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杜醇主動打電話給古嘉兒,約在市政府附近一家咖啡館踫面。
他將車停妥,信步走過尚未拆除完畢的元宵花燈串,懸掛在路旁行道樹上的小花燈,有些還隱約閃亮,像偷偷眨眼的星星,讓他有種莫名的作賊心虛感。
不,他並不是在做對不起有樂的事,他只是做了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做的事——清楚、明白地表達立場,保護他真正應該守護的女人。
盡避如此,他的腳步卻在接近約定好的那間咖啡館時,變得緩慢而遲疑。
五年前的點點滴滴自動流入了他的腦海里……
他不是機器,也不是聖人,不可能把曾經相愛過的人事物說刪除就刪除,畢竟,嘉兒曾是他約定好要相守一生的「那個人」。
杜醇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推開咖啡館的門。
坐在窗邊的她,長發在腦後綰成松松的髻,用一柄古色古香的瓖銀發簪別住,露出縴秀的白皙頸項。
他還記得,以前他最愛輕輕吻上她的頸項,感受那細致如絲、透著幽然花香的凝脂肌膚……
杜醇重重甩了甩頭,揮去那令自己深深痛恨的熟悉記憶。
不要再去看,她縴弱楚楚的一顰一笑,不要再去想,她和他之間有過的親昵和相愛印象。
五年過去了,一切都變了。
早在五年前她選擇離開他的那一刻起,他們的人生軌道就各自通往了不同的方向。
杜醇走到她面前坐下,神情已然平靜。「吃過了嗎?」
「我忘了。」古嘉兒回望著他,含笑的美眸底隱隱有淚光閃爍。「我又忘記要吃飯了。」
他強抑下胸臆間那一絲熟悉的心疼感,只是點點頭,「要吃點什麼嗎?」
「你幫我點好嗎?就跟過去一樣。」她柔聲道。
杜醇聞言,目光頓時變得冷峻。「抱歉,我對你的口味已經不熟了,恐怕點來的,也不是你喜歡吃的東西。」
「阿醇,我們別這樣好嗎?」她祈求地望著他,淚盈于睫,低聲道︰「我們兩個不該是這樣的——」
「那麼你想要『我們』怎麼樣?」他禮貌卻疏遠地截斷她未說完的話。「嘉兒,不是我小氣記仇,而是五年前你清清楚楚跟我說,若要你在事業和我當中選一個,你永遠會選擇事業。」
「那是因為我以為……不管我再怎麼假意威脅要離開你,你都會懂我的,你一定會愛我愛到,不論我想做什麼,你都能成就我、成全我……」古嘉兒終于落淚了,嗓音跟著顫抖了起來。「我以為可以經過嚴酷考驗的,才能叫真正的愛。」
「你要我給你五年的時間,不要跟你聯系,不要打擾你,不要影響你,不能過問你在美國的生活、你的自由,直到五年後整個研究計劃成功結束,你才會回到我身邊。」杜醇的聲音冷硬而緊繃,依舊因為回憶而感到痛苦。「若想藉此試驗一個人是否能長久不變的愛另一個人,自己卻從來沒有為對方的心情和立場設想過,我認為那根本不叫『考驗』,那叫『自私』。」
自私?
阿醇竟然和王有樂都用了同一個詞匯形容她?!
迸嘉兒臉色霎時慘白,心瞬間像是被擊沉了。
難道在他的心里,她真的就是那麼自私的女人?難道她所有美好和珍貴的價值,她令人激賞的專業,在那個「錯誤」之後,都再也不算什麼了嗎?
他竟然這麼看她?
「難道、難道女人這一生就只該為了男人而活?」古嘉兒身子顫抖著,語氣顯得激動。「阿醇,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我們大學、研究所,讀的都是相同科系,也是因為心理學讓我們擁有了共同的理想和目標,你怎麼能那麼大男人主義,只要我依附在你身邊,卻不能以愛來祝福我的成功?」
「爭論那個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他疲倦地搖了搖頭,「這些話,在五年前我們該溝通的都溝通過了,我不是因為眼紅,或是純粹只想著我自己的事業,而拒絕你去追求自我的成就,我只是很單純的想知道——我們還要一起走下去嗎?然而你很堅決地告訴我︰『不,在我達成目標前,誰都無權也不能折斷我的翅膀!』」
「我這麼說錯了嗎?」
「你沒有錯。」他直直望進她憤慨的眸底,試圖不帶一絲個人的情緒,只是說出對這段關系最冷靜專業的最終注解︰「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錯,當時,相愛的事實並不能解決我們之間永恆的岐見——我愛你,所以不能忍受失去音訊全無的你五年,所以我做出了我的決定。你也做出了你的,不是嗎?」
「可是我回來了。」她所有的驕傲剎那間全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悲傷和投降。「阿醇,我已經回到了這個有你的城市,回到了你的身邊,你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杜醇目光望向隔著一條街,依然可瞥見那一閃一閃、像是在嘲笑的小花燈。
不,他不想,也不能再給他們之間「一次機會」。
他不能有負小胖妹,有樂從頭到尾都沒做錯什麼,她不該成為他們當年那場愛情戰爭之下的炮灰和犧牲品。
「阿醇,求求你,請你再寵我一次……」古嘉兒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真的好愛好愛你,這五年來……我沒有一刻不想念你。」
最後這句話擊潰了杜醇所有強硬冰封的防衛,他猛然回過頭,不敢置信地注視著她。
縴秀美麗又堅強驕傲的嘉兒,竟然首度承認她內心深處最脆弱的恐懼,承認了,她也是相同深深思念著他的……
他以為她這五年來過得如魚得水,以為她從沒有後悔過離開他身邊,以為他們曾經擁有的幸福,在她眼里只是可以隨手扔棄、摔碎了也不覺可惜的垃圾!
可是在這一刻,她的承認,見證了他這麼多年的心痛,並不是可笑的自虐和幻覺。
「有一樣東西,我珍藏了很久,一直想讓你看看。」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可以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盯著她。
她主動牽著他,祈盼懇求的眸光凝望著他,仿佛害怕他隨時會改變心意,隨時會從她身邊離開。
最後,他們來到她住的地方,古嘉兒牽著他拾階上樓,推開一扇雪白門扉,那是她的穿衣間,暈黃溫暖燈光當頭打下——
那件婚紗……手工繡制,裙擺綴著小小珍珠……古典而美麗的式樣,眼熟得令他的心狂跳了起來……
「這是……」他聲音有些喑啞。
「五年前,你為我挑選的那襲婚紗。」古嘉兒淚眼迷蒙地望著他,低聲道︰「我一直保留珍藏到現在,我一直沒忘記我們的約定……你說過,希望有一天能親眼看著我為你穿上它,走過紅毯,來到你身邊。」
杜醇不敢置信地盯著那襲當年他費盡心思,由國際知名華裔婚紗設計師親自量身制作的古典手工婚紗。
五年前的點點滴滴,剎那間全涌回他腦海——
嘉兒,我要你成為世界上最美的新娘。我的新娘。
晶瑩淚水滾落雙頰,古嘉兒走到他面前,毫不猶豫地投入他懷里。
「阿醇,對不起。我愛你。」
杜醇閉上眼楮,腦中亂糟糟的,但這一刻,他卻沒有辦法狠心將她推開……
*****
「噢!」指尖傳來火燒般的疼痛,王有樂這才回過神,手指急急自滾燙的鍋沿抽回,痛得心一緊。
她怎麼一整晚心神不寧的,明明只是煮個泡面,剛剛切青菜的時候切到了手,打雞蛋的時候連碎蛋亮都掉進去了,現在好不容易泡面煮好,連端個鍋子都會被燙到。
她魂不守舍地用棉布手套端起鍋子,來到客廳,坐在地上要吃時,這才想起忘記拿筷子和湯匙。
「王有樂,夠了喔!」她甩了甩頭,嚴厲警告自己。「杜醫師不過一個晚上沒打電話給你,用得著這麼失魂落魄的嗎?」
她強迫自己專注在吃晚餐這件事上,拿來筷子和湯匙,一口一口吸著面、喝著湯……直到湯鍋見底。
肚子雖然飽了,可是不知怎的,心卻空落落的。
「他說要和古嘉兒踫面,把話說清楚,不知道現在兩個人談得怎麼樣了?」她喃喃自問。
都快十點半了,他們還在談嗎?
迸嘉兒放棄了嗎?願意釋懷了嗎?
他是不是忘了應該打通電話讓她知道結果,好讓她安心些?
她忍不住抓過手機,想按那組熟悉的電話號碼,最後還是遲疑了。
有樂,要對他有信心才是啊!
何況他們那麼久沒見面了,想打開捆綁了五年的心結,又怎麼能是幾個小時的時間就能解決的?
王有樂頹然地把手機扔回原位,雙手接著沉重的腦袋,對著喧嘩熱鬧的電視屏幕發起呆來。
*****
第二天是周末,王有樂昨夜等到很晚很晚,最終還是沒有等到杜醇的電話,甚至連一封簡訊也沒有。
他一定是心情很沉重,很復雜,所以覺得很累,這才沒有限她聯絡的吧。
她在床上輾轉了大半夜,天剛亮就躺不住,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刷牙洗臉,隨便套了件毛衣和寬版的棉布褲,踩了雙帆布鞋就往外沖。
四十五分鐘後,她一手拎著永和豆漿大王的早餐,另一手拿出手機,鼓起勇氣撥了電話。
「喂?」那熟悉的嗓音自手機里傳來。
听起來很疲憊,還透著一絲倦然的寂寥。
她心下不由得絞擰起來,所有刻意想裝出的輕快,剎那間被滿滿的忐忑不安取代了。
「我吵醒你了嗎?」
杜醇沉默幾秒,才溫和地道︰「沒有。你在哪里?」
「在你家門口。」她清了清喉嚨。「我,呃,帶了早餐。」
「上來吧。」
她把手機塞回背袋里,惶惶然地走到守衛森嚴的鍛鑄大門前,等待大門開啟。
終于進了典稚的迎賓大斤,經過警衛禮貌的詢問,王有樂按下通往他住處的樓層電梯鈕,不知怎的,心就是跳得異常厲害。
行了行了,現在又不是在演偶像劇,杜醫師也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風流痞子男,才一個晚上就喜新厭舊……呃,喜舊厭新……反正她用不著在這邊自己嚇自己,剛剛杜醫師不也很自然地叫她上樓了嗎?
如果他家里窩藏著舊情人,他閃躲都來不及了,哪會那麼大方坦蕩地幫她開門?
「就是嘛,神經兮兮的。」她拍拍胸口,順順氣,圓圓臉龐終于釋然地笑了起來。
才一走出電梯,王有樂就看到穿著白色V字領毛衣和黑色長褲的杜醇,英俊迷人地佇立在她面前。
他在等她……
她心一放松,臉上的笑意更加燦爛。
「鮮蔬燒餅和春卷!」她笑嘻嘻地揚起手上的早餐。「我沒有買垃圾食物啾!」
「謝謝。」杜醇伸手接過袋子,眸光低垂,逃避她熱情的笑眼。「我們進去吧。」
王有樂沒有發覺他的異狀,徑自笑道︰「本來還想幫你買杯小麥草汁的,可是這麼早,大部分的店家都還沒開門——啊,糟糕,我怎麼連豆漿也忘記買了?」
「坐。」他將整袋食物放在干淨的桌面上,走過長餐台,打開冰箱門。「要喝鮮女乃嗎?」
她訕然一笑。「呃,喔,好呀。」
他替她倒了一杯鮮女乃,放在她面前。
「怎麼了?你不坐下來一起吃嗎?」她打開外帶的提袋,略感奇怪的看著他。
「好。」他在她斜對面坐了下來,英俊臉應有一絲憔悴,有些欲言又止。「有樂——」
「嗯?」她將鮮蔬燒餅遞給他,自己拿起春卷咬了一大口,含糊地問︰「怎樣?」
他搖了搖頭。「沒什麼,等吃完再說。」
她那口春卷登時堵在喉頭,花了好大力氣才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道︰「你有事要跟我說嗎?」
杜醇眼神復雜地望著她,一言不發。
「哎喲,你該不會是要跟我說,昨晚你跟古小姐都把話說開了,」她硬擠出笑容來,試圖讓氣氛輕松一點,擺了擺手。「然後你們誤會冰釋,所以要復合了……不會吧?哈哈哈!」
他沒有笑,黑眸里的愧色更深了。
她臉上的笑意剎那間僵凝,臉上血色漸漸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