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第一次喝咖啡,馬駿克整個人暈陶陶地。
「我不會把房子賣給你。」藍麗說道。
「呵呵呵……」他沒听見喔。
馬駿克忙著欣賞美麗高雅的藍麗。她今天也好美,長發黑亮亮柔軟地散在肩側,瓜子臉,眉眼秀麗,五官精致,小小唇瓣粉潤著光澤,藏青色雪紡洋裝,領口用金線繡著花樣,襯著她雪白的肩頸。落地窗外艷陽高照,他坐在這兒如沐春風,就算看上一輩子,他也不會倦,自己也不明白,何故如此迷戀她。
這是第一次他們坐在浪漫咖啡館喝咖啡,他想著,別人會不會以為他們是對戀人,正在約會……這麼想,讓他感覺很幸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嗄?」馬駿克趕緊否認︰「我沒想什麼。」他尷尬地傻笑。
想到之前他媽媽的咆哮,藍麗覺得有必要講清楚。
「你同情我們,所以才用高價買我的房子,還想免費讓我住。馬駿克,我不需要你同情,我可以自己解決問題,而且,我最討厭欠人情……」這麼大的恩情,將來不知道怎麼還,更不知要被講得多難听。好像她在詐欺這個老實人的感情,她的自尊,不允許被人誤解跟污蔑。就算親人不諒解,壓力大到失眠,她也不要接受施舍。尤其在知道他喜歡自己時,更不能利用這份喜歡,接受他的好意。
他模模頭,笑笑地說︰「干麼講這麼嚴重,什麼同情不同情的,是我自己想要買,妳不要有壓力。」
「就算你這麼做,我還是不會接受你的感情,你最好死心。馬駿克,我們的個性差太多了,你看不出來嗎?你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拜托不要浪費心力了。」她講得擲地有聲,非常篤定。
好傷心,馬駿克听完,低頭,沈默,想了想,說︰「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妳。」
「你說你喜歡我,請問,你了解我嗎?我愛穿哪個牌子的衣服?哪個牌子的套裝?我常用的香水是哪一家的?最愛哪個作者寫的書?假日最喜歡的活動是什麼?還有,我的嗜好是什麼?」
馬駿克逞強道︰「又怎樣?妳上班常穿的套裝……好像是什麼名牌,我听我媽說過,但是要想一下,這個查一下就行了。至于妳愛穿的洋裝,風格都很一致,我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妳跟我說,我不就知道了?書跟嗜好那些的,只要大家多相處,漸漸地都會明白啊。」
「我講這些,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就算我接受你,你有自信我們能相處得很好?喜歡是盲目的,談戀愛需要相處,個性嗜好差太多,是不可能幸福的,因為我們的對話不會有交集,心靈沒辦法溝通。這樣說,你懂了嗎?」
不懂。馬駿克駑鈍道︰「妳沒給我機會,我當然沒辦法了解妳,要是有機會,我會努力知道妳的喜好。」
他怎麼還是說不听?藍麗愣了愣,苦笑。「魚很努力,就可以跟鳥在天上飛嗎?」
「怎麼講到魚跟鳥?!」
這是譬喻啊,唉!「你看,連我說的都听不懂,這不是努力就有用的,我不是嫌你不好,說真的,我確實有點被你感動,但是我不想讓你感覺有希望,最後卻失望。你是好人,你會找到真正適合你的女孩,而那個人,不會是我。」
「我覺得就是妳!」他握緊咖啡杯,盯著藍麗。「妳不喜歡我沒關系,只要讓我對妳好。尤其在妳這麼辛苦的時候,更需要有人在旁邊照顧妳,就算是只能在一旁幫妳,我就覺得很快樂。」
「不需要,我對自己有信心,不管多辛苦,我都能靠自己解決。」
「我又不要求妳回報什麼,妳不要太頑固,我們人是群體動物啊,不可能一個人解決所有事情,有時候讓別人幫一下有什麼關系?」
「那是能力不夠的人才會這麼想,我靠自己就行了。」
「……」真倔強,馬駿克僵著臉,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想我說得夠明白了,以後你把我當鄰居就好,這樣大家比較不會困擾,你媽也不用再擔心你。」說完,走人。
「等一下。」馬駿克苦笑,低頭,握住她的手。「只當朋友,也不行嗎?」
听他那沮喪的口氣,藍麗心緊。
她狠心地抽回手,轉身離開。別浪費這個老實人的感情了,把話說清楚,輕松了?不,心情更糟。她推開咖啡廳大門,心情忐忑不安,擔心自己會不會講得太絕了?馬駿克那頹喪的模樣竟讓她有罪惡感,很內疚,而拒絕他,她真的不後悔嗎?這樣做對嗎?
藍麗恍惚地走著,跟行人穿越馬路,一輛汽車闖黃燈,急速左轉,行人走避尖叫,沖撞中,汽車擦撞藍麗。
一切就像慢動作,馬駿克目送藍麗離開,卻驚見這一幕,頓時只覺得血液全往腦門沖,耳朵嗡嗡作響,他發瘋似地跑出咖啡廳,推開人群,趴到地上檢視藍麗的狀況。
藍麗躺在地上,睜大著眼,望著一張張陌生面孔。她呼吸不過來,用力喘息,胸腔劇烈起伏,忽有人推開那些陌生人,撲到面前,這個人神情焦急地喊她,喊什麼呢?她听不見,只看見他面無血色,目眶殷紅,護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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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腦髓液,醫生說妳頭骨裂了一個縫,雖然不用開刀,但是必須躺一個星期讓腦髓液流出,頭骨自己會愈合。」
折騰半天,藍麗醒來後,馬駿克跟她解釋腦部掃描結果,她迷迷糊糊地听著。
平躺在床,她左臂吊著點滴,不知昏迷多久了,窗外天色昏暗,看樣子已經深夜了。真荒謬,在咖啡廳跟馬駿克嗆聲,要人家別理她,現在呢?又讓他照顧,這是報應嗎?她轉頭,好暈,干嘔一聲。
「不能動,醫生說妳只能平躺喔。」馬駿克趕快叮囑。
藍麗尷尬地瞪著慘白的天花板,她說什麼事都能自己解決,結果呢?現在不能動,只能讓人服侍,太可笑了,太糗了。
「你回去。」藍麗好氣,竟然會被車撞,要是當時注意一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那時她一直在想馬駿克……唉!而那個害她分心的「大個子」,一直杵在旁邊,令她更氣惱。「還不回去?」出事到現在,他寸步不離,都深夜了。
「干麼叫我回去?」馬駿克火大了,之前擔心得要死,好不容易等到她清醒,竟然趕他走,可惡。這種情況,他能回去嗎?「不然我叫妳媽過來顧,等他們過來我再走。」
「不行,他們去我阿姨家了,你別跟他們說。」氣她硬要還員工薪資,一大早,老媽就帶著哥哥去大阿姨家,跟她冷戰。現在出事,她才不想找媽媽過來。何況以媽媽那種神經質個性,她來,只會讓自己更難受。
「又要趕我走,又不讓我找人來……」馬駿克霍地從椅子站起,居高臨下,瞪著床上頑固好強的女人。終于,他的耐性用盡,可惡,他也是有脾氣的。他咆哮︰「妳知道妳的頭骨裂了縫嗎?現在只能躺著漏腦髓液,要這樣躺一個星期,讓頭骨自動愈合。這麼嚴重,還不讓我通知妳的家人,那就算了,還趕我走?我走了誰照顧妳?」
「護士……」真是,吼得她頭又痛了。
馬駿克氣結。「寧願讓護士幫妳,也不讓我顧?」見外到這種程度,真傷他的心。「萬一點滴吊完,護士沒過來換,妳一個人怎麼辦?」
藍麗指了指頭上的牆壁,那里有呼叫鈴。「我會拉這個。」
「好,妳很聰明、很獨立、了不起,妳不需要任何人,我走!」馬駿克氣得走了。
藍麗卻松了口氣,真正放松了,覺得自在多了,雖然寂寞點,但比被他照顧有尊嚴。瞧,大醫院有呼叫鈴,有任何需要勞駕護士是天經地義,她喜歡這種干脆的關系,不欠人情,最自在,心安理得。
半小時後,點滴袋快空了。因為壓力的關系,點滴滴完需立刻補充,避免病人血液外流,萬一空氣打入血管,會造成生命危險,也因為這樣,之前馬駿克才會堅持要留下來。
藍麗伸手,去拉呼叫鈴,沒響;再拉,還是沒響。她掙扎著,更用力拉扯,這大動作害得她頭昏目眩,但呼叫鈴靜悄悄,依舊沒響,莫非故障了?!
藍麗心頭一驚,凝視手背點滴注射處,看見鮮紅血液開始外流到透明軟管,不斷自體內流失,她慌了。
「護士?護士!!」她忘記醫生提醒,急著下床,一陣眩暈,摔倒在地,扯落點滴架,血流出更多。她听見自己淒厲的呼叫︰「有沒有人?!護士!」
砰,門猛地推開。
馬駿克沖進來,一名護士緊跟著闖入。馬駿克一把抱住藍麗,她立刻回擁,面無血色,身體發顫,護士忙更換點滴,馬駿克將藍麗乎放在床,轉頭就對護士咆哮──
「有沒有搞錯?不是都會巡房嗎?怎麼點滴沒了都不知道?」他也嚇壞了,跟護士吼叫。
「好了好了,沒事,已經沒事了。」護士安撫他的情緒。「你是她家屬嗎?發現點滴沒了,要快通知我們啊。」
「妳們沒記錄時間嗎?」
「那麼多病人,我們哪有辦法每個都記住?」
「萬一沒人發現她死了怎麼辦?」
「沒那麼嚴重好嗎?先生。」護士苦笑。
馬駿克氣煞了,還想發飆,藍麗拍拍他的手,要他冷靜。
護士離開,馬駿克看著殘存在透明軟管里,一大截的鮮紅血液,他看得怵目驚心。
「妳還好吧?」一改先前跟護士咆哮的口氣,馬駿克焦慮的詢問藍麗。
「沒事。」驚魂甫定,她睜著眼,凝視著他。「你不是回去了?」
「我在樓下抽煙……」本來是真的要走,但是抽完三根煙,氣也消了,不放心,想再上樓看看她的狀況再離開,誰知道會看見她倒在地呼救,他面色鐵青,心跳飛快,還沒平靜下來。萬一他沒回來呢?她怎麼辦?
「有煙味。」她皺眉道。
他嗅聞自己,尷尬道︰「我去洗個手。」才轉身,他怔住了,低頭看著,她正握住他的右手腕。
「對不起。」
馬駿克回身,看見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眶滑落。
「沒關系啦……」他抽面紙,坐在床邊椅子,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的淚痕。
藍麗淚汪汪地,凝視那張粗獷的臉,還有那雙炯亮正直的眼楮,忽然領悟到自己有多傲慢自大。原以為都可以自己搞定,不屑旁人幫忙,還驕傲得不懂感激……她的倔強,差點害慘自己;而他的寬容,讓她慚愧。
這樣看著他,她感覺到自己原來很脆弱,也需要保護……這時候,他們之間的差異,那些偏見全消失了,她被一種幸福感俘虜。
「謝謝。」她微微笑了,由衷感激。
「嗯。那,我要留下來。」他清清喉嚨,笨拙地模模頭。他壯壯膽,強勢地說︰「現在妳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吧,不可以任性,這幾天要听我的,讓我顧,懂嗎?就這樣。」嗯,狠話撂完,轉頭盯著牆看,背脊寒颼颼,頭皮發麻中,等著被罵。
「好。」
咦?好驚!馬駿克望向藍麗,她乖得像小白兔,柔順地望著他。她臉上傲慢冷漠的表情不見了,像個小女孩乖乖地听他安排。
馬駿克說︰「我明天早上再回去,順便幫妳帶東西過來。妳想好需要什麼,明天告訴我。」
「嗯。」她眨眨眼,同意。
欸?馬駿克傻了,這麼乖?「妳答應了喔,不要明天又反悔。」
「不會太麻煩你嗎?」
「我喜歡被麻煩。」
「噢。」她笑了。
馬駿克也笑,笑得比她更開心。
「其實,妳根本不用覺得欠我人情,也不用擔心麻煩我。」他好真誠地說︰「剛剛妳把我趕走,我才真的很難過。如果妳需要我,我會很高興。」能為喜歡的人付出,很幸福。被喜歡的女人依賴,那感覺棒透了,那是身為男人的驕傲。
「既然你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她交出掌控權,听任他安排。遭遇這些風波,藍麗似有領悟,過去她認為對的,未必正確。她自滿,以為自己很堅強,值得驕傲,但其實是太倔強。答應讓他照顧,他高興的模樣,讓她了解到,他是真的很享受能照顧她。
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們同房睡,一個睡病床,一個睡在攤開的床架上。藍麗放下歧見,這才發現他們很有話聊,卸下驕傲跟防備,才明白自己多膚淺,他比她想象的還博學。
「所以我就想我不愛念書,一定要有一技之長啊,就跑去夜市打工……賣大腸面線的時候,我想大家都賣一樣的,怎麼跟別人拚?所以我在我的面線還加了自己做的魚羹,平平都是面線,我的看起來料就是特別多,反正自己做魚漿,累一點,但是成本又不高……」馬駿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經歷。
藍麗听得津津有味,也說起自己的過去。「我很會念書,高中念北一女,大學每一科都拿最高分。」
「我知道啦,妳是那種念A段班,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對不對?而且還常常收到情書,很多人追對不對?」
「不對,很多人都以為我一定很多人追,其實我只交過兩個男朋友。」
「怎麼可能?妳那麼漂亮!」
「誰說漂亮就一定很多人追?」更多時候,能力太好的女人,反而會教男人卻步。倒是馬駿克真坦率,之前還大咧咧嚷著要追她。
「還有,漂亮的女生也是會被甩的,之前我的男朋友就是。」
「欸?不是妳說要分手的嗎?」
「就算我不分手,過不了多久,他也會跟我分。我知道,所以干脆先說分手,其實我是愛面子……」難得她坦白地說出她的失敗。「我爸的事你也知道吧,他們家很怕被連累,那天他送我回家時,他說……」藍麗把事情經過跟他說,馬駿克听完罵粗話。
「馬的,妳甩得好!哪有人在女朋友爸爸出事時,一直講要怎麼處理債務,怎麼撇清關系?莫名其妙!如果是我,絕不會這樣。如果是我,我會說,不用怕,還有我。馬的,窩囊廢,這麼怕事,還算男人嗎?廢物!」
如果是我?他接得真自然啊。藍麗微笑,把最難堪的都說了,心里很舒坦。
「妳一定很傷心……」
「說真的,也不是傷心。也許我沒那麼喜歡他,看到他那種想趕快撇清的嘴臉,有種幻滅的感覺,很後悔跟這麼現實的人交往。」
「真難得。」
「嗯。」
「妳願意跟我說這麼多。」
「嗯。」是,連她都感到不可思議。
「妳可以再說一次嗎?」
「什麼?」
「之前妳在咖啡廳說的,妳喜歡的那些,那個先生都懂嗎?」
「我們有共同嗜好,喜歡到處品酒,我喜歡喝紅酒。」
「噢……」果然不是他能懂的,他愛喝台啤。
「你們……真的分手了?」
「嗯,有點可惜。」
「可惜?」
「難得遇到跟我一樣懂得品酒的人。」
「以後想品酒,可以找我。」
「嗯,好啊。」她微笑著,快睡著了,意識迷迷糊糊。
趁現在,她這麼乖,馬駿克趕快建議︰「那房子不可以賣給別人,我買了喔。」
藍麗睜眼,瞄著他。「你媽不是反對嗎?」
「喂,我三十幾了,不用听我媽的,她反對也沒用。帳號給我,我可以馬上匯錢到妳戶頭。」
「我要糾正一下你,馬駿克,買房子要先看房子,議好價,付訂金,交屋後,再付尾款。沒有人連房子都沒看,價錢沒談好,就要匯錢。」
「妳當我沒出過社會啊?!我跟人家談生意當然是這樣啊,但是跟妳不用吧,我信得過妳。」
我信得過妳!藍麗听了暈飄飄,沈入夢里。有他在,好安心。
「妳答應了厚?答應了喔,不說話就是答應了……」他還在焦急地確認著。
她微笑,笑進夢里。她答應將房子賣給他,她還暗暗答應,將自己交給他。馬駿克,唉,喜歡他,真的喜歡上了。
翌日清早,醫生巡房後,馬駿克回藍麗住處,幫她打包衣物。
想到藍麗在咖啡廳說的那些話,馬駿克打開衣櫃,特地注意藍麗下班後,常穿的洋裝,它們的衣領,都有個很別致的商標,一只側坐的紅企鵝,圖下有「後紅」兩個小字。
馬駿克找來便條紙,畫下商標圖,很珍重地收進褲子口袋。
這,就是藍麗最愛的服飾品牌。
嗯,他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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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麗接受馬駿克的好意,但堅持以八百萬賣掉房子,不肯多收馬駿克的錢。
結清「藍悅」積欠的員工薪資,大阿姨招待妹妹出國散心,追逐新聞的媒體也不再騷擾藍麗,畢竟父親只是個小商人,不值得嗜血的媒體天天追。
藍麗恢復工作,回聯想上班。照理說,生活應該逐漸恢復平靜……但是,新任屋主馬駿克,自從買下藍麗的房子後,就克盡屋主之責,三天兩頭往這里跑。
來收租?不不不,來關心。關心什麼?關心的可多著咧!必心做給藍麗吃的沙拉還有沒有,關心身體剛剛康復的藍麗有沒有需要幫忙的,還關心家里大小瑣事。燈壞了,他要修;馬桶故障,他要修;甚至是藍麗想在廁所安個架子,他都要自告奮勇。
然後,每一次關心都會看見某種很礙眼的生物,在連看過七次後,馬駿克終于受不了,對那個生物問︰「你不出去找工作嗎?」
「嗄?」藍詠明癱在沙發,盯著電視,看得入迷。
媽媽跟大阿姨出國後,他就跑來妹妹家住。馬駿克每次看到他,他不是在看電視,就是在上網,不然就是在睡覺。太扯了!而且十次有九次,他都躺著的,不是躺地上,就是躺沙發,不然就躺在床上。
「我說你不用出去找工作嗎?!」馬駿克再吼一次。
「工作?」藍詠明茫然地轉過頭,彷佛馬駿克講的是外星話。「干麼工作?」
「賺錢啊!」馬駿克穿著汗衫,脖子掛著毛巾,剛給學員上完課,就跑來藍麗這里,躲避家里一大堆人,還有那個因為他硬買下房子而跟他冷戰的老媽。「你不出去賺錢,怎麼生活?」
「嗄?」藍詠明睜著茫然的大眼楮。「我不能出去工作,我過陣子要回紐約念完博士。」
「沒錢怎麼回紐約念博士?」
「就是啊,所以那個時候,我媽才叫我妹不要還錢。唉,被她氣死。對了,你可以借我錢嗎?大概三百萬,省一點,應該就夠了。」藍詠明將這巨人兄從上打量到下,從左橫看到右。「雖然你看起來不像有錢人,不過,你有辦法一下子拿八百萬買我妹的房子,再借個三百萬應該沒問題吧。上次你不是說要花一千二買我妹的房子,結果听我妹說她賣你八百萬,所以扣下來,你手邊應該還有三、四百萬,借我的話我就能──」
「他不會借你。」一個冷冷的聲音說。
藍麗走進屋里,就看到那個沒用的哥哥哀求馬駿克。
「沒三百萬嗎?兩百也可以……」藍詠明可憐兮兮地望著馬駿克。
馬駿克不敢相信地瞪著這位大少爺。「兩百萬我是有,但是……」
「但是他不會借你。」藍麗插嘴。
「為什麼?」
藍麗說︰「因為我不準。」
藍詠明白她一眼。「干麼妳準?我自己跟他借。」
「你妹妹不準,我絕對不會借。」馬駿克雙手環抱胸前,目光閃著怒意。「你要念博士,就自己去賺錢。」他大步走到藍少爺面前。「你差不多一點,整天在家里不是看電視就是睡懶覺,你這樣算男人嗎?你爸爸出事,你應該要分擔妹妹的壓力,結果還叫妹妹借錢讓你念博士,莫名其妙!不覺得丟臉嗎?身為男人,要有擔當,是不是?怎麼可以好吃懶做?」
「噢。」听不懂,藍詠明仍躺在沙發,朝妹子招招手。「晚上要吃什麼?」
「馬駿克要煮素三鮮面。」
「又是素的!」藍詠明跳起來。「我受不了又吃素的,我要吃別的。我要吃肉,牛肉或羊肉!」
藍麗將外套掛好。「OK,自己去吃。」
藍詠明抓抓褲頭。「給我錢。」
馬駿克瞠目結舌,看藍麗打開皮夾,掏出一百塊給哥哥。
「一百不夠啦,我想吃好一點的,三百差不多。」
「五百,你吃完再喝杯咖啡,越晚回來越好。」五百大鈔給他,藍詠明收下,從口袋掏出一張折好的紙,交給妹妹。「這個要寄回紐約給教授的,暫時不能回去,所以要跟他講一下我的狀況。」
受不了啊!馬駿克吼︰「這種事你可以自己──」
藍麗說︰「你自己寄。」
「我都交給ANNIE,她就會幫我寄。」
馬駿克問︰「誰是ANNIE?」
「我在那邊的佣人。」藍詠明交代妹妹︰「好啦,記得幫我寄噢。」
馬駿克上前,黝黑的臉龐盛滿怒氣。「你把妹妹當成女佣嗎?」可惡!
藍詠明唉嘆道︰「不是啦,是我不知道怎麼寄到國外去。」
馬駿克快昏倒了。「就扔進郵筒啊!」大少爺∼∼
「喔,哪里有郵筒?」
藍麗正要回答,馬駿克搶白。「社區大門外就有一個,郵筒上面寫著航空的那一個投進去會嗎?!」
藍麗興味盎然地看馬駿克發飆。嘿,有快感。過去老是被媽媽捧在手心,老是被媽媽叮嚀,要她奉獻犧牲的藍大少爺,這一刻被教訓了,她看了真痛快。
「好吧,那我就扔進去。」
「對,你每天在家閑閑沒事干,就自己走去寄信。你妹妹每天早上七點要去上班,這種事你應該要自己做,對不對?」
「噢。好餓,我走了喔。」鈍到听不出人家在發飆。
「哥。」
「嗄?」
「信要先用航空信封裝起來,再貼上郵票,才能寄到紐約。」
「什麼航空信封?妳有嗎?對喔,我忘了,怎麼這麼麻煩?!那我要去哪里才買得到航空信封?郵票咧?」
馬駿克去角落吐血,真的想吐血。
看馬駿克那因為太無力而呆掉的表情,藍麗哈哈笑了。「拿來,我幫你寄。」與其教他,不如自己來。藍詠明除了學術上的成就,在生活上根本就是個廢人,這,全拜她那個過分溺愛兒子的母親所賜。
「那太好啦,給妳,要快點寄喔。」藍詠明高高興興地出門,還一臉天真地嚷嚷著︰「餓死了、餓死了……」
藍麗坐下,長吁口氣,發現馬駿克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她。「怎麼了?覺得奇怪?」
馬駿克搖搖頭,感到不可思議。「他真的是妳哥?太夸張了,干麼給他錢?他是米蟲。」
「是啊。」
「那妳還……」
「不給他錢讓他出去吃飯,我要怎麼跟你喝酒?」
「欸?」喝酒?
「上次在醫院,你不是叫我以後想品酒就找你嗎?」她拍拍右邊空位。「坐下,陪我喝幾杯。」這陣子心力交瘁,出院後就一直想好好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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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沙發品酒,配上藍麗買的乳酪。她擺出郁金香形酒杯,手勢優雅,姿態神聖地介紹三瓶紅酒,一邊開封,一邊檢視跟嗅聞軟木塞氣味,透過這個動作確認酒的鮮度。
「今晚,我們喝TIGNANELLO2001,馬其頓BOVINAlexandar2002,還有到現在我都舍不得開封的義大利SOLAIA2001……」
扁听酒名,馬駿克已墜入五里霧中。
藍麗傾斜酒瓶,將葡萄酒注入杯中。「盛酒時,倒一半即可,因為留下的空間可以聚集酒香,提高品酒時的口感。」
馬駿克忙傻笑,他听不懂!
藍麗舉杯,與他相敬,指尖撫了撫杯沿,凝視他。「很多人以為酒杯越貴越好,但是……你看,好的酒杯只要有雅致杯腳、清晰豐滿的杯身就很適合品酒,更重要的是,杯口要薄,因為杯口的形狀會影響酒到你口里的味感。」
馬駿克繼續傻笑,他有听沒有懂。他都拿玻璃杯喝台啤,哪那麼多學問?完蛋,他開始冒汗,如坐針氈,惶恐著即將要出丑。
遞酒杯給他,藍麗鼓勵道︰「來,TIGNANELLO2001,告訴我它喝起來口感如何。」
馬駿克咕嚕嚕干了,不愧是標準大老粗,先干先贏。
藍麗眼楮閃爍著笑意,唉,瞧他喝酒的粗魯樣,就知道不能有太高期待。「現在,跟我說,TIGNANELLO2001口感如何?香氣如何?」
「啊?」他呆若木雞。「嗯……不錯。」
「你看看我──」她示範給馬駿克看,舉杯,先檢視顏色。「深紫色澤,代表酒的品質很好。」接著旋晃酒杯。「明顯成形的legs,沿著杯壁緩緩流下,這就是品質保證……」把鼻子貼近杯中嗅一下,她閉眼,柔聲道︰「體驗一下它的氣味,想象它們曾在陽光下成長的美好歲月……」淺酌一口,緩緩吞下。「喝一口,用口腔每一部位享受誘人的黑色果實及辛香滋味。記得,要讓酒在口中逗留一段時間,再緩緩咽下,才能充分體會濃郁的酒體……」
四大皆空,色香味覺都空空,可憐的馬駿克,呈現半昏迷狀態。媽呀,這是喝酒嗎?除了喝酒的美人賞心悅目,飲酒的過程還真夠機車。
看他一臉茫然,藍麗瞪他。「你有認真地听嗎?」
「呃……有。」回神,快回神!馬駿克跟自己信心喊話──振作啊,她前男友可以跟她品酒,你絕不能輸啊。
藍麗凝視酒杯,馬駿克听她柔聲道︰「顏色深紫亮麗,橡木及黑莓漿味從進杯起便悠悠逸出,丹寧幼滑如絲,酒體溫文細膩,果糖平均,味蕾有花生米及麥芽的芳香,收結悠長,這就是TIGNANELLO……」
听、听……天籟啊!老實說,馬駿克不覺得這個酒跟台啤比有好到哪里去,但是,凝視藍麗品酒的模樣,听完她的陳述,他覺得慵懶昏沈,快要醉倒在這情趣浪漫的氣氛里。
輕撥開垂落的發絲,藍麗倒開水,要馬駿克漱口。
「再來──」她興致真好啊,馬上又斟上新一款酒。「BOVINAlexandar2002……」
這次馬駿克乖乖將藍麗示範的動作全套做完,然後,藍老師雙臂抱胸,挑眉,听他陳述。
馬駿克握著杯腳,面色凝重,低頭思索,沈吟片刻,很專業地緩緩說道︰「很不一樣,嗯……比台啤甜,還是酸?還是……有種香味……」
台啤?藍麗瞠目,哈哈大笑。喔老天!她曾迷上跟金川瀨到處品酒的好時光,認為找到同好最快樂,可全想不到,跟截然不同的人,也會激發出火花,大笑不止的火花。「馬駿克,我服了你。」藍麗笑到眼淚都流下來了。
「我說的是實話,不要笑了。」真糗!
「真是,我嘗嘗。」她微笑,嘗一口,講給他听。「中石榴紅顏色,有成熟的黑莓及李樹味,嗯……略帶煙燻及胡椒味,丹寧柔和,酒體中度干爽平衡,後味和暖適中……」
「太夸張了,哪那麼多味道?」馬駿克抗議。「我喝不出來。」
「我這叫專業啊,你根本都不懂嘛。」
「噢……」氣餒。
「什麼台啤?什麼甜又酸,嘖嘖嘖,跟你品酒一點都不好玩。」嫌棄了。
「別這樣說,很傷人欸。」
「你這種人,讓你喝接下來的義大利SOLAIA2001,簡直是浪費。」
越講越毒了喔!「妳喝那麼多年,我第一次這樣喝紅酒,不要要求太高行嗎?」他生氣了。
藍麗呵呵笑。「雖然是有點可惜,不過,這瓶酒一定要給你喝,SOLAIA2001,我一直想保留到跟重要的人一起喝。」
馬駿克本來愁眉苦臉,這下眉開眼笑了。啊,這意義多重大,這代表她將他當成很重要的人哪!
藍麗凜容道︰「因為這瓶酒對我深具意義。來,干杯。」
他們共飲SOLAIA,藍麗淺嘗後,凝視酒杯,眼色憂郁,輕聲訴說︰「酒體結實強而有力,深寶石色非常結固,成熟葡萄和辛辣味芳香無比,酒身豐厚黏稠,帶有無量醇化的丹寧,後味悠長,是經典之作,當時產量為七千箱,釀酒師用了75%CabernetSauvignon,20%Sangiovese及5%CabernetFranc三種葡萄合制而成。這瓶酒,市面上已經很難找到。」
馬駿克訝然無語,他看見藍麗眼色蒙了,她的聲音哽咽了。
「這是我爸爸,慶祝我成為商標設計師的禮物……」忽然,她淒惶地掩住嘴,轉頭望著他,淚光閃爍了。「我竟然……把他送我的鋼筆扔了……」當喝下這珍貴禮物,父親對她的愛,好自然地發酵了,淚凶猛,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將父親贈的遺物扔棄,跟骯髒垃圾丟棄一起。她竟然因為嘔氣,就拋棄了父親最後跟她的連結。
好後悔,她哭了,泣不成聲。「我真的……真的是很可惡……」
馬駿克凜住目光,伸手,將她攬入懷里。
在她淚水泛濫時,餃住了她濕潤的嘴,封住她的傷心,他溫柔而充滿感情地輾轉親吻著,探入軟唇里,親昵舌忝舐她柔軟的嘴巴內部,摟緊她,感覺她身體輕顫,感覺柔潤濕滑的溫暖觸感。
這一吻,帶著濃烈的保護欲。
他不知道TIGNANELLO,BOVINAlexandar,還是SOLAIA。他分辨不出它們的氣味有何不同,他也嘗不出黑莓或是李樹味,更不知道什麼是丹寧……他用心地品嘗著,這唯一能分辨的,是他深愛女子的嘴唇,他熱愛的芬芳,這芬芳勝過世上任何名酒,比釀制千百年的葡萄還珍貴,還令他陶醉。
馬駿克充滿熱情的親吻,將她的傷心吻走。他的雙臂厚實溫暖,將她的脆弱無助都抱緊了。令她安心,昏沉沉,迷醉了。他們吻得難舍難分,心跳快了,身體都熱了,軟倒在地,情難自禁,彼此……
馬駿克伏在她身上,熱切地注視心愛的女子,迷戀那雙迷蒙的美麗眼楮,他撥開她額前黑發,身體因而繃緊,聲音粗啞,真誠道︰「我現在……快樂得……要死掉了……」
「既然我妹讓你快樂得要死掉,那你是不是可以贊助她哥去紐約念書?讓她哥也快樂得要死掉?」
瞬間,藍麗跟馬駿克彈開,猛地坐起,強裝無事,繼續干杯品酒。可惡,殺風景的藍詠明回來了,一出現,便將浪漫終結,毀滅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