江山 第2章(2)
作者︰蔡小雀

後來,朱爾靜終于得以死里逃生,慢慢地好了起來。

後來,喬將軍果然順利打勝仗,在萬人夾道歡呼聲中,平安回來了。

可在喬婉的心上,卻依舊沉甸甸的壓著顆大石頭。

為什麼有人想要爾靜哥哥的命?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害他?

他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不會跟人結仇,她就是想破了頭,也想不透究竟是誰那麼狠心,竟然舍得對他下手?

偏偏不管她怎麼追問,朱爾靜卻是半個字也不說,被她纏得受不了了,只會丟給她那種「唉,你也知道人長得太帥,就是有這麼多困擾」的鬼話。

哼,不過那些可惡的大壞蛋,雨天就別出門,要不雷公爺爺肯定劈得他們頭發燒焦冒煙!

「別怕,爾靜哥哥,我會保護你的。」喬婉捏捏他病後瘦得可憐的臉龐。

「你只是想趁機調戲我吧?」朱爾靜一臉寵溺,卻煞有介事地嘆了一口氣。

被發現了,她吐了吐舌。「欸……就順便啦。」

春去冬來,花落花開,一轉眼,流光彈指飛逝。

就快十六歲的喬婉已能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這一切都是出自朱爾靜的悉心指導。

她也不忘常常偷渡許多補品、甜品、好吃好喝好玩的到隔壁去,把她最心愛的爾靜哥哥養得身強體壯。甚至為了讓他穿雙舒適些的鞋子,還騙了府里專做針線活兒的大娘,說是想幫自己的將軍爹爹做鞋,拐了人家好幾塊鞋底和布料。

雖說,縫成的那雙鞋怎麼看都好似不一般大,收到鞋後,朱爾靜卻絲毫沒有嫌棄,反而笑咪咪地穿了滿屋子走給她看。

「瞧,步伐穩健,風度翩翩。」他顧盼自得,洋洋得意。

喬婉看著他左腳的鞋走沒三兩步就甩月兌出去,撿了套上,不一會兒又掉了,又是好笑又是內疚又是感動。

她發誓,這輩子都要待爾靜哥哥好。

「沒錯,全太原最帥的!」她豎起大拇指稱贊。

「不對,」他糾正,「是全中原最帥的。」

「爾靜哥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喬婉小腦袋瓜中他的毒太深,早已崇拜得是非分不清。

然而,她一直以為整個偌大將軍府里,沒有人會發現他倆這些年來培養出的深厚情誼,更沒有人發現那個牆角的洞被越挖越大,那堆掩飾的草被她刻意越養越大叢。

她還特地叮嚀誰也不準去修剪那些翠綠的藺草。

「我跟菩薩許了願,將來要用這些藺草編成蒲團念經的。」她理直氣壯地胡掰,暗自祈求菩薩听了不會大發脾氣。「誰都不準動它哦!」

只要她能天天見到爾靜哥哥,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一直到這天午後,喬婉抱了顆甜美的蘭州瓜,正想偷偷鑽洞過牆的當兒,卻被她爹當場逮到。

「婉兒,你要去哪里?」喬將軍濃眉一挑。

「我……那個……」她不安地用腳將草叢撥回原位。

「婉兒。」喬將軍嘆息,「你該和他保持距離。」

「爾靜哥哥是好人。」她急切地沖口而出,小臉漲紅了。

「爹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深信他將來會是個開疆闢土、名震天下的偉男子。」喬將軍神情憂慮地盯著女兒,「但,那不會是你的福氣。」

什麼開疆闢土,名震天下?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喬婉只知道一件事──

「我喜歡爾靜哥哥。」她懇求地看著父親,央求道︰「爹,他好可憐的,這麼多年來都被關在一個小小的院子里,都沒有人關心他,而且他什麼都沒有了,他就只有我……」

喬將軍凝視她很久,最後終于低聲嘆了一口氣。

「這都是命。」

「什麼?」她望著身板高大的父親,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起來。「等等──爹,你、你原來就認識爾靜哥哥了?!」

喬將軍濃眉微挑,粗獷臉龐閃過一絲愕然。「難道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喬將軍臉上閃過一抹懊悔,沉默不語。

「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跺腳。

喬將軍目光復雜地望著女兒,終于緩緩開口。

「你口中的爾靜哥哥是爹受命看管的重要欽犯,」他看著女兒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語氣越發沉重感慨,「也是先皇唯一血脈嫡傳的皇子。」

喬婉呆住了,懷里揣著的蘭州瓜滾落地上。

「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說?」

朱爾靜身子一震,慢慢放下手里的書卷,轉過身來,深邃眸光對上喬婉震驚的受傷眼神。

她終于知道了。

喬將軍畢竟愛女心切,森嚴的王法終究敵不過血濃于水的親情。

他微笑著嘆了口氣。

一切都要結束了嗎?這七、八年來,曾有過的美好幸福,終于也走到盡頭了。

他會永遠懷念這個闖進他幽禁生命里的小丫頭,永遠記得她帶給他的驚嚇、歡笑飽足與……快樂。

那一種久違多年的、「活著真好」的單純快樂。

他臉上的笑意不減,只是多了一抹淡淡的無奈。

「說什麼?說我原會是太子,說我父皇龍御賓天,說我本應坐上的皇位如今由我叔父竊據?」

喬婉啞口無言,眼眶濕濕,小臉漲紅地瞪著他。

「還是說我如今只是個落魄王孫,還是你爹受皇命嚴加看管的欽犯,明著善加保護,暗著卻是教我終生再難踏出這片小小井院?」朱爾靜微微地笑,慢慢地說,好似在訴說別人的事。

她心一酸,淚珠險險墜落。「我爹不是那樣的人。」

「堂堂鎮國將軍喬大元帥,忠君護國,人人皆知。」他的神情還是很平靜。「只是無論上頭坐的是昏君明君,喬將軍依舊唯皇命是從,始終如一,我素來是很欽佩的。」

「爾靜哥哥,你可不可以別這麼說話?」她強忍著淚水懇求道,「我听了心里難受。我知道,你過去受了天大的冤屈,也吃了好多好多的苦,我爹爹他都告訴我了。」

「沒錯,是都過去了。」他不願再提起往事,尤其是對她。「你昨兒不是說要帶好吃的甜瓜給我嘗嘗嗎?」

「求求你別這樣,」她心痛地扯住他的袖子,「我知道我爹爹不該幫著皇帝欺負你,軟禁你,可我爹爹不是壞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太生他的氣?」

「我沒有生任何人的氣。」他若無其事地重拾書卷,「想想,我好像也沒有那麼想吃甜瓜了。」

「爾靜哥哥!」她從背後緊緊抱住他。

朱爾靜渾身一震,面上雖然平靜無波,內心卻是波濤洶涌得不能自已。「怎麼了?如果是因為甜瓜太好吃,你已經先吃光──」

「可惡!我是心疼你,是心疼你啊!」她嗚咽低喊,熱淚瞬間濡濕了他的頸項。

朱爾靜剎那間再也無法呼吸,清楚地感覺到她溫暖的體溫、灼熱的淚水和真實清晰的心痛,所有刻意保持冷靜自制的防備霎時崩潰。

他轉過身,用力地將她擁入懷里,感覺到柔軟的小身子偎在他胸前瑟瑟發抖,一雙小手卻將他的腰環得牢牢的。

電光石火間,朱爾靜領悟到──

原來害怕失去對方的,不僅僅只有他而已。

朱爾靜曾以為婉婉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一個最知心窩心的好妹妹。

但是在他真實身分大白的那一天,他這才明白婉婉在他的心目中,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妹妹。

這天晌午,夏日荷開蛙鳴,綠樹底下,喬婉乖巧地伏在朱爾靜膝上,他手持木梳為她梳頭。

她柔順得像只小貓咪般,只差沒自喉間發出滿足的呼嚕呼嚕聲。

今天,是喬婉十六歲的生日,她向朱爾靜討得的禮物便是這個。

這份生辰禮物,甚至遠比爹爹送的「長命百歲」金鎖片,娘親送的翠玉鐲子,女乃娘送的百寶繡花荷包,還要更令她歡喜開心。

「爾靜哥哥的手真巧。」她幸福地吁了一口氣。

「我真怕弄疼你。」他輕梳著她柔滑豐厚如緞的烏黑青絲,愛不釋手。

「爾靜哥哥永遠不會傷著我的。」自八歲以來,她對他永遠是無可救藥的崇拜與信任。

朱爾靜溫柔地捧起她出落得越發清麗的小臉,「不要對我這麼有信心。我畢竟是個男人,擁有鴻鵠之志,卻是粗枝大葉、驕傲不羈、自以為是……」

也永遠不會甘于被困在這小小井院之中。

喬婉凝視著他,小小聲問︰「爾靜哥哥,你是不是想離開這兒,找皇帝報仇?」

朱爾靜聞言,目光閃過一抹警戒。「是你爹要你問的嗎?」

「不,不是。」她心一慌,急急解釋,「我爹爹從來沒有要我刺探什麼,他雖然是受命看管爾靜哥哥,但是他其實──」

「我知道。」他神情一松,淡然道︰「喬將軍雖然盡忠職守,但從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喬婉不知該感到寬慰還是感傷好,怔怔地望著他。

「沒事了。」他給了她一朵歉疚的微笑。「我就說吧,男人總是粗枝大葉、自以為是還蠢話連篇,你盡避別理我。」

「傻哥哥,」她憐惜不舍地模模他的臉龐,「婉婉這輩子永遠不會不理你的。」

「就算將來有一日,我做出了對不起你、甚至是傷你至深的事?」他眸光灼然的盯著她。

「就算爾靜哥哥要的是我的命,」她回望著他,聲音溫柔卻很堅定,「我也會毫不猶豫把它交給你,入死出生,都由你作主。」

「不,我不要你的命。」他將她攬入懷里,低沉有力地道︰「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像現在這樣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婉婉永遠不會離開爾靜哥哥的。」她嘴角揚起了好美、好甜的笑意,一臉幸福地偎在他懷里。

永遠別說永遠……

朱爾靜一顆心糾結痛楚,心知肚明,就算再怎麼祈盼懷里的小人兒這輩子永遠不會離開他,可只要他還是階下囚的一天,他就無法奪回屬于他的一切,更無法保全婉婉能夠一生一世留在自己身邊。

不。

「不!」他眸底燃燒起如鋼的冷厲決心。

他可是朱爾靜,朱氏皇朝的爾靜太子,更是先皇嫡親正統的龍脈骨血。

就算當年一紙遭竄改的遺詔,一道驅逐至封地的聖旨,將他自明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打落成窮困潦倒的苦囚王孫,這世上也永遠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拿回那些原屬于自己的東西!

「……告老還鄉,一家人若能重回江南故居,就是三餐粗茶淡飯也安然。」

喬婉捧了親手做的玫瑰釀圓子想給爹娘嘗嘗,恰恰走到門外便听見她爹的嘆息,震驚地僵立在原地。

爹爹要告老還鄉?

「那爾靜哥哥呢?」她沖動得想要奔進房里,向父親問出內心最大的恐懼。「我們要是離了這兒,那爾靜哥哥要怎麼辦?」

她知道爹爹雖明為看管、軟禁爾靜哥哥,暗地里總不忘護衛照拂這個落魄王孫,爹爹對他,甚至是有幾分敬畏與愧疚的。

可爹爹一旦卸下武職官餃,朝廷就會改派另一個人來監視爾靜哥哥,屆時他哪還有活路可走?

她那聲爹剛剛要喚出口,又生生吞回喉間。

不,她不能找爹爹說,萬一爹爹反而因此急著成行,那該怎麼辦?

喬婉踩著悄然卻匆促的腳步,急急另轉他處。

「爾靜哥哥,我爹說要告老還鄉。」她佇立在小院子里的梧桐樹下,拽著他的衣角,臉上盛滿了焦灼。「怎麼辦?怎麼辦?」

這一天,終于來了……

朱爾靜凝視著她憂愁惶急的小臉,指尖憐惜地撫模過她深鎖的眉心。

「婉婉,你信我嗎?」他神情出奇的平靜,嘴角噙著的微笑有些澀然。

「我當然信你。」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眼神熱切。「爾靜哥哥,你想到好辦法了嗎?」

「最好的辦法是,我們私奔。」八年的時光已將他淬礪成了一個卓爾不凡的翩翩男子,眼底蘊藏的危險寒光早也鋒芒內斂,只化做一抹帶笑的堅定。

「私、私奔?!」她登時心如擂鼓。

「我很想不顧一切這麼做,」他頓了頓,笑意再度浮現唇畔。「但是你爹武功太好,手頭上兵器又多,再加上我想見你身穿鳳冠霞帔、端坐八人大花轎,風風光光嫁給我的模樣,所以我們非得名正言順,明媒正娶不可。」

她小臉紅了,心卻也牢牢地踏實了。「好。」

她是終生信奉他的信徒,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要什麼。

那天,翠綠的梧桐葉子形若芳心,隨著微風沙沙作響,喬婉確信她听見了幸福的聲音。

同年,皇帝病歿,新帝繼位。

縱然奪取他皇位的野心皇叔魂歸九泉,他的堂兄依然霸據著原屬于他的位置,他仍舊是那個被驅逐流放在「封地」太原的落沒貴族。

但,多年來他矢志不移、潛心等候的時機終于到了。

兩個月後,仲夏之日,朱爾靜修了一封文情並茂、謙遜自省的罪己書,向新帝輸誠、並坦認多年來不該因挾舊怨,擅藏先帝玉璽的滔天大罪。

但因受新帝仁德風範感召,所以他願意將先帝所授的玉璽還予正統,正式宣告朱氏皇族爾字輩世世代代永伏首稱臣于信字輩。

「朱信武……」朱爾靜看著新帝欽印的私璽篆體,對著上頭的「信」字冷冷笑了。「你這一支族系為了避諱,還改了爾字為信字,可瞞得過萬千百姓,瞞得過皇天後土嗎?」

無論如何,朱爾靜此舉令新帝朱信武龍心大悅,且為了彰顯自己的寬仁大度,乃一代明君,他不顧身邊母系勢力勸阻,執意要恢復朱爾靜皇族身分。但自古君王多疑心,名義上雖封朱爾靜為靜王,卻將他遠派于京師千里外的南方,遠離京城勢力,做個一輩子吃飽等死的閑王爺。

朱爾靜欣然接受,並在恭送玉璽上京的同時,也「順便」護送鎮國將軍清麗嫻秀的女兒喬婉入宮選秀。

「終有一天,你會是我的皇後。」臨行前的那晚,他臉上熟悉的笑容不見了,只有不忍與心痛。「但在這之前,我需要你幫我。」

喬婉臉色蒼白,眼眶灼熱,心底深處充滿了恐懼與害怕。

可是為了幫助爾靜哥哥拿回屬于他的一切,為了克服殘忍險惡的命運,為了他們可預期的、幸福的美好未來,也為了深深愛著的他,她什麼都願意去做。

「好。」她將臉埋入他懷里,堅定勇敢地宣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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