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公司忙得不可開交,哈昀心本來想展期很長,等到閉幕前再去就好了,他卻莫名地堅持。重逢後,他對自己幾乎是言听計從,看他一臉小孩子氣的執拗,她不禁要問︰「今天一定要去?」
「就今天。」
「一定?」
「鐵定。」
「好吧,那我打個電話去請假。」反正她本來就想去,有他作伴也好,所以也就思索了下,很快答應。看得出來韓漱很早就安排了這個行程。在哪個站搭專車巴士,哪個櫃台有語音導覽機可以租都一清二楚。其實以她對大師的了解根本用不上那機器,但看著他瞎忙,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一種微微的幸福感。
「這是給我自己用的,我怕我實際看展覽的時候會一頭霧水。」他對藝術一竅不通,在她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缺點。「你問我的話,也許我會樂意替你解說。」
她笑得俏皮。「對喔,我怎麼忘了我身邊就有個夏卡爾迷。」
他拍自己的後腦勺,恍然大悟。讀書時,她曾經為了想去看這位大師的展覽,把午飯錢省下來,差點餓暈在朝會的操場上,後來因為許多緣故,她盼望很久的畫展沒有看成,他卻記住了她的悵然若失和對這個畫家的執著。
兩人魚貫地跟著人潮往里走。夏卡爾的作品充滿愛意溫暖,兩人看著畫,跟他一同看見美好的早晨、花束、戀人、微風,隨著四季更迭,故鄉的大鐘、巴黎鐵塔、街景,透過紅橘藍綠的色彩,看見大師小時候的農村生活,看他談戀愛、結婚生子,一直到年老。
人的一生何嘗不也是如此,一眨眼,很快就過去。哪天她老了,回顧自己的一生,是不是有值得留戀的事物,是不是有永遠不忘的人?
「如果有機會去法國看看大師居住的地方就好了。」看完展覽,離開故宮,在粉紅巴士上她說道。
「我們蜜月的時候可以去。」他對答如流。
「我們有兩張兌換券,我想喝咖啡。」眼楮余光看見樹蔭對街的連鎖咖啡店招牌,看畫展發送的CityCafe兌換券,不換可惜。蜜月之前要先結婚吧,這她想都沒想過。
「昀心。」
「嗯?」
「你那麼喜歡陶藝品,下星期一起去看‘大清盛世’精致的宮廷器物,怎樣?」沒有糾纏,他很巧妙地換了話題。
「一起去?」那些御用之物,作工之精細,巧奪天工的手藝,的確很容易讓人為之心癢,對于愛模泥土的她是一個非去不可的朝聖地。
「一起去,我可以替你偷拍很多照片回來,讓你慢慢研究。」繼去過石碇、淡水、九份、三峽、坪林、金山、深坑、瑞芳,也就是逛遍台北市和新北市的老街,看展是他們最新、最感興趣的活動。這也是住在台北的好處,看什麼展都方便。
「欸,教壞小孩!」她冷嗤。
「怕我做壞榜樣,了不起我事後寫悔過書懺悔就是。」這男人,真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嗎?真是孩子氣!
「欸,我看到咖啡店,在那邊那邊……」她轉身,指頭戳著窗戶,大概是跟韓漱在一起太快樂了,她也忘記自己年紀也不小了,一張臉幾乎要貼上玻璃。韓漱好笑地模模她的頭,從善如流地離開座位到前頭去,跟司機說要下車。
兩人匆忙地在對街下車,站在斑馬線等綠燈,當紅綠燈的小綠人開始倒數十秒加速快跑,韓漱伸出手掌向她攤開。她很有默契地也伸出自己的小手。他包裹,握住,然後帶著她朝著有海妖女招牌的目的前進。
咖啡店一如他們曾經去過的連鎖店,人滿為患,不過韓漱仗著他的高頭大馬,很快殺出重圍,高高舉著兩杯咖啡出來,邊走還邊對她眨眼楮,明明是沖著她放電,電暈的卻是旁邊一票男男女女。跟太帥的男人出門,得練好堅強的心髒,以前哈昀心這麼以為,經過多年,她很遺憾地還是這麼以為。
不管別人的眼光,兩人像是回到年少,邊走邊喝,濃郁的咖啡撫慰了味蕾,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讓彼此的心靈更靠近了些,時光融融,名叫幸福的笑容點綴在他們的嘴角。
走著、走著,街道上偶爾會夾雜從各種店面襲來的冷氣,人們來回游走,各種交通工具轟轟的引擎聲到處躁動著,他們沿著高大的行道樹走到底,轉過街角,經過一家花店、一間精品店,來到十字路口的百貨公司前的廣場。
「你怎麼了?」不走了,腳酸嗎?她問。
「我去方便一下,你等我。」
「百貨公司里面有廁所,我們一起進去。」
「不用,你在這里等我就好了,要等我喔!」他重復叮嚀。
「好。」她頷首。就這樣,她一手拿著一杯咖啡站著等待,一邊觀察來往的行人,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人手提公事包,邊走邊講手機,還有一名貴婦從豪華車子下來,除此之外,附近另外一家日系百貨正在辦活動,看來看去,忽然她覺得鼻子有點癢,左顧右盼,她沒有多余的手可以抓癢欸。可不趕快止癢,打起噴嚏來會很難看。雖然她也不怕別人投以奇異的目光,但仍抬高手臂摩擦鼻子希望可以止癢,那模樣、姿態談不上優雅,還有點矬。
但是……動作突然停止,她就像被魔法定住般。她的上方是巨大的電子戶外廣告看板,液晶熒幕的跑馬燈向來打的是五花八門的促銷廣告,這會兒,她看著,眼楮卻越張越大,快變成牛眼了。
「昀心,嫁給我吧!」塞滿整個熒幕的求婚詞從播音器放送出來,不知道哪個青仔叢高調地買了這個戶外廣告電子看板托播求婚,音箱播出來的聲音大概好幾條街的人都能听得到。
熒幕瞬間又換。一男一女穿著學生制服,男生卡其色的長褲短衣,即使還帶著青澀,一張臉已經有了好看的輪廓,女生清湯掛面的發型,黑裙白衣,一張女圭女圭臉,嘴角噙著莫可奈何的笑。男生不知道為什麼惹惱了她,兩人在學校的草坪上打打鬧鬧,而背後不知道誰喊了聲,兩人齊齊回過頭來,留下瞬間的影像。哈昀心一口唾液梗在喉嚨,有熱浪涌入眼眶。
她不是公眾人物,不要出這種風頭。心情好復雜啊,又想哭,心頭又有火一把。那個韓漱,真想宰了他!對了!她慌張地看著前後左右,在考慮要往哪里逃跑比較沒人看到,現在逃,還來得及吧?
可是腳不能動,熒幕再切換,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成年了,一男一女仍舊在一起,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慶功宴,男人摟著女生的肩,意態飛揚,至于那個「昀心,嫁給我吧!」的字轉成了粗大閃亮的字體在熒幕下方閃爍。眼淚在眼眶聚集,沒辦法忍住,就那樣顫抖著無聲地哭了。
一把金莎花束來到了她垂下發窘的眼前。花束很大,金箔紙炫目得她的眼發刺,哆嗦著唇,說不出話來。
「昀心。」
她不看他。
「嫁給我,昀心——」韓漱單膝跪下。
「你……站起來……太難看了!」她急得聲音分岔,跺腳,手上還捧著喝到一半的咖啡紙杯。不只有她,不知道何時,看板下面一圈又一圈站滿圍觀的人群,哈昀心差點腳軟昏倒,過熱的腦袋還處于當機狀態,韓漱口吐的話,她一下有听沒有懂。
「你得答應我,我才能起來。」
路人看女主角沒有大受感動,立刻答應求婚,開始克盡起路人的本分,鼓噪吶喊,「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
「你讓我變成讓人圍觀的猴子,回家有得你瞧了!」她才開口,禁不住的眼淚就滾了滿臉。
「不這樣,你怎麼肯答應我求婚。」看她哭,他很心疼。
「你早就打算好的?」
他點頭。韓漱看著她震驚的臉,怕她不允、怕她發火,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是好。「昀心?」
「你起來。」她的聲音干澀。
「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當你的倚靠,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永遠站在你這邊。」豁出去了,他說出了反覆練習無數次的台詞。
炳昀心喉嚨緊縮,無法自制地投入韓漱的懷抱。
韓漱單跪著的膝蓋挺直,直起身的同時,恰好抱住那個沖進他懷里的小女人。她那麼溫暖、急遽的心跳貼著他。他收緊雙臂,把潑濺出來,被壓扁的咖啡杯還有哈昀心一古腦地抱起來,緊緊、緊緊釘入他心上,不放。永遠,再也不放了。昀心,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