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王筠雲到事務所等韓德綸下班,他們去西餐廳吃晚餐。
韓德綸發現筠雲今晚特沉默,她默默用餐,默默飲酒,顯得心事重重。
他問:「想什麼?」
筠雲笑了,抬臉看他。「好喜歡你。」
「這需要想嗎?」他覺得好笑同時又感到窩心。
「但是……你呢?你喜歡我什麼?」她這麼差勁哪!
「唔……」他沉思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會形容,反正就是喜歡了。」
他們干杯。
筠雲又問︰「多喜歡?」
「你想呢?」
「我想是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要命的喜歡。」這其實是她對韓德綸的喜歡。
他呵呵笑。「那就是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要命的喜歡。」
她又說︰「就像你最愛的藍山咖啡每天一定要喝的那麼喜歡我嗎?」
什比喻?他直笑,完了,交了這樣的女朋友,以後上法庭答辯會不會變笨?他微笑地說:「就像我最愛的藍山咖啡每天一定要喝的那麼喜歡你,高興沒?」
他們暍多了,都有些醉,心情特好。
「我好開心。」筠雲靠向椅背,雙手插在裙子口袋里,迷惘地看著他。
「真好。」
「好什麼?」
「你又常笑了,看了心情真好。」
「原來你是喜歡我笑的樣子。」
「你太高興的時候,會笑得牙齒都露出來,只看見一張大嘴,很可怕的。」他的目光溫柔。
她頭一仰,哈哈大笑。
韓德綸閑適地靠著椅背,欣賞著筠雲燦笑的模樣。
「看吧,好大的嘴。」再這樣笑下去,他就要湊過去吻她了。
筠雲納悶地說:「奇怪,面對鏡頭時,導演要我笑,我怎麼笑就是很僵硬,明明平時很容易笑的。」
「也許你不適合當藝人,不該進娛樂圈。」
「是,我沒本事娛樂大眾。」
「娛樂我就好。」
「我娛樂你了嗎?」
「沒看見我在笑嗎?」
她又仰頭哈哈笑了。
也許是因為有些醉,也許他是真的太愛這張笑臉,韓德綸忽然沖口說:「筠雲,我們結婚。」
筠雲怔住。他求婚?這時候?!
「忽然,我很想讓你懷我的小孩,你生的小孩一定很可愛。」
她臉紅地說︰「可是我沒把握當好媽媽……」她的缺點太多了。
「我可以父代母職。」他面不改色。
筠雲望著他,看吧,他把責任全扛在身,看吧,她不中用,才讓身邊的人這麼累。
「你會很累的。」她搖頭。
「累?不,我體力好,每天都慢跑的。」他無所謂。
「我思想不成熟,做事又不謹慎,怕教壞孩子。」
「幸好你缺乏的,都是我的強項,由我來教孩子,只要你別嚷著要孩子去流浪。」
「嘿,知道嗎?你醉了喔。」筠雲笑盈盈。
「怎麼?」
「你今晚話特別多。」
是啊,那是因為她能令他放松哪。和她說話百無禁忌,真舒服。
韓德綸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
「也許我有點醉,但還不至于醉到不知道在說什麼。筠雲,我們結婚,怎麼樣?」
一個住6A,一個住6B,太麻煩,干脆一起住。
韓德綸會這樣輕易地求起婚來,是因為太了解筠雲,筠雲喜歡他,他有把握筠雲不會拒絕。
但他錯了。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結婚。」筠雲拒絕。
「為什麼?」
「我要去巴黎。」
氣氛凍結在這一秒,韓德綸下敢相信耳朵所听見的。
「為什麼?」他面色凝重。
「我想復學,完成學業。」筠雲低頭,回避他的目光。
他震怒了。「當時休學不想念,現在為什麼又要念?」剛買回她的自由,她立刻想飛,這算什麼?他算什麼?
筠雲忐忑地說:「我想拿文憑。」
「忽然跑去法國念大學,忽然又不想念辦休學,忽然回台灣,忽然又去當歌星,跟著又忽然想回去當學生,」他大為光火,鐵青著臉。「哪天你忽然又不想念了,就跑回台灣找我?是這樣嗎?高興就來高興就走,你當我什麼?」
「別這樣說,我對你是認真的,我一拿到文憑就回來--」筠雲急了。
「就憑你要拿到文憑,要等到什麼時候!」他忍不住口出惡言。
筠雲煞白了臉,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麼殘酷的話。
「王筠雲,憑什麼每個人都要配合你的時間表?遷就你的情緒?」韓德綸大氣了。
「這次不一樣,這次不是因為我高興,這次是因為我想認真生活,想拿文憑,想回台灣當服裝設計師。」
「誰知道?也許你明天又換了想法。」
「不會,這次是真的,我會拿到文憑,我會的。」
「好,你去念,我不會等你,即使這樣你也要去?」
筠雲哽咽,她怕這樣的韓德綸,他怎麼忽然像變了人?他為什麼不能好好听她說?為什麼要這麼凶?
「對不起,我還是要去。」
「好,你去,我再也不管你。」
這餐廳,瞬時凍得似冰窖。方才還濃情蜜意的兩個人,這會兒僵持著,默然無語
韓德綸點燃香煙,靜靜吸煙,不再跟她說話,也不看她。
他用憤怒造了一座透明的牆,將筠雲擋在牆外。
他臉上線條變得剛硬,令她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安撫,也不敢輕舉妄動,就怕更激怒他。
這種沉默,最難堪、最難受。她覺得胸口像塞著塊大石頭,坐立不安。當他抽起第三根煙時,她終于忍不住了。
「我對你是認真的,就算你不會等我,我保證,我還是會一直愛你。」
他苦澀地笑著說︰「不要用你的一時高興承諾別人。」
他呼出的煙霧,迷蒙了她的眼楮。他知道自己多惡劣,講話多傷人,可是他氣昏了。一想到筠雲要離開,也不知怎地,一下子慌了。而當他故意說不等她,她還是要去時,他覺得自己的驕傲被刺傷了。
他覺得怪,陳書亭背叛他時,他很痛苦。現在,筠雲沒背叛他啊,筠雲只是要去巴黎念書,他竟會慌得六神無主。一想到筠雲將去那遠的地方,他感覺就像有人忽然剜走他的心。
怎麼了?韓德綸有點喘不過氣。從來鎮定的自己,慌什麼?他莫非遇到天敵?他掌握不住這家伙,這家伙晴時多雲偶陣雨,捏了怕碎,松手又關不住。他有受傷的感覺,他被筠雲攪得暈頭轉向,而她竟然還是自由的,想走就走,不會舍不得。
太可惡、太下公平了!他怎麼能夠不心眼?他忍不住懷疑起自己對筠雲的重要性。
筠雲伸出雙手,去握住他的右手,握牢在手心里。
「我只是……」她乞求地望著他。「我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
「你太善變了。」當時不願接受她,也許是因為早看穿她骨子里的不安定,也許就是怕會有這麼一天,他掌握不住這個女孩。沒想到還是發生了,真活該了。
「我承認,也許我對很多事都太輕率太善變了,但唯獨你,我一直喜歡著,你也知道的不是嗎?」
他嘲諷︰「得到以後,人們就不再珍惜。」
「不是這樣的,我比以前更珍惜你。」正因為太珍惜,想讓自己更好,更值得被愛,他不明白嗎?
他質疑︰「要證明自己非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嗎?我喜歡你,想跟你結婚,這還不夠讓你證明自己嗎?」
「你太優秀了,而我……我什麼都不是。」
「我沒嫌棄你。」
「但我嫌棄自己。如果現在我們結婚,我只能依賴你,我只是你的負擔。你知道嗎?我想變得更好,拿到文憑回台灣,當優秀的服裝設計師。我也要跟你一樣,認真工作,認真生活,做個有擔當的人。你不能體會我的感受嗎?我不能再游手好閑,成天吃喝玩樂了,這樣下去我越來越不能肯定自己,我很沒安全感,總有一天你會瞧不起我的……」
韓德綸不發一語,他還是僵著臉。
「走吧。」他抽起帳單,率先離開,將筠雲撇在後頭。
離開餐廳,夜涼如水,筠雲跟著他走。望著他沉默的背影,筠雲好想追上去講和,說她不去了。
但是她又感到委屈,奸不容易找到人生的目標,他為什麼不能諒解呢?
韓德綸故意走得急又快,將筠雲撇在後頭。他胸腔悶著,他苦惱著,又莫名地憤怒著,而這憤怒里,有些是氣自己的。
他不懂--我怎麼會變得這麼小氣呢?天啊,我是怎麼了?
一想到很快地,即將地,他的女孩不在這里了,他就難受。但她人分明還在,他卻已經預先寂寞起來。
明知她講得有理,卻還是忍不住壞情緒。
可笑,太令人氣餒了。
回程路上,他們都下說話,回到大廈,走出電梯,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他開門時,听見後頭,她說--
「不管怎樣,我真的很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韓德綸不吭聲,走入屋內,用力甩上門。
筠雲回到屋內,門關上,眼淚奪眶而出,她蹲在地上,泣不成聲。在凶猛的淚水里,筠雲無聲地吶喊--
你不知道嗎?因為你的愛,我想變得更好哪!
你不明白嗎?從你身上我看到自己的不足哪,我不要仰望你,我希望有天,你也能為我而感到驕傲,就好像我一直用欣賞的目光凝視你哪。
筠雲哭了好久,洗了澡,頹喪地倒在床上。
她躺在黑暗里,覺得他們好可笑。
為了將來讓他肯定自己,結果現在失去他,值得嗎?她是不是好蠢?
另一邊,韓德綸倒在床鋪,同樣心亂如麻,備受煎熬。
他想著筠雲的話,想著自己在餐廳說的惡毒話,他怎麼會變得這麼自私、這麼可惡呢?她有錯嗎?
就算筠雲去巴黎,他還是願意等她的。她要是認真點,頂多兩年就回來了。他那麼不甘寂寞嗎?他這麼不堪等待嗎?一定要鬧到兩人不歡而散才高興?他是不是無理取鬧?
他一定很傷她的心,他為什麼要講那些重話?
筠雲、筠雲……
突然問,他們同時從各自的床上跳起,同時抓起電話,同時打到對方家里,同時听見佔線的嘟嘟聲,他們甩下電話,同時沖出房間,穿過客廳,推開大門,然後怔在各自門前,看見彼此狼狽的臉色。
他雙眼布著血絲,她雙眼紅腫著。他們的目光同樣激動,他們同時開口--
「我正想找你!」
「我正想找你。」
他們失笑,又同時講--
「我想說……」
「我要說……」
同時又震住,尷尬了。他們笑望著對方,有點窘迫,又有些歡喜。
听,他們這樣有默契,怎麼舍得分手哪!
筠雲問:「你想說什麼?」
他緩了臉色,目光溫柔。「你去吧,你說得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理想努力,放心,我會等你回來,也許你是服裝界的明日之星……」
筠雲眼色蒙了,他還是好疼她的,是不?她真是太幸福了!
他問︰「換你,你要說什麼?」
「喔,不用了。」她搖頭笑了。
「不行,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我本來……本來要跟你說,我不去了,但是現在……」
「我收回剛剛說的話。」他板起面孔,她哈哈笑了。
「不行,不行。」她跺腳,沖過去,撲進他懷里。
兩人抱一起,這會兒,又好起來,感覺還特別甜。
就這麼著,筠雲準備著復學手續,韓德綸下班後,幫她準備行李。
這天午後,韓太太打電話給兒子,用驚慌失措的語氣,告訴他這個天大的消息
「筠雲又要去巴黎了!」
韓德綸握著話筒,站在辦公室的玻璃帷幕前,藍天白雲,日光艷艷的奸天氣。
母親大驚小敝地嚷著︰「你王伯伯擔心極了,我的天啊,她怎麼又要去巴黎念書了!」
「念書是好事啊。」瞧他們緊張的。
「這次不一樣ㄟ,這次王筠雲竟然說要住宿舍,還要她老爸別給她零用錢,說什麼過得太好她會懶惰,還說什麼你王伯伯太保護她了,她要學著獨立,還說要在那里打工,怎麼不教人擔心?」
「她這樣說?」他微笑。這家伙真的洗心革面了。
「她還說沒拿到文憑就不回來了。」
「有志氣。」難得。
「有志氣個頭!你王伯伯嚷著要移民,說是等筠雲拿到文憑,不知道要等到民國幾年!」
他哈哈大笑。「相信她一次吧。」看樣子大家都對筠雲沒信心。
「你還笑?!這都怪你。」
「我?」
「是啊,我跟你爸和你王伯伯還有伯母想了很久,討論了很久,終于知道王筠雲去巴黎的原因了,她不是要去念書的。」
「哦,為什麼?」
「她是去療傷的。」韓太太肯定道。
「療傷?」韓德綸直笑,虧他們想得出來!這群老人家會不會太多愁善感了點?
「筠雲喜歡你所以休學回台灣,發現你有女朋友了,傷心欲絕地跑去當歌星,結果被唱片公司解約,愛情事業遭到雙重打擊,她心灰意冶,決定離開這個傷心地。」韓太太不忘感性地哀幾聲:「可憐的筠雲∼∼」
韓德綸啼笑皆非,可憐這些為人父母者,對兒女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也難怪,因為怕嘮叨、怕長輩煩惱,做兒女的寧願有苦肚里吞,有難自己扛,也不想跟父母訴苦,免得父母一緊張,管到太平洋。
下過,這誤會可大了,看樣子筠雲沒解釋好。
韓德綸安撫母親:「筠雲不是這個周末會回老家嗎?你們先別瞎猜,听听她怎麼講吧,不要在那邊跟著胡思亂想。」
「奇怪,你怎麼知道她這個周末要回家?」
「我還知道你們全部想錯了。」
「哪里錯?」
「一,我已經跟女友分手了,所以筠雲去當歌星,絕不是因為傷心欲絕的緣故。」
韓太太大叫:「你跟女朋友分手?!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可多咧!韓德綸又說:「二,筠雲會跟唱片公司解約,是因為她討厭當歌星,自己解約的,不是因為人家不要她,這沒什麼好讓她沮喪的。」
「你是說她自己不想當的?怎麼會有人不想當歌星?」韓太大怪叫。
「筠雲發現自己真正有興趣的、擅長的,還是服裝設計,所以才決定復學繼續深造,所以會去巴黎,不是因為心灰意冷,想離開傷心地。」
「是這樣?」
「是。」
「陸了,關于筠雲的事,你怎麼會這麼清楚?」
「因為我們常聯絡。」
「你不是很受不了她?怎麼還常聯絡?」韓太太感到詭異。
早晚要讓他們知道的,韓德綸索性自己招認。「因為我們在交往,這星期我會載她回家,所以……喂?喂?!媽?」
電話中斷。
韓太太已經急著跑去王家宣布這天大的好消息。
一個月後,塵埃落定,筠雲負笈法國。
離開前,她要親戚朋友們全不準來送行,就怕自己意志薄弱,會走不了。
那天清晨,韓德綸還是偷偷地跑去機場,目送她。
他隱身在機場大廳偏僻的角落里,看著他的女孩,那個頭嬌小的身子,手忙腳亂地搬拾行李登記機票,好幾次他真想上前幫她,可是又礙于他們的約定,只好忍耐著,看她自己處理。
以前這些生活上的瑣事都是筠雲的父母做的,以前筠雲只要穿美美的,笑眯眯地受人呵護就行。
然而現在筠雲想自己來,她拋棄高跟鞋好方便托運沉重的行李箱,她舍棄花俏的服飾,只穿著輕便的白T恤、牛仔褲,只因為這次她不坐商務艙,改坐省錢的經濟艙。
韓德綸看筠雲拿著機票通關,快輪到她時,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拿出手機,撥打電話。
韓德綸的手機響起來,他立刻閃到一旁接听。
「我要走嘍!」筠雲口氣輕快地跟他道別。
韓德綸卻看見她在那邊悄悄抹淚。「到了記得打電話給我。」
「嗯,我……我不在的時候,你……會不會愛上別人?」其實還是怕著的。
韓德綸遲疑了幾秒,壓抑住想沖過去抱她的渴望。老天,她看起來這麼小、這麼無助哪,怎麼能就這樣放她離開,只身到那麼遙遠的地方?
他不忍又不舍。他說︰「最多只能給你十年的時間,筠雲,你有把握十年內拿到文憑嗎?」他看見她在那邊笑了。
「十年再拿不到,我可以去撞牆了,我走啦……」她安心多了。「德綸哥--」地下說再見,她說︰「午安。」
在清晨時,她故意跟他說午安,這是唯有她才會跟他玩的小游戲。
「午安。一唉,他真忍不住了,決定泄漏他的行蹤。「筠雲,你往左邊看。」
筠雲往左瞧,她看見有個男人握著手機跟她揮手。她淚如雨下,笑著也朝他揮手。
「保持聯絡。」他說。
「一定。」她還以燦爛的笑容。
「法國人都很熱情,不要被騙了。」
「我心里只有你。」筠雲拋出個飛吻,愉快地入關了。
在情人的注目里離去,是多幸福的事。最幸福是,情人允諾會等待,多甜蜜!
筠雲走後,韓德綸很失落。
原本就令他厭煩的法務工作,變得更不能忍受。
一日復一日地按表操課--接案,調查,法庭,答辯,開會,接案,法庭,答辯……悶!
筠雲去追逐她的理想了,他呢?他的理想在哪?
夜深人靜時,他盯著筠雲送的表,思念筠雲,望著那刺目的斗大的「HAPPY?」,那個問號盤亙在韓德綸心坎上。
兩個月過去,筠雲從異鄉寄來她的思念。
那是一張拼好的裱框了的一千五百片拼圖,向來缺乏耐性又不甘寂寞的筠雲,將她的思念拼成畫,快遞給他。
筠雲在信上寫著--
太想你,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拼圖。
韓德綸感動得一場糊涂,回寄一盒拼圖給筠雲。
他信上寫著--
三千片,是我給你的安慰。
助筠雲熬過思念。
扁陰似水?
不,情人不在的日子里,光陰是一灘死水,悶著,停滯著,每天都過得好慢、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