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馳的病人,是一位很有錢的江小姐。住在北投山區,緊挨公園的豪華別墅型療養院。她住一樓最高級的套房,落地窗外,滿是杉樹跟小葉欖仁,濃蔭密布。晚秋,落葉被風掃落,黃黃鋪展,遮蔽泥地。
敞開的落地窗,涼風吹入,送進枯葉混著山林濕氣的氣味。陽光,都讓綠蔭切碎。套房顯得有些陰暗,這里除了風聲,落葉聲,非常安靜,像獨立世界之外。
套房設備很驚人,有遠紅外線滅菌器,遠紅外線烘腳機,負離子擴香儀噴著白煙。米色系裝潢,家具全是檀香木訂制。一張桃木桌,擺滿江小姐的相片,相框是純銀打造的,一盆玫瑰,對床綻放,房間充滿玫瑰香。床褥被單枕頭,都滾著蕾絲邊,窩在床里,應該軟得像陷落在棉花堆。
花露露從沒見過被這樣寵愛著的女人,她像闖入了洋女圭女圭的房間。夢幻,甜美的小天地。遺憾的是,江小姐對這些愛寵,無動于衷,面色冷寂。
江小姐,是植物人。
看得出是一個被深深厚愛著的植物人。
「我要替她做經絡按摩,你可以先到處逛逛,或是坐著等我。」
「我坐著等你。」花露露在桌前椅子坐下,靜靜看楚天馳按摩江小姐。
他小心翻弄她枯瘦的身體,檢視每一條經絡的狀況,可憐的江小姐,瘦得皮包骨,面無血色,鼻子插著胃管,當楚天馳按她的大腿,微掀被子,花露露注意到她包著紙尿布。
楚天馳小心處理著江小姐,江小姐在過程中只是睜著空洞的大眼。
花露露看得出這個人的靈魂已經走遠,只剩軀殼在世間。
然而在楚天馳的搓揉指壓下,她氣色明顯紅潤很多,原本僵硬的身體,好像也柔軟了。
花露露看著,很感動,連植物人都喜歡被按摩。
「好了。」療程結束,楚天馳替江小姐蓋好被子,轉身,看著花露露。
她安坐著,對他微笑,面對植物人,她的表現很平常,沒有不安或恐懼,依然很自在著,這使他暗暗驚訝。
「我們可以走了。」他說。
「好啊。」她跳起來,拍拍褲子,隨他離開套房。
「你不怕?」他問。他們徒步下山,夕光映著山路,兩旁大樹娑娑地響著,搖曳著,回應風的。
「有什麼好怕?」她腳步很輕快。「我真開心。」
「開心?」
「來台北後,看到的都是房子跟馬路,又吵又擠,這里真好,像我在尼泊爾住的地方,好多樹啊,空氣又新鮮。」她走路蹦蹦跳跳地,反應著愉悅的心情。
楚天馳發現她真的很開心,一臉歡樂,完全不被剛剛的植物人影響。
「我想把鞋子月兌了,要踏著山路喔。哇……舒服。」她真把鞋子踢掉,拎在手上。
他笑看著,他想,如果她因為太開心而開始跳舞,他也不會太意外,她就是有那種到哪都很自在的本事。
「啊,你看。」忽然,她眼楮被一朵白的山茶花吸引。「花開了啊。」湊近,嗅著,眼色含笑,與花凝視。「多美,真漂亮啊。」忘了他在等,她貪看花兒,舍不得移動腳步,他只好靜靜等她看個夠。
因為她這樣麼放松,他也變得懶洋洋。貪看她的可愛模樣,看她用指尖撫了撫花瓣,像逗弄它。又拿臉貼近花瓣,閉上眼,讓花瓣吻她的臉。
「你跟這朵花戀愛了嗎?」他笑問。
不理他的揶揄,她閉著眼楮,笑咪咪,喜歡柔軟花瓣,觸著臉邊的感覺。然後,有點孩子氣地說︰「這朵花愛上我了。」
「我想沒有,你少臭美。」他故意唱反調。
「那你過來問它,明明有。」
「嗟。」他失笑,幼稚的女孩。可是,又心悸,深深注視她。凝視白茶花偎著花露露臉邊的模樣,花好像真的開得更燦爛,和閉目微笑的花露露相輝映,他們都一樣,在大自然中閃耀著自己天生的光芒。
「你也來看啊!」她睜開眼,朝他招手。他走近了,她聞到了,花的芬芳中,混雜他的男性氣息,一種令她迷亂的雄性氣味,剛強,略帶刺激。唉,還是好喜歡他啊,真慘。好迷他,迷戀到即使知道他有女朋友,即使覺得再去喜歡他好像不道德,還是很想挨近他。
楚天馳揉模吻過她臉的花瓣,低笑道︰「真好笑。」
「好笑什麼?」
「好笑我竟然站在這里模一朵花。」
「你應該多欣賞這些美麗的植物,你太悲傷了。」
「誰說的?是你想太多。」他反駁。
「是你的身體說的。」她說︰「剛認識時,你不是讓我按摩嗎?一踫到你的皮膚,你身體就很自然將我的力量反彈回去,你無法接受別人給你溫柔,你很抗拒,很封閉,身體很僵硬。」如果不是趁他喝醉,根本不可能好好按摩他的身體。
「哦,可能是我健身過度,肌肉養得太好,所以才會反彈你的力道。」拒絕承認脆弱,他玩笑道。
她大笑。「我講的硬才不是肌肉的硬,你應該常常敞開心胸,你女朋友呢?她不嫌你悶嗎?你在她面前也這麼封閉嗎?」
「我不知道,至少沒嫌過我這個。」他想了想,問她︰「我以為你看到植物人會嚇到,或是覺得恐怖。有些按摩師,會拒絕處理重病的人,擔心病氣互相傳遞,連靠近都不願意……你的表現平靜得讓我很意外。」
「會嗎?我覺得那個江小姐很幸福。」
「幸福?」
「當然啊,尼泊爾是很窮的國家,常有暴動,政局又不穩定,暴亂起來常會死很多人。因為槍傷或暴動受傷的人太多了,有時尸體沒錢安葬,隨便丟到山里。也有重傷的,沒資源救,忍著疼痛,慢慢等死。可是那位江小姐被照顧得那麼好,住在那麼溫暖的地方,雖然成為植物人很可憐,但是我覺得植物人還能被這樣照顧,真的很幸福。」
他好驚訝,他們看見同一件事,感觸這麼不同。他眼色,變得異常溫柔。
「你有一雙和別人不一樣的眼楮。」
「喔?」
「有這樣一雙眼楮,誰也沒有能力讓你傷心吧。」
「什麼意思?」她不明白,歪著臉,眯起眼,有些困惑地望著他。因為他忽然用很溫柔表情跟她講話。
「花露露。」
「嗯?」她心莫名擰緊了,她有預感,他要說的不是會讓她高興的話。
山林午後,寧靜祥和。她暗暗祈禱,不要讓她听見討厭的話,不要破壞了這樣美好的時分。
楚天馳被樹的暗影籠罩,暗影中,他的面色更陰郁。而她,佇立在光的那端,沐浴在明媚的夕光中。夕陽在她身後天空閃耀,那麼光亮,刺著他眼眸。
「江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他說。
罷剛,她才很自大的說,看多受苦受難的人了,所以面對植物人,她不怕也不難過。現在,卻一陣劇烈心痛,痛到快不能呼吸。
楚天馳表現得很平靜,那麻木的神態,近乎冷漠。那臉色,就好像被人拿刀反覆插過幾次後,早已經痛到麻痹,心灰意冷的臉色。
他繼續說︰「八年前某個深夜,我騎車接她回家,半路出了車禍,她頭顱破裂,腦神經受損,從此變成植物人。」
她听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像被揍一拳,太震撼,只能呆怔著。
他不帶感情地繼續說︰「她是獨生女,家境很不好,我答應她爸媽會獨身一輩子,會永遠愛她照顧她,這是我應該要扛起的責任。」
楚天馳看她嘴唇微顫,仿彿想說什麼安慰他,卻梗住說不出來。但是從她泛紅的眼眶,他已經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苦笑道︰「你是個好女孩,我承認我喜歡你,不對,不只喜歡。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我已經失去愛人的資格,我也不能拋下婉如,和誰戀愛。」
八年?!
花露露戰栗地想著,八年的內疚自責和贖罪,他確實有憤世嫉俗的資格,有唾棄神的籌碼。
忽然她明白了,眼前這男人,不是冷酷無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卻自責地,犧牲所有的幸福,扛起這沉重的負擔。
眼淚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凜眸,拭去她的淚痕。然後像哄小孩的口氣,好溫柔地說︰「別哭啊。」
她低頭,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喪。明白他為何抗拒溫柔,對世界充滿敵意,為何眼中有滄桑,眉眼間化不開的憂郁,為何身體像岩石堅硬,反抗誰的撫觸。他的心讓不幸給綁架了,罪惡感像只鬼,日夜追緝他。他怕接受任何關懷,只因為稍稍一軟化,他可能就會質疑起扛著的責任,他可能會想拋下那可憐的女人,去抓緊他自己的幸福。
只要他稍稍軟弱了,經不起誘惑……
她能想像,每當他感到快樂或幸福時,他內心就被內疚感撕扯,他活得太分裂,快樂時不敢太快樂,感到幸福時,又會惦念起另一個女人的不幸。
花露露不知所措,對于他的不幸,她完全無話可說了。
楚天馳說︰「謝謝你。」
「謝什麼?」她淚汪汪。
「這八年,我沒有一天醒來時,身體是舒服的,沒有一個夜晚好睡的……」他垂下眼眸,微笑說︰「除了今天……現在我願意承認,你是很棒的按摩師,之前我低估你。讓你按摩後……我的身體好像被松綁,早上醒來,感到很幸福。」
花露露听了,不開心,反而更心碎。
「楚天馳……」她哽咽著︰「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給你嗎?那只是意外,你還是可以擁有你的幸福……」
「我的確可以,但是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誰給她幸福?又是誰害她這麼不幸?」
「你還愛她嗎?」
他被這個尖銳的問題駭住,沒想到花露露問得這麼直接。
他答不出來,想要說還愛著,但發現太虛偽,像故意表演深情。愛?他不知道,對死氣沉沉,毫無知覺的女人整整八年,還愛嗎?
當年他們是班對,相戀時大家還是學生。畢業後,他去當兵,她痴情守候。後來他退伍沒多久,大好前程正等著他們,沒想到一天半夜,臨時接到女友電話,騎車接她回家,就出了車禍。愛,這個字眼,變得太沉重,他不願說謊,也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
看出他的掙扎,花露露說︰「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對這個世界那麼憤世嫉俗,也知道你為什麼對病人態度那麼惡劣,又沒耐性。因為你沒有愛,你內在是貧乏的,你的溫柔,全被這些內疚和責任義務跟罪惡感吃光光了。」
「你在跟我說教?」他感到好笑,自尊受到打擊。
盡避他面色驟變,眼神露出敵意,花露露還是直率地說著︰「你心中沒有愛的能量,又不接受任何人給你愛,這樣你又怎麼可能付出愛給任何人啊?就算對江小姐表現得很溫柔,那也是好虛偽的,你其實在勉強自己,你是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我覺得你心里很分裂……說不定還很憤怒。」
「其實你渴望愛吧?但又恨你沒有辦法好好去愛誰。現在你只在苦撐的吧?是抱著贖罪的心情,在應付你的宿命。我按摩你時,就感覺到了,你的身體很累很累了,你需要被好好愛著,你愛的能量都用完了,你知道嗎?你已經空掉了……」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他很難堪,心事全被料中,他粗暴道︰「你講得很好,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別的女人戀愛結婚生孩子是不是?花露露,不是你的遭遇,你倒說得很輕松。」
「沒人要你撇下她啊,你還是可以去愛人,同時還照顧她啊。」
「那她呢?!」他咆哮︰「還有誰願意去愛她!你懂我幫她洗澡翻身換尿布的心情嗎?你不過是個小女生,你以為你什麼都懂?你憑什麼自大的評斷別人的感受?你無憂無慮,你懂個屁!」隱藏好的苦痛,一下子全被她戳破,他像野獸對她咆哮,那麼粗野的口吻,嚇到花露露。
她怔在原地,呆望那雙絕望又憤怒的眼色,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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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露露找媽媽訴苦,在巴南家里,講得又心急又生氣。
「萬一她永遠都不會醒來呢?你相信有這麼傻的人嗎?他可以一邊照顧她一邊好好過他的人生啊,這有沖突嗎?干麼把自己的生活過那麼累?他為什麼喜歡折磨自己?」她替他難受,又氣他頑固。
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她為女兒舀一碗熱湯,耐心听完女兒的想法。唉,她愛笑的寶貝女兒,終于也有愛的煩惱。其實楚天馳的遭遇,巴南私下已經告訴過她,但是因為認為這是楚天馳的私事,她並沒有跟女兒說。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沒跟楚天馳泄漏花露露的地址,這兩人,繞一圈,又撞在一起,可見是有緣分的。
「他自己想不開,那也沒辦法啊。」花明月拍拍女兒的頭,安撫她。
「他那個人,死腦筋。」巴南也勸花露露別理他。「你勸他是沒用的,他有被虐狂,你想想,那時候他們那麼年輕,出車禍,不能全怪他啊,那女孩子家人要他負責,他就傻呼呼一直負責,八年欸,讓那女人住最好的療養院,還為了她,跟我拜師學經絡,我是真的有被他感動到。這麼有情有義的人,真的很難得,可是漸漸看他這樣浪費自己的生命,有時也很氣,他就是想不開啦,我放棄了……」
因為楚天馳,愛笑的花露露也憂郁了。「他好可憐,難道他都不能再去喜歡人了?這樣太殘忍。」為什麼要一直贖罪,明明可以兩全其美,為什麼要拘禁自己?得到幸福,不代表對不起另一個女人,他為什麼要這樣想呢?
花明月問女兒︰「你氣什麼?難道人家就一定要喜歡你才對?」
花露露頓時面紅耳赤。「我不是一定要他喜歡我,我只覺得他可以活得更快樂。」
「每個人都有選擇怎麼活的權利,你又不是神,沒那麼偉大,不要想著去改變人家的想法,這樣也很霸道,難怪楚天馳會生氣。你沒有用他的眼楮去看他的不幸,才會一廂情願認為他是想不開。如果這樣活著,可以讓他比較心安理得,那又有什麼不對?」
「難道我說那些話都錯了嗎?」花露露嘆息,趴在餐桌,很氣餒。奇怪,她很少激怒人,為什麼偏偏面對好喜歡的楚天馳,這麼容易惹他生氣?
花明月笑道︰「你是說得很真誠啦,但是,嗯,听起來像在教訓人,沒有人喜歡听人家訓話嘛。」
「我是講道理給他听。」
「道理要是講一講就有用,這世界就不會那麼亂了。而且你干麼要講道理呢?他可以自己去體會,如果體會不到你說的那些道理,你就是講得再激動再認真,又有什麼用?」
「對啊,」巴南忙點頭。「更何況這些道理,還是從比他小那麼多的女生口中說出來,很糗喔。」
「媽……」花露露唉聲嘆氣,轉過頭,瞅著母親。「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嗯……」花明月望著吊燈,想了想。「對一個沒有愛,內在干枯的人,我想,我懶得去說什麼。」
「啊,就不管他?」花露露哀叫。「那不行!」
「為什麼不行?」
花露露脹紅面孔。「我……我不要……」該怎麼形容?心頭那個酸啊。「我舍不得他這樣下去……」她快要回尼泊爾了,可心里掛念他的不幸。她不要這樣離開,她會一直牽掛,結果自己也無法好好生活。「如果他想不開,要繼續不幸下去,我就不回尼泊爾了。」
「你有那麼喜歡他嗎?」巴南瞠目結舌。
花露露用力點頭。「不能讓他這樣,不可以。」
糟糕了,花明月看到女兒的決心,花露露是認真的。
「那就這樣吧……」花明月勾勾手指,女兒耳朵附過去,她跟女兒說了一些悄悄話。
「就怎樣?」巴南好奇死了。他看花露露听了,眼楮亮起來,豁然開朗,拍手叫好,恢復活力。
「沒錯,我懂!我知道怎麼做了,謝謝媽咪。」用力摟一下媽媽,花露露迫不及待走了。
「你叫她怎樣?」巴南急著問。
「又不關你的事,吃飯。」花明月不說。
他哇哇叫︰「你這個壞女人,快講,你要害我失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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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馳覺得,有時候,生命讓他感到乏力。
日復一日,過著相同的生活。意外發生後,開始幾年,他還會崇拜自己有情有義。又過去幾年,不得不承認,照顧婉如,變成義務,他的心,荒蕪了。沒有愛的日子,生命嚼起來像無味的塑膠。
而花露露像陽光,甜糖,鮮花,像所有最柔軟的也最芬芳……他心焦如焚般地想望著她的美好。可是當她看出他對婉如的付出變成是一種虛偽,當她直接點破他心中沒有愛,他已經空掉,他很難堪,自尊受損,可是,在事後,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
她敢揭下他的面具,不管當時他臉色有多難看。
印象中,他對她咆哮過無數次,還常對她種種言行嗤之以鼻,但她仍依然故我,開心做自己。她的心溫暖又無敵,不管曾經怎麼爭吵過,再見面,她又會笑臉迎人,那些惡言惡語,她毫發無傷。不像他,靠冷酷表情,假裝他是堅強無敵,誰也不需要。她不一樣,她是真的百毒不侵,樂于接納一切,樂于示弱,樂于敞開自己。
他佩服她。
這一次呢?應該已經到達她的極限了,這次她應該想清楚了,不要再接近這麼令人討厭的男人了,連他自己都不敢回想,他罵她的嘴臉有多惡毒。
可是,花露露的話,像跳針那樣不斷在腦子重復。
他想到花露露,也開始想起另一種人生。
躺在舊沙發,望著電視機,節目換過一台又一台,竟開始想像,臥在活生生、軟呼呼的另一個人身上。想像中,聞到甜的女乃茶味。想像中,發被輕撫,身體被暖熱擁抱,疲倦的眼,粗糙的臉,都讓一個愛他的女人雙手,慢慢撫去所有勞累。
另一種人生?
在想像的世界里,也許他也能有個妻,然後像那些可笑俗氣的,在公園帶小孩玩的中年男人,也把肚子吃得圓凸,也追著兒女跑……另一種人生,會幸福得甜蜜得像他不敢喝的尼泊爾女乃茶……原來不能怪女乃茶太甜膩,是他自己太苦澀。
想到這些想像,眼楮就很痛。
側身,雙手橫抱在胸前,下意識要抗拒什麼。
另一種快樂人生誘惑他,但是……拋下一切前往,他又要將婉如置于何地?他答應過婉如父母終生不娶,照顧他們女兒,難道歲月過去,就可以拋棄誓言?讓婉如變成這樣的人是自己啊,他必須愛下去,就算愛得虛偽,也必須表演下去。像強迫癥那樣,騙自己很偉大的繼續愛下去。
「我愛婉如,我愛著,我可以繼續這樣永遠愛著。」
躺在黑暗客廳,他呢喃著,眼角卻狠狠痛著,熱著。
他突然非常可憐起自己。
「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給你嗎?那只是一場意外,你還是可以追尋你的幸福……」
他苦笑,想到花露露的話。
傻女孩,幸福要怎麼分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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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又吃冰的引肺經卡瘀,寒氣又這麼重,繼續吃冰好了,吃死算了,以後不用來看我,你好不了。」
才早上十點,楚天馳已經罵哭一位七十歲老婆婆,她的女兒生氣了。
「楚大師,你太過分了……我媽心髒不好,年紀又那麼大,你可以溫柔點嗎?」
楚天馳指著門口,果然用很溫柔的口氣慢慢說︰「給我滾出去。」
「太過分了,我們再也不來了。」女兒扶媽媽出去,氣唬唬。
換下一位進來了。
楚天馳撥開堆疊的病歷,右手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另一手指著前面座位。
「坐下,哪里有問題?我時間不多,講重點。」剛剛那個老太婆,光說哪里不舒服,就給他講掉半小時,听到他火大,頭痛死了。
「好,我講快一點。」這個病人很配合。「我就想說一下那個,就是有個太太第六次離家出走,她的先生趕快登報說——不要回來!你所做的一切,就會被原諒。」
「花露露?」楚天馳怔住,抬頭,撞見超燦爛的笑。
「你怎麼沒笑?這個笑話不好笑嗎?巫瑪亞說給我听的時候,我笑死了。」她起身,橫過桌面,幫他揉了揉正在痛的右邊太陽穴。奇跡的是,他立刻不疼了,就是有點傻了。
「花露露?」
「是,又是我。」合掌,彎身,笑嚷︰「NaMaSiDe∼∼」
「干麼裝病人混進來?」他心下震驚著,她罵不走的啊?
「我想要講笑話給你听。」
「為什麼?」
「嗯,其實是……昨天害你生氣了,來講笑話給你听,補償一下。」
懊道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她何必這麼委屈?楚天馳嘆氣,椅子一旋,側身,望著窗外天空。
「你是個傻子。」他說。
今天很冷,公園被薄霧包圍,搶先預習冬的顏色,樹葉掉光光,樹木換上嚴肅的大衣。花露露,還是明媚得一如早春。
花露露往桌上一趴,轉頭,左臉貼著桌面,姿態古怪,眼楮往上打量他。
「那你要不要再听一個笑話?保證你會笑。」
「你不用逗我開心。」他看起來有這麼悲慘嗎?
「這個你一定會笑。」
他睇她一眼。「如果沒笑呢?」
「沒有如果,總之一定會笑。」
「我覺得我不會笑。」但是,看著她的眼楮,已先透出笑意。
「那我們打賭,如果我說完,你真的笑了,要陪我吃晚餐。」
「干麼一定要人陪你吃飯?」他好冷漠,換作別的女人,自尊受打擊,肯定撐不下去,掩面離去。可是花露露不一樣,她還是枕著桌面,還是那樣奇怪地打量他,黑眸骨碌碌地盯著。
「你不覺得我要回尼泊爾了,大家應該一起吃個飯?朋友不都是這樣嗎?」
「我覺得……」
「不要覺得了,總之就這樣,我要說笑話了。」
他笑了。
她指著他怪叫︰「喉,你笑了。」
「這不算。」他笑得更厲害了。
「好,那我說笑話了,你听著,這是我媽從書上看到,說給我听的笑話喔。」她跳下椅子,嘰嘰咕咕說起來。
楚天馳看她來回踱步,講笑話,滿室溜達,腳步輕靈,眼楮含笑,將單調診間幻化成夢幻情境,他听著看著,愉快極了。
她說︰「這是個很有名的蘇菲說的笑話,就是有三個人一起旅行很久,快餓死了,他們沒什麼錢,就合資買了一根棒棒糖。但是只有一根,不夠大家吃,所以他們吵起來,爭論誰可以吃到棒棒糖——」
「不好笑。」
「唉,別插嘴,我還沒說完啊。後來他們決定大家先去睡,然後看誰當晚作了最棒的夢,明天那個人就有資格吃棒棒糖。」她一直講糖啊糖,他听到耳朵都甜了。她睜大眼,眉飛色舞演起來。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開始比誰作的夢最好,其中一個基督徒說,喔,我夢到耶穌,耶穌說,哈,你到天堂了,恭喜你。那個基督徒說,在夢中,耶穌滿身光亮,我被它接受了,我從沒夢過這麼棒的夢,我到天堂了。」
他搖頭。「哪里好笑了?」
「還沒說完啊!」
「你鋪陳太長了。」
「我還沒說完!噓,噓!別吵我。」還生氣跺腳,又噓他呢!
「好,你快講。」他心里已經在大笑了。
「然後啊,第二個是印度教徒,換他說啦,他說夢到耶穌不算什麼,我呢,我夢到我變成了克里須納,你知道在印度克里須納像神那麼偉大。這個人說,我夢到他,夢中還有成千上萬的天使圍著我跳舞,我在吹笛子,真是好棒的夢啊。說完了,只剩下最後一個沒講,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你要不要喝水。」他倒水給她喝。「你也該口渴了。」
諷刺她呢!她撥開水杯,很執著。
「第三個人是個回教徒,當大家問他,你呢?你夢到什麼美夢?那個回教徒說,唉呀,我夢到穆罕默德,他出現在我夢里,他罵我呢,他罵我——‘你這個傻瓜,還在這里干什麼?趕快去把那支棒棒糖吃了!’因為他是穆罕默德,他的命令我怎麼敢不听呢,所以那根棒棒糖,已經被我吃掉了,IamSorry,哇哈哈哈哈哈哈。」
炳哈哈哈哈哈哈。
丙然大笑,可是笑的是花露露,講笑話的人講完大笑了,听笑話的人竟一臉無聊。
他右手托著臉,斜著臉看她,懶洋洋問︰「講完了?」
「嗚……」她蹲下,抱膝,臉埋臂間。「我想哭。」氣餒。
「那麼……」他食指彈著桌面。「可以出去,讓我看診了嗎?」
花露露起身,垂頭,駝著背,慢慢走出去。
「晚上幾點?」他在她背後問。
她愣住,轉身,瞪著他。
他微笑,再問一次︰「晚上幾點吃飯?在哪里吃?」
欸?她咧嘴,會笑了。
他也笑。「就當是替你餞行吧。」不能放手相戀,至少溫暖告別。
她微眯眼,瞅著他,表情有點呆。
他問︰「怎麼了?」
她搖頭,揮揮手。「晚上六點來找你!」溜了。
掩門,花露露背抵著門,發怔了。
楚天馳方才的笑容,好溫柔。他臉上剛硬的線條,好像融解了。那時,日光在他身後窗玻璃閃爍,害她看傻了。她想,他一定曾經是個很溫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