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又看了看銅環,忽然感覺手腕一陣發熱,戴著手環的地方像要被燙傷一樣。她瞪著銅環,然後甩動右手,想甩掉那股熾熱感,可是越甩卻越覺得熱。
「怎麼了?蘇蘇,哪里不舒服嗎?」魏鶯推開門走進女兒的房間,手上的餐盤上有一杯牛女乃和兩個三明治。「有什麼不對勁可得老實告訴媽媽,你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有任何閃失的話我和你爸會受不了的!」她放下手中的東西,坐在床邊將蘇蘇摟進懷中;這是她自蘇蘇回來後最常做的一個動作。
蘇蘇也回抱了母親,並對她笑了笑。
「這一個月來你每次進我房間都這麼說,我已經沒事了,媽。」
「叫我怎麼能不擔心?」魏鶯想起過去幾個月的情景還心有余悸。「從絕望到出現一線曙光,我跟你爸心里的感覺是外人沒辦法體會到的,我們幾乎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魏鶯拭了拭眼角溢出的淚水。「你瞧我,變得比以前的你還愛哭。」
「媽!」
「你以前是愛哭嘛!」
「在那邊我已經哭夠了。」蘇蘇把事情的始末全告訴了父母;雖然過程是如此荒誕不經,他們終究是相信了!畢竟除了相信她的說法外,已沒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蘇蘇這幾個月來的行蹤。何況她還有另一個證物,那就是鷹飾銅環。「到底誰能幫我取下它呢?」蘇蘇看著手腕上的銅環問。盡避一場大病讓她更形消瘦,卻還沒有瘦到能讓銅環滑出的程度。
「硬要取下來當然可以,可是這漂亮的東西會破壞了,說不定還會傷了你的手啊!」她母親說。
「我不在乎,」蘇蘇回答,另一只只手卻無意識地撫模著銅環。「我不在乎它會壞掉或者我會受傷,反正我不要它繼續戴在我手上。」
「戴著它有什麼關系呢?就當做是一種紀念嘛!反正你已經回到爸媽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了。」魏鶯忽然喊︰「哎呀!媽有個東西要給你,差點又忘了!你等著!我這就去拿來!」
蘇蘇喝著牛女乃,吃了個三明治,母親這才回來,遞給她一個紅色的平安符。
「這是我昨天跟你爸爸特地到廟里求來的,你掛在脖子上不要拿下來喔!」
「謝謝你,媽媽。」她微笑說。
魏鶯點頭。
「來,吃過了東西就休息一會兒,醫師說你體力尚未恢復,最需要的就是營養的食物和充份的休息。」
「每天睡覺,整個人都懶起來了。」
「懶就懶,媽還希望你就懶懶地睡別胡思亂想的。」魏鶯嘆氣。「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當它是人生中一個奇特的經驗,不需要忘記,卻也不必刻去想。你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大學生,不應該為了這次的經歷心神不定,這點你爸爸也很擔心呢!」
「你跟爸都不必為我操心,我會努力把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的。」
魏鶯盯著女兒看了良久,欣慰地笑了。
「這幾個月來你成長了,姑且不論那些山賊是怎麼蠻橫不講理,對他來說畢竟還有那麼點好處。」
「他們其實並不壞,有些人甚至對我很好呢!」蘇蘇說。
「是啊!你這麼個標致的姑娘,在賊窟待了幾個月能毫發無傷回來,真的已經是萬幸了!」
母親的表情暖昧,蘇蘇這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不禁羞紅了臉。
「我在那兒才稱不上標致呢!唐朝的美女是以豐腴著稱的,你忘了楊貴妃了?」她說。
「你當然稱得上是美女,」魏鶯眨眨眼笑著說。「否則怎麼會得到寨主的青睞,差點成了人家的壓寨夫人?」
母親離開後,蘇蘇下床走到書櫃前,抽出一本精裝的「唐史」,坐下來翻閱,翻著翻著,冷鷹堡里的一幕幕自然地又在眼前浮現了!
一個月前的一個雨夜,父親發現她倒在家門口,發著高燒,幾乎可說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緊接著是一陣大亂!失蹤數月的她突然出現,不僅蘇家夫婦喜不自勝,媒體記者也追蹤而至,足足在蘇家門外守了近兩個星期。要不是蘇蘇病得說不出半句話,加上父親著以往在警界的關系打理了一切,也許這會兒她依然被一群記者糾纏到不得安寧呢!
現代的醫療科技輕易地將極度虛弱的她拉離了鬼門關,現在的她幾乎已經完全恢復健康了,只是父母和醫生「囑咐」她必須多休息,盡可能休息,最好是全天候臥床休息。
蘇蘇認為她應該出去走走,去買衣服或者看電影,再不然干脆就回學校上課算了。忙碌一點對她才是好的,如果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必須做,此刻她哪里有時間翻這本書,並想起那些她巴不得忘記的事?
是不是越想忘記的事就越容易想起?否則為什麼從她恢復健康後,想的就全是冷鷹堡的點點滴滴?她想起那兒的雪,想起仙兒、冷劍英、沈千浪和他的馬,她甚至想起冷劍晨,那個說要娶她卻將她關進地牢的可惡男人。
這一點道理也沒有!她干嘛想起那個人?他不僅不值得懷念,根本就應該被徹底從記憶里抹去才對。他狂妄、傲慢不講理,威脅要娶她為妻,最後卻害她差點死于肺炎!她恨他、恨他、恨死他了!
蘇蘇把書「踫」的一聲合上,她發覺自己又心煩了。這些天來她總是如此,想起仙兒或其他人多少教她想念,想起他卻總教她心煩意亂。
也許冷劍晨留給她的不全是些惡夢。蘇蘇輕撫著手上的銅環,首次平心靜氣想這個問題。而且——是的,只要她願意靜心想想,不難承認自己以往對他的判定其實並不公平。
他的確狠心將她扔進冰冷的地牢,可是他也替她送毯子送吃的,還——還為她刮掉了胡子不是嗎?還有那天晚上她嚇哭了,是他來安慰她……而據仙兒所說,他這些罕見且不經意展現的溫柔都只為了她。
是嗎?只為了她?如果這是真的,她——天!她心跳得好快,為了一個老她一千多歲的人臉紅真是個笑話!
蘇蘇撲到床上,希望自己就這麼撞昏了而不再想起他。真的!不能再想他了!不能再想起冷鷹堡的一切人、事、物,他們不是真實的,至少對她而言不是!他們是古代人,而且早已尸骨無存,想又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將臉埋在棉被中,蘇蘇哭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以為她已經不愛哭了,事實顯示她並未因為做了兩趟時空之旅而變得勇敢。
雪已經漸漸在融化中,冷劍晨的心卻像凍結多年的冰一般,毫無消融的征兆。
她了!瞬間從他懷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在做夢一樣,他到現在都還無法相信。
「她一定是回到她自己的時代去了,蘇蘇曾經對我說過她來自一千多年後的一個小島。」
仙兒對他說過這番話,他听了根本不能接受。什麼一千多年後?這麼荒誕的事讓人如何相信?
可是慢慢的,經過一個多月來靜靜的思索,他漸漸感覺到仙兒的話也許並非完全不可信。
蘇蘇在的時候不也經常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而她的衣著、她袋子里的東西看起來都那麼怪異是他們根本不曾見過的。
人常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浩瀚的天地間什麼奇妙的事都可能發生。如果蘇蘇沒有說謊,如果真是來自另一個他們無法理解的時空,那麼這荒誕的一切都有了解釋,蘇蘇平空出現在冷鷹堡也不足為奇了。
可惜他始終不相信她,硬將她歸為危險敵人,不敢盡心愛她、寵她,對她總保持著一絲戒心。如今她人不在了,而且無處可尋,他縱使萬般悔恨,又如何能喚她回到身邊?
冷劍英在此時踏入大廳,神色頗為凝重道︰
「冷鷹醉堡四周都巡遍了,沒有她的蹤跡。」
這樣千篇一律的回報已持續了一個多月,冷劍晨也知道希望涉茫,就是不原放棄;總想著或許有一天,在冷鷹堡的某個地方,那個女孩會再一次平空出現。
「我知道了!」他點頭。「派人繼續找,一天三次,絕對不能間斷。」
「大哥!」冷劍英忍不住勸他︰「都過了這麼久,她不可能還在冷鷹堡里,你就把她忘了吧!也許她終究像仙兒說的,是另一個時代的人。」
「就算她真是另一個時代的人,我也要找到她。」
「大哥!」
「她能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我不許她再次出現時找不著我。」
冷劍英嘆氣。「你怎麼能確定她會回來?這里並不是她的家,我們對她甚至稱不上好,如果她有機會逃開,又為什麼要回來?」他不想說得這麼絕,可是看著自己的兄弟這麼下去更叫他不忍。
他的話像一把斧頭狠狠劈在冷劍晨心上,疼得他幾乎站不住腳。這就是他駭怕的,這就是他最駭怕的啊!就算老天願意將她送來給他,恐怕他對她的所作所為也會再次把她給嚇走!
「我是對她不好,但我會彌補她,我一定會!」冷劍晨咬牙道,語氣堅決得不容反駁。「她會回來的,她終究會回到我身邊。」他握拳,起身走出大廳。
看著他離去,冷劍英不禁嘆了口氣。如果老天爸終于決定讓大哥體會愛的滋味,為什麼對象偏偏是這麼個行蹤飄忽詭異的女孩呢!
蘇蘇在夜里驚醒。她作了個惡夢,夢里有上萬個臉只有嘴巴的怪人,那一張張的嘴都說著同樣的話,他們居然喊她——「唐朝豪放女」!
老天!她既閉塞又害羞,而且根本不是唐朝人!她不是!她從來沒作過這麼荒唐的夢,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不應該去翻那本史書的,蘇蘇最後想著。雖然她沒看進些什麼,但很明顯的就是它把她從夢中嚇醒。
她頹然躺回床上,知道睡神已離她遠去,她會這麼睜著眼到天亮。嘆著氣,她舉起右手,盯手腕上散發暗黃色光澤的銅環許久,感覺心底彌漫著很深的一股矛盾。
她回來了!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但她並沒有非常興奮,甚至還覺得若有所失。該怎麼解釋她這種心態呢?她不知道。
蘇蘇又看了看銅環,然後甩動右手,想甩掉那股熾熱感,可是越甩卻覺得越熱。
她開始覺得不舒服,整個人像嚴重貧血般昏昏沉沉,還有點惡心想吐。完了!她又病了!她听醫師的話吃藥、臥床休息,甚至辦了休學,難道這麼安份了一個多月,病還好不了?
蘇蘇張開口想喊,但月兌口而出的盡是沙啞的申吟,聲音小得誰也听不見。恍惚之中,她納悶著這場病怎麼會來得如此詭譎突然,那昏眩喘息好像——好像當日在冷鷹堡死神揮舞著旗幟向她靠近的時候!
想到這兒,她心里一驚,人也清醒了!難道這是一個征兆?這莫名的熾熱不適會將她再一次帶回冷劍晨身邊?
不!不可能!她不會再回到一千多年前!更不會回到那個人身邊。她不要!老天不可能這麼安排她的命運,絕對不可能的!
可惜她內心的吶喊無人知曉,才一眨眼,她已經失去了意識。
冷劍晨在囚牢外頭走了一夜,大雪初融,天還冷著,他卻渾然不覺。這有點像是自我折磨;他天天夜里都到這兒來,看著陰冷潮濕的地牢,提醒自己曾經如何冷酷在對待一個無辜、而自己又衷心愛慕的女孩。
他會在牢室外佇立良久,然後進入牢里靜坐沉思;他在沒有燈火的濕冷地牢中坐到天明,借著體會那種感覺來懲罰自己。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心境越來越冷,越來越絕望;因為不管他如何自責,如何懊悔,他渴望握在手中呵護一輩子的人已經離他遠去,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雖然他在劍英面前把話說得那麼滿,心底又何嘗真那麼有信心能找回她?她是超乎他們理解之外的,只有老天才能決定要不要將她還給他。
總是等到天隱隱亮了,冷劍晨才緩緩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照例在桌前喝了杯水,打算上床闔眼休息片刻。他轉身跨步走向他的床,才踏出一步便愣住了!雙眉高高聳起,張著嘴不敢相信他所看見的!
她在那里!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就躺在他的床上!這麼多天以來他時時刻刻想著這一幕,如今他卻懷疑這不過是幻覺!
冷劍晨眨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沒有消失,依然動也不動的平躺在他的床上。這樣還不足以讓他相信她是真實的。他靠近床邊,以顫抖的手輕觸她的頭發、她的臉頰。
天!老天!柔柔的、暖暖的!她不是個幻影,而是真實地回到他身邊了!
冷劍晨在床邊跪下,握住她的手,將頭埋進她的頸邊,喃喃向老天爺嘶吼出他由衷的感激。
蘇蘇申吟一聲,緩緩睜開眼楮,眨了眨,仙兒的就在她面前清晰了起來。
「你——」蘇蘇驚愕得說不出話!她不該看見仙兒的,除非是在夢中。
「我是仙兒啊!你又回來了。」仙兒笑著握住她的手。「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大寨主想你都想瘋了!」
「大——大寨主?」
「嗯。」仙兒興奮地點頭。「他在你身邊守了一整天,剛剛才听我的勸和二寨主去吃點東西。」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著︰「我真的不敢相信,蘇蘇,你會——你居然就這麼神奇地出現在大寨主的房里,我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呢!這一定是老天爺的安排,它听見了大寨主的苦苦哀求。」
它听見了他的苦苦哀求?那麼她的呢?它為什麼不也听听她的?
在被子里偷偷掐了自己一把,蘇蘇終于接受自己又回到唐代的這個事實。怎麼會這樣的?是誰可以不顧她的意願讓她在兩個時空之間這麼飛過來飛過去?是誰?究竟是誰?
她疲憊地閉上眼楮,深怕再看著這一切會忍不住尖叫。這動作引來了仙兒的注意,她擔憂且抱歉地傾身對她說︰
「對不起,我話太多,吵著你了。這樣吧!我的一大堆問題可以等以後再問。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大寨主,他交代過你一醒來馬上通知他。」
仙兒拍拍她的手就要站起來,蘇蘇睜開眼楮猛然抓住她的手。
「不要!不要找他來。」蘇蘇要求,她駭怕再見到他。
「為什麼?」仙兒問,隨即了解地笑了笑。「別擔心,大寨主已經知道你是無辜的,他絕對不會再把你關進囚室里了。」
蘇蘇搖頭。
「我不要見他!求求你不要找他來!」
仙兒不解地問︰
「你這是何必呢?就算我不去找他,他吃過東西之後也會回來的。我說過他自從發現你在這里以後不曾離開過你片刻,他希望能守著你直到你醒來。」
她的話讓蘇蘇想起自己在囚牢里所受的委屈,忍不住開始流淚啜泣,後來干脆掩面痛哭。而面對她突來的舉動,仙兒驚慌失措,在原地躊躇半晌後才轉身想去找回冷劍晨。
就在這時候,冷劍晨開門進來,仙兒指著蘇蘇,神情緊張地迎上去,他則點點頭表示明白。
「你先出去,讓我來跟她說。」
仙兒領命離去,蘇蘇則在門關上時停止了哭泣。她移開雙手,潮濕的雙眼正望進冷劍晨那對一向冷然沉靜的眸子,而有那麼一下子的時間,蘇蘇在他眼里看見一絲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