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兩天,申浣浣就跟梅花、靜山混熟了。她從來都不是那種非要嚴守份際,主人跟僕人之間要劃一條大鴻溝的人。由于年關將近,要忙的事情很多,梅花要想年菜菜式、清掃庭院、張貼對聯、準備紅紙剪窗花和福字花樣,還要叫靜叔上山砍竿子預備放炮仗用。
忙得跟陀螺有得比。
怎麼看,申浣浣都覺得自己很難置身事外。
她主動要求負責采買過年的時令食品,只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就讓梅花紅了眼眶。
申浣浣連忙搖手。「梅姨,您先別感動得太早,我可是會買我喜歡的吃食,到時候您看不中意,可不能打我。」
「我怎麼看妳都是我的小浣兒,她以前也一樣貼心可愛。」梅姨,妳這樣說我很難回答欽!她無聲回應。
梅花當然知道她的難處。「梅姨知道妳愛吃什麼,我給妳列張單子,這些買齊了,其它的就隨妳喜歡。」
原來一山還有一山高是用在這里。
「梅姨,妳放心,有我跟著去,不會讓她太亂來的。」從書房里出來的孫上隴放下手里的棋譜。難得浣浣這麼來勁,他怎能缺席?!
這些年他心里的煎熬沒有人知道,好不容易人回來了,他恨不能把她放在自個一抬頭就能看得見的地方。
「我哪里亂來了?!我是想說幫個忙,這樣飯也才吃得香。」
「爺也要去嗎……」梅花卻不是很贊成。
「怎麼?」
「浣兒一個人去怎麼亂都有限,爺跟去,亂子只會多不會少的。」她嘀咕著。
「咳。」他咳了聲掩飾尷尬。申浣浣把竹籃遞給了他,竊笑。
「爺,像風雞、乳羊那種太累贅的東西請販子直接送到家就可以,您可千萬別扛著逛大街。」這兩個人出門真教人不放心。
孫上隴打哈哈過去。梅姨沒提醒,他還真會疏忽了。
兩人走出家門,到處可見趕著辦年貨的人潮。
「家里每回過年都這麼豐盛熱鬧的嗎?」申浣浣問。
「也不全是,有很多年我都在外頭,年節多是應付著過去的。」想起他也曾丟下她一個人過節,還不只一回,他欠她的層層迭迭數不完了。「今年因為有妳,我們全家團圓,梅姨說一定要熱鬧熱鬧才行。」
「浣兒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女孩子,活在這樣備受寵愛的家庭里。」
「又說傻話,妳本來就是她。」
接下來,證明了孫上隴的話不假。
一對璧人在路上走著引起許多注目的眼光。
「浣兒姑娘妳這些年都上哪去了?我娘想妳想得緊,妳這些年可好?」
「浣兒,妳可想到要回家了,妳可知妳大哥都娶妻生子了?」這個是比較道听途說的一個。
「申浣浣,對吧?妳是申浣浣,我退伍了,妳忘記我了嗎?我是小盎子,伙頭軍那個,我現在跟同袍開了家灶頭飯館,妳有空來瞧瞧。」
「浣浣、浣浣、浣浣、浣浣……申浣浣……申浣浣……浣浣……」
生張熟魏,呃,不,對現在的申浣浣來說,那一張張陌生卻熱情的臉孔都朝著她喊同樣的名字,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孫上隴把她摟到身邊。「各位鄉親,這會兒大家都忙,也不是敘舊的好時機,年初一歡迎大家到我府上來走春喝茶,也好讓浣兒瞧瞧大家。」
眾人聞言哄聲道好,揮手道別,散了。
純樸又熱情的鄉親,能住在這兒的人都是好人吧……申浣浣這樣想道。
「被嚇到了嗎?」他低下頭問。
「有點。」
「沒事的,他們都是老實人。」
「我知道。」沿著河渠砌的一條石衢道,來到東門,袞山城里最熱鬧的一條街,賣小吃的、零碎玩意的、耍把戲、算命的,更是卯足了勁的大聲吆喝,豬肉攤子殺好的豬是一只只的,大白菜跟蘿卜還帶著青梗跟黃泥,大塊的燻肉燒烤爐子一只只大黃鵝滴著油,鏡江的魚活蹦亂跳。
至于賣姑娘喜愛什物的,潤蒙如霧的緙絲、滇紅的織錦、靡紫的紗羅、天水碧的綢緞,看得人眼花撩亂,好想把每一條美麗的巾子都帶回家去。
拌舞升平,民生富庶。
袞山城能有如今的景象,孫上隴居功厥偉。
他主張與各國邊境的游牧民族交好,鼓勵通婚,貨物自由買賣,一來二去,嘉惠了許多比較貧瘠的區域人民,且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原來就小康的袞山城越加富有,直逼京師了。
「就是這里了。」孫上隴說的是一間磚砌屋子,店招上寫著衣鋪。「要過年了,家里的人要裁新衣,既然來了就順便讓裁縫給妳量腰身,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布料。」
「新衣?我喜歡,穿新衣戴新帽,這才有年節的氣氛。」
好像看到以前一有新衣穿就會興奮個好幾天不睡的浣兒,他笑了笑,知道帶她來對地方了。
鋪子的老板眼尖,一見客人上門趕緊出來招呼,一發現來人是孫上隴,更是眼楮笑得瞇成一條縫。
「大人,什麼風把您吹來,小店蓬華生輝啊。」
「包老板,我已經解了官職。跟你一樣是平民百姓,就不要再稱呼我什麼大人了。」孫上隴謙虛道,但其實他也曉得,全袞州的百姓沒幾人改得了口的。
「大人,要不是你度量大,這會兒草民搞不好都要改口叫您皇上了。」有多少年孫上隴南下勤王的故事變成了傳奇在民間流傳著,他把帝位拱手讓給新皇更是感動不少人,即便官職已經不在,全袞州的人民依舊愛戴他如昔。
「人走茶涼,這種話千萬不要再說,大家當成笑話听听就好。」他向其它客人致意,替自己還有包老板化解出口成禍的危機。「我想給家里人做幾件冬衣,不知道包老板有沒有空?」趕緊說明來意,轉移話題。
「這有什麼問題,大人要什麼布料樣式,小店應有盡有。」
孫上隴轉向申浣浣問︰「有妳喜歡的花色嗎?」
她開心的點頭,也不客氣。
「這塊、這塊還有那塊我都喜歡,這塊可以給虎兒做件襖子,那塊適合你,你瞧這塊靛紫跟飄紅的可以給靜叔跟梅姨。」
她替家里的人都設想周全了,那她自己呢?
包老板乖覺的遞過來一塊揉了銀絲和孔雀翎的料子。
申浣浣著迷的把它攤開。
孫上隴知道她喜歡,朝包老板點了頭。
「臘月二十八送到我府邸來行嗎?」包老板滿口答應。離開衣鋪,他听到申浣浣肚子咕嚕叫的聲音。「妳餓了吧?」
「嘻。」一早只喝了杯羊乳和蔥餅,這麼一大圈逛下來,她誠實的肚子叫得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那上茶館坐坐?」
有得吃,她當然贊成。
半開放的茶座開在一家獨戶大院里,前腳才進來,一個小童忽然斕住孫上隴,湊在他耳邊說了會話,很快又躬身走了。
他臉上沒什麼起伏,只簡單的道︰「妳先進去,我去辦點事,馬上就回來。」
「成,你去忙,我會把好吃的叫上一堆等你回來會帳。」
孫上隴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她,如何教人不愛?
茶館里人不多,平常喜歡來這叫一壺茶泡上一整天的大爺們,都被家里的娘子當使喚了,沒上這來,茶館的生意很顯然受到影響。方桌長條凳,長嘴大銅壺粗磁碗,落了坐,小二馬上倒了熱茶,還有擺上一盤什錦干果。咳,這可解不了饑。
申浣浣吩咐小二,「小二哥,我想那種有肉香、新鮮面皮包的餛飩來上一碗,有嗎?」
「有,客官稍候,馬上就來。」小二利落回應。
一大碗的鮮餛飩很快送上來,她咬了一口,皮薄餡多,湯頭也不賴,再加上紫菜、香菜、冬菜、蝦米、蛋皮兒等配料,她很快夾起了第二個!
「妳這賤人!」隨著啪的一聲清脆聲響,申浣浣搗住火辣辣的臉,神色愕然的瞧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女子。
仇人見面份外眼紅,大概便可以形容眼前的情況,即使這仇人只有雪瞳朱自認為,畢竟申浣浣只在入京城的那天遙遙的見過她,也都過好一陣子了,更何況還失憶,現在對這女人更是壓根沒印象,這一巴掌挨得實在很冤。
包冤的是,這巴掌帶翻了她正要大快朵頤的鮮餛飩,熱湯熱料一古腦倒在她身上,讓她一下子不知道要先顧火辣辣的臉頰,還是被燙著的大腿。她趕緊把裙子上的佐料抖掉,可是那熱燙湯汁已浸濕了她的里褲,大腿內側也痛了起來。
「妳這狐狸精,我就知道這里面有古怪!我這麼漂亮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眼,把我往遠處送,原來是把妳找回來了。」
雪瞳朱被妒火遮了眼,完全豁出去了。
申浣浣簡直感到莫名其妙到了極點,「妳怎麼胡亂打人,我認識妳嗎?」
這女人是誰?
她看起來過得並不好,半新不舊的藍布滾寬花邊連裙長褂,作工和布料都很普通,在這麼冷的天里竟連一件小襖也沒有,唇白臉青,發上就一支扁方,什麼多余裝飾都沒有。
「不認得我了?」雪瞳朱冷笑,以為申浣浣出言糟蹋她。「是誰把我送給那個殘暴的大男人,害我過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這一切都是妳害的!」
這話說得陰森,見申浣浣一臉不信,她拉開了長袖,一連串交錯的紅紫瘀痕遍布整條胳臂。
申浣浣倒抽口氣。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妳還要看我的身上、我的大腿嗎?」雪瞳朱咄咄逼人,好像自己所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她的錯。
對申浣浣她早留上心,畢竟她想當孫上隴的女人,對孫家情況掌握得很清楚,她當初既然能命人除掉她,對她的長相自然打听、窺伺過了。
被打懵的申浣浣還沒能從她被人凌虐過的胳臂里回過神來,誰知道她看她心防一松,立即一條腿踢過來。
罷剛已經遭了一耳刮子,再挨一腿,哪來的便宜都給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給佔了?申浣浣到底不是那種嬌怯怯的女子,立刻一個手刀劈過去,連帶一腿,雪瞳朱被一腳踢在肚子上,連連退了兩步被長條凳絆倒,摔在地上了。
她知兵法懂布陣沒錯,可要對上拳腳,老實說就比不上申浣浣了。
「浣兒!」姍姍來遲的孫上隴見到動起手腳的兩人,連忙趕到她身邊,看到她臉上一個鮮明掌印,只一會工夫已經轉成瘀青,令人怵目驚心,他心里的怒火便騰地燒了起來。
「店小二!」他喊。躲在一旁的掌櫃三步並作兩步的出現,拚命點頭哈腰。
「麻煩你去衣鋪包老板那里帶一套舒服干淨的衣服過來,打翻的東西都算我帳上。」
掌櫃點頭稱是,滾水燙腳般的走了。
在袞山城里,誰都可以不認得,雲龍大將軍孫上隴卻不能不識,有多少人家里放著他的長生牌位,袞州這些年百姓能有好日子過,都是因為他。
孫上隴把長條凳扶正讓申浣浣坐下,面向雪瞳朱。
「是妳先出手的?」
「你就是偏心,憑什麼認為就是我先出手,不是這個賤人?」
「我記得已經給了妳生路,妳不應該在這里,浣兒雖然有時候性子活潑了點,可是她有分寸,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出手打人的人,她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她的個性沒有人比我更懂。」他輕縱了嗎?這個蛇蠍女人。
看孫上隴對申浣浣溫柔體貼的樣子,雪瞳朱心里就一把火,這些年的不如意、壓抑還有怨天尤人,全都爆發了出來。
「我不只賞她巴掌,我還想要她死!」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孫上隴上前啪的打了她一巴掌。
他這輩子沒有打過女人,對她的自以為是卻是忍無可忍了。
他長年帶兵打仗,一生奪人性命無數,可他是真心珍惜人命,除非萬不得已,他並不想傷害誰。
這女人沒救了。
他這巴掌別說雪瞳朱駭住,就連申浣浣也呆了下。
「妳有今日的下場都是自己造孽來的,想怨誰、恨誰?妳從來不問自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一年前,他查出是她暗中搗鬼,派人害了浣兒,一怒之下,他就把這位公主送給了殘暴的徐國舅。
人不是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要活著才能得到處罰。他也曾想過,只要這位公主能反省思過,他可以讓她回到自己的母國去安度余年,想不到她仍是執迷不悟。
「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不能愛我?!如果你收了我,我就不會是現在這麼不堪的下場,你知道那男人有多變態,只要稍不如意就把我關黑室,不听他的話鞭子就下來,他根本沒有人性,不能取悅他就罰女人光果著身子在庭院里悔過,你說那是人的生活嗎?」她又哭又笑的丑態畢露。
她不逃的話,等著被徐國舅那人渣整死嗎?
她一心要嫁孫上隴,可惜一年年過,他卻絲毫沒有要娶她進門的意思,即便沒了申浣浣,他的心還是不肯給別人。
年歲漸大的她實在等不及了,後來她退而求其次,想嫁皇帝,她以為憑著孫上隴的身份、地位,要把她舉薦入宮一定沒問題,可是新皇年幼,她自然不是理想的對象,更別說封後了,但是這麼顏面掃盡的返回倉浪國,她又拉不下面子。
最教她措手不及的是,他竟把她送給了那個花名在外,人老得可以當她太祖的徐國舅。她曾給自己哥哥們送過信,可是兄長們只是冷淡的響應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孫上隴替倉浪國平靖許多年的外患,說起來還是國家的恩人,既然他對她無意,把她當成贈品送給徐國舅,他們這些兄長也鞭長莫及,要她自己保重,諸如此類冷漠無情的話語。
這輩子就因為錯一件事,她就應該淪落到這樣的下場嗎?
「徐國舅要是知道我找到他的逃妻,不知道有多高興」孫上隴目光尖銳得似一把淬著火花的匕首。
「不!」雪瞳朱面上血色盡失。
「大哥,不要這樣。」申洗梡的眼神里有譴責和淡淡的憐僩。
她的前半生她已經不記得,雖然這女人如今還是給了她極差的印象,可她還是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她根本不值得妳可憐!」孫上隴甩袖。
「那我們就當作沒看到她好了。」她大哥向來是與人交好的,會這麼討厭這女人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她雖然好心,但也沒有濫情到要把一只老虎往家里帶那麼胡涂。
「我不需要妳同情!我是情場的敗將,敗就敗了……我無話可說。」雪瞳朱滿心不甘的淒然低語,因為情字一敗涂地,她的人生是被自己給毀了。
看著她,遲疑了半天,申浣浣牙一咬,心想︰就胡涂吧!
「要過新年了,妳有地方去嗎?要是沒有,跟我們一起回家吧,等春暖花開,我們再想辦法送妳到妳想去的地方好嗎?」同樣是女人,她實在沒辦法丟下她不管。
雪瞳朱太驚訝了,一時間忘了要闔上嘴巴,囁嚅了下,忽然不敢再直視她。
「我不用妳貓哭耗子假慈悲……」
她倔強了一輩子,即便落魄了,也有她的志氣,不許人瞧不起。
「這樣啊。」申浣浣轉頭身朝著孫上隴,攤開她細白的手掌。「你有帶銀兩出來吧?」
他知道她想做什麼,嘆了口氣,把荷包拿出來放在她的手心里。
「謝謝大哥。」她笑,如春花綻放。
孫上隴寵愛的搖頭,卻是一臉歡愉。申浣浣蹲去,抓住雪瞳朱的手將荷包放到她手掌,再把她的五指收攏。「妳要多保重。」人家以德報怨,雪瞳朱無言以對,身子一顫,終于流下兩行淚。
她拚盡了全部的力氣抓牢那只荷包,目送他們的身影淹沒在人群里。
從此,沒有人再听說過雪瞳朱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