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郭菲因腦壓過高，顧不得她的狀況是否穩定，醫師群決定馬上進行開顱減壓手術。郭晴收到醫院通知，緊急聯絡父母，她立刻趕至醫院參與手術。

接到噩耗，趕至醫院的郭英哲跟譚清美，他們失去往昔鎮定優雅的形象，在手術房外哭成淚人兒。

葉明雋默默佇立一旁，他徹夜沒合眼，一直祈禱著奇跡出現。他已經沒有多余的情緒可以表露出來，他只是疲憊不堪地默默乞求著郭菲撐下來。

莊凱文也沒回家，他們一群人等著手術完畢。

手術從早上七點持續到下午三點。這期間，每次護士出來告知里面的狀況，他們就怕得心跳快停止。幸好手術順利結束，郭菲轉送病房觀察。

冰晴走出手術房，摘下口罩，對葉明雋和爸媽說︰「手術非常順利，腦部的血塊都清除干淨，顱內壓力上升的狀況目前也回穩了。」

「所以她沒事了？」葉明雋問。

「這個我不能保證。」郭晴說。

譚青美大聲道︰「什麼叫不能保證？你剛剛不是說手術很順利？我要看報告，還有，你為什麼現在才通知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在台大醫院有認識的……」

「媽，你又來了。就算你有很多人脈，妹妹的狀況也不適合轉院。還有，你也是醫生，你應該清楚腦部手術有很多不確定的狀況，我盡力了，她有可能隨時醒來，也有可能一直昏迷。至于手術進行得如何，媽，我在這個領域，難道還不夠資格動刀救自己的妹妹？還是你覺得有比我更好的人選？是你那些了不起的教授朋友嗎？」

「你們這是干什麼？」郭英哲出面制止。「現在是吵架的時候嗎？拜托你們！」他看著郭晴說︰「我相信你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了，媽跟爸是一時嚇壞了。」

譚清美臉色很難看，她還是不放心。「我相信你，但是我要看郭菲的CT報告，你拿給我——」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相信我，你只相信你自己。你是耳鼻喉科醫師，你會比我更懂腦部手術？」

「這跟相不相信無關，我是就事論事。」

冰晴忽然很激動，聲音哽咽了。「昨晚我一直在想，如果郭菲死了我會怎樣？我發現我會內疚，我愛她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要求她、指責她，我為什麼會變這樣？對身邊的人有那麼多要求？包括對葉明雋。」她跟媽媽抗議︰「是因為你，你從小就要求我顧好妹妹，她表現不好你怪我，我表現差一點，你跟爸就給我臉色看，你要我讓你們很有面子，因為你們那了不起的社會地位。結果我非常要求自己，已經到吹毛求疵的地步，然後因為覺得自己很努力，所以也不準人達不到我的標準。媽、這樣是不對的！」

譚清美震驚地听著。

冰晴淚眼蒙朧。「想一想我，想一想爸爸，想一想你自己，我們都可能會像郭菲那樣忽然遭到意外，或是生病死亡，到底要求這麼多很重要嗎？像現在，你還會要求郭菲有出息嗎？還是只要她活著就好？」

譚清美也動怒了。「如果不是我跟你爸盡力栽培你，你能有現在的表現？你有沒有良心？你成功了，享受著你的成就，然後反過來指摘父母讓你很累？」

「我的意思是……」

「兩位……」葉明雋握住冰晴的手，看著前岳父母。「對不起，我想帶郭晴離開一會兒，她動了那麼久的手術很需要休息。」

冰英哲使個眼色示意葉明雋帶女兒離開，他自己則是握住老婆的手低聲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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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雋握著郭晴的手出去，這比過去任何一次牽手都還要令郭晴窩心。這次，他站在她身邊，他支持她。他們到樓下餐廳喝東西，沉澱紛亂的思緒。

葉明雋幫郭晴點了玫瑰花茶，自己點了黑咖啡。

「謝謝你。」郭晴微笑。「我現在才發現，你的手很大很溫暖。」

葉明雋苦笑道︰「我才要謝謝你，謝謝你讓郭菲活下來，你壓力一定很大，你也很不好受。」他平靜了一晚，比較能接受事實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昨天一直哭哭啼啼的，真的很沒用。」

冰晴啜了一口熱茶。「我沒騙你，手術非常順利，並沒有我們預期中的嚴重。不過她什麼時候會醒來，我不敢保證，要靠她自己……但暫時是沒有生命危險，你可以松口氣了。」

他終于笑了。「我知道她會醒來。」

冰晴拍拍他肩膀。「葉明雋，看你這麼篤定，我也覺得她很快就會醒來，到時候我一定要狠狠的罵她一頓，她太可惡了，老是害我操心。」

「好，我也要罵她，我們一起狠狠的罵。」

「把她罵得像豬頭嗎？」郭晴哈哈笑。

葉明雋也笑了。

他們滿懷希望，相信郭菲很快會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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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菲沒有醒。

七天過去，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

冰晴很緊張，又給郭菲做了幾次檢查，結果都很正常。

冰英哲跟譚清美也請來了教授級的腦神經外科醫師來會診，他們的看法也都跟郭晴一致。

現在，只有靠郭菲自己。醫師全盡力了，如果她不醒來，身體將逐漸萎縮，情況會越來越不樂觀。護士建議葉明雋試著用音樂，或跟她講話的方式喚醒她。

葉明雋想到曾經跟郭菲聊過的歌，關于某個秋天他在自助餐店做了杏仁豆腐這道甜品，然後放法國歌手CarlaBruni的歌，郭菲還哼了旋律給他听。

這天，他把CD帶來播放給郭菲听，又小心翼翼地從提鍋內捧出新鮮的杏仁豆腐，端到郭菲鼻前，讓她嗅聞。

「你聞聞看，很香吧？快起來吃。還有你听……就是這首歌，你那時哼著問我的那首歌啊，我知道你英文不好，我念給你听。」

葉明雋坐在她旁邊床沿，一字一句耐心地念給她听。

「這首〈Youbelongtome〉，意思是‘你屬于我’。歌詞大概的意思是……沿著尼羅河，看著金字塔……在熱帶島嶼上，看著日出。我親愛的，請記得……一直以來，你屬于我。」

「……只要記得，當夢想出現……你屬于我。失去你，我是如此的寂寞。也許你，也會寂寞憂郁。飛過海洋，在銀色的飛機里，看見叢林，它因下雨而變得潮濕……只要記得……當你再次回家，你屬于我……」葉明雋揪緊紙張，掩面啜泣。

拌都念完了，郭菲還不回家。

他很難過，但他不放棄。

他沒忘記還有一件事，那件事肯定可以讓郭菲高興到醒過來。他跑去兌換柏靈頓寶寶熊，當他拿出那一大疊集點卡，店員嚇壞了，因為集點卡上面沾染著紅色的痕跡。

「先生……你這個……」很像血。女店員怕怕的。

「我最近火氣大，流鼻血弄到的。」葉明雋很正經地說，店員尷尬地笑笑。

「這樣喔。」店員蓋章，給他兌換的單據。

葉明雋按照時間兌換了一堆寶寶熊，一共換到三十五只。結果竟然沒搜齊八款，他真想學郭菲罵靠夭。他後來費了一番功夫和別的兌換家——一群少女，在便利商店外交換重復的寶寶熊，少女們感到怪異地看著他。

「大叔，你也愛搜集寶寶熊喔？」少女們嗤嗤笑，取笑他。

他才不管咧，很氣魄地說︰「對，我還缺熱情高雄的寶寶熊，我這邊有三只浪漫巴黎的，你們如果有同學有的，拜托跟我換，這是我電話……」

「大叔好可愛喔！」少女們看他為寶寶熊瘋狂，笑得更厲害了。

瞧，他多麼用心良苦啊！已經到連神都要感動的地步了吧？

他把郭菲要的柏靈頓寶寶熊全搜集到手，放在病床上圍繞著郭菲，還加碼另外買了好幾只大的柏靈頓熊陪她睡。他記得在她房里時，那天晚上，他笑她搜集那麼多小熊，她說，因為有了大熊就還要搜集寶寶熊，她說這樣才是團圓。

團圓？這兩字，現在想起，感覺很痛。可惡，他也要，他要跟她團圓。他親吻她的臉，躺在她身邊，玩著一只只小熊，跟她抱怨——

「你知道嗎？7-ELEVEN竟然不可以指定要換的熊款，害我花了很多錢買一堆東西，結果換了三十五只才終于換齊。」

他跟她獻殷勤。「你看，八款都幫你換到手了，紫色的浪漫巴黎，還有火辣的巴塞隆納，這只是時尚倫敦，還有這只熱情高雄的，這只我最嘔，就是它換到第三十五只才到手。」

他笑看著她，在她耳邊小聲說︰「你知道一個大男人搜集寶寶熊多尷尬？你可不可以贊美我一下？」

她以前很會贊美他的，可是現在她每天都好沉默，她才不是這麼文靜的女生。只好換他講個不停，最後沒力了，靜靜陪她躺著。他們被一整床小熊圍繞，他卻沒有一丁點幸福感。

他開始懷疑，萬一她真的永遠不醒呢？

像是要呼應他的壞心情，半夜里，下起大雨。

葉明雋沒辦法睡，雨大得就算緊閉窗戶仍听得到滂沱雨聲，恍若在呼應他悲慘的心情。為了讓自己不要氣餒，他打開手機，重復觀看之前拍下的片段。

那個可愛的活生生的郭菲，就穿著睡袍，坐在馬桶上，背靠著水槽，仰著臉，呼呼大睡，瘋狂打鼾。鼾聲多麼可愛啊！他很想親吻那片柔軟的唇，于是他側身，親吻她的嘴，同樣的嘴唇，而今怎麼干澀得教他落淚？

他看著郭菲，趴到她身上，瞪著她，淚迷蒙雙眼。他從永無止盡的耐心等候，到產生恐懼感到憤怒，他不允許郭菲再睡下去，她一定要醒來。

他罵她——

「這樣算什麼？你姊說得對，你很爛！你不負責任，你說你愛我，然後不理我了……做人不可以這樣，做人要厚道。你不能對我好到我不能沒有你，然後這樣放著我不理。你這樣算什麼？你很過分，郭菲，你這個人，真的很過分……我被你騙了，我被你騙了……」他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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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中……郭菲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待有感覺時，是被劇烈的頭痛逼醒。

她醒轉過來，發現自己站在艷陽下，遠處有悠揚的琴聲，這是個很晴朗的日子，周遭環境如斯熟悉啊！但不知為何她心情沉重，有點想哭。

她站在雪白的教堂前，狂野的紫色九重葛在牆沿盛放，地上無盡的小草翠綠綿延。教堂外的院子，到處是忙碌準備的人們，仿佛正預備慶祝什麼的露天餐會。

她呆立在院子暗處，在一棵白干層樹下，身上穿著無肩的蕾絲上衣，以及很時髦的黑色緊身煙管褲，還有一雙紅高跟鞋。

她看看身上裝扮，再看看周遭環境，她想起來了，這是姊姊的婚禮。但她怎麼又站在這里了？她感到錯亂。

對了，她想起來為什麼感覺這麼悲慘，她往庭院深處走去，陽光被綠葉割裂，破碎的光影篩落在她身上。她急著遠離吵雜的人群，往院子更深處去。

無數回憶涌進腦海，她頭痛欲裂，許多畫面不斷閃逝，沖擊她的腦子，也沖擊她的耳朵。

她被爸媽罵過，因為姊姊的婚禮，她沒穿爸媽為她挑的改良式中式旗袍，她率性地穿上自己很喜歡的衣服。結果爸看到她就皺眉頭，媽媽則凜著臉很不悅地罵了她，她憶起他們嫌棄的表情，那些指責的音聲在耳畔響著——

「我們要你穿的衣服呢？」媽媽質問。

「那種拘謹的旗袍不適合我嘛，穿上我都不會走路了！」

「你的頭發亂成什麼樣子？」爸爸罵她。

「這種蓬松的發型很時髦的。」她強調。

媽媽怒斥︰「是隨便不是時髦，一看就讓人知道你是不正經的女生。你知道今天連市長都會出席嗎？你了解今天對你姊來說有多重要嗎？你一定要在這時候讓我們丟臉？你就不能好好配合我們一次？你就這麼想出風頭！」

「我只是想做我自己……」

「如果這是做你自己，你不出席對我們大家比較好。」媽媽嚴厲道。

冰菲震驚，負氣離開會場。

沒錯，正是這個院子，郭菲急急地往院子深處走，仿佛那里能看到什麼。她知道誰在那里，她想起來了，她走到同樣一處地方，同一棵白楊樹下，但是，那個人呢？

她記憶中原本站在這兒默默抽煙的那個人呢？

冰菲呆站著，回想當時的畫面。

那時，即將成為姊夫的人，躲過人群，站在白楊樹下，默默抽著煙。

「新郎好像不應該躲在這里抽煙噢。」當時她揶揄未來的姊夫。

他愣住，看見她了，對她微笑。「我答應你姊姊了，婚後會戒煙，好心點，讓我好好享受最後一根香煙，不要說。」他眨眨眼，請她保密。

她呵呵笑，揚起一眉。「我也要一根。」

「你會抽？」

「我以前是太妹，你不知道嗎？」郭菲覷他一眼，嫌他大驚小敝。

他笑了。「沒見過當太妹這樣驕傲的。」他沒說教，拿煙給她。「讓你姊知道我這麼做，她會把我宰了。」

冰菲咬住煙，他幫她點火。她雙手插腰，嘴里咬著煙，仰頭，噴著煙團，像在吐著一朵朵雲花，一直朝白楊樹噴。

「為什麼一直往上噴煙？」

「我送煙給樹。」她認真地跟他說︰「我看過新聞，科學家研究過，大樹很愛二手煙，因為二氧化碳是它們的最愛，所以我努力噴給它們……」

他大笑，那爽朗的笑聲讓她的憂郁頓時消失無蹤。

「既然這樣，我也送一些給它們好了。」他學她仰頭朝樹梢吐煙。

他們合作噴了一陣煙團，將煙按熄。

「你心情不好嗎？」他注意到她情緒不佳。

「我爸跟我媽說我穿這樣讓他們很丟臉，可是我才不想穿什麼硬邦邦的改良旗袍，很矬欸。」她轉了一圈，問︰「這樣很丑嗎？」

葉明雋看著她，認真想了想。「我覺得很適合你。」

「所以我可以穿這樣參加你的婚禮嗎？會很失禮嗎？我媽說會讓你們丟臉。」

「哦？」他笑意加深。「我個人認為，我的婚禮能邀請到這麼可愛的小姨子，這是我的榮幸。」

「是安慰我的話嗎？」

「我從不應酬別人，是真心話。」

「謝謝你。」她笑了。

換他很嚴肅地問郭菲︰「換我問你了。」

「哦？你要問什麼？」

「你也覺得我配不上你姊嗎？」

「天啊，原來你會自卑，我以為你在我家人面前非常自在啊。」

他瞪她一眼。「你那些了不起的家人，唔……他們可不是一般的好應付。」

「我覺得我姊能嫁給像你這麼會做菜又帥又高大的人，那是她天大的福氣。」

「你這麼認為？」

「包括她那未出世的小孩也好幸運，能當你兒子，一世都有口福了。我猜我姊肯定是故意懷孕把你綁住，不然你這麼帥又這麼優秀，一定有很多女人要跟她搶。」

「我真開心。」他哈哈大笑。

她也笑嘻嘻的。

他們笑著，這庭院深處一隅。他們聊著，感覺那麼的舒服自在。

後來她說︰「將來我的老公要是有姊夫的一半優秀，那就太好啦！」

「你一定會遇到很好的，比我優秀好幾倍的男人……」他這麼告訴她。

當時她看著未來的姊夫，感覺有點迷惘，也許……當時就預感到未來似乎和這男人之間會發生什麼事。

當時，她是否就已經對姊夫動心了？

當時那個人呢？

冰菲恍惚地想著，為什麼她會站在同樣的地方，而那個人卻消失無蹤？她在這做什麼？不對，不是這樣的，她有些記憶想不起來……她的頭劇烈痛起來，她蹲下，抱著頭，痛得流淚。

她隱約听見曾經听過的歌曲，刺痛耳朵，那旋律越來越清晰，她越是想听清楚那是什麼歌，頭就越痛，漸漸地像有個黑洞將她吸附進去。

冰菲一陣強烈暈眩，感覺快失去意識了……

「不行……好痛……」她伸手捶自己的頭，她掙扎著。「好痛……」

有人穩穩地抓住她手。

「郭菲？郭菲！睜開眼，郭菲？！」

她奮力地睜開眼楮，驚覺到周圍一片雪白，焦距渙散，一時難適應她又閉上眼楮，有人搖晃她，那熟悉的讓她感到安心的聲音哄著她。

「是我啊……郭菲？你看看我。」

她忍著頭痛和不舒服的感覺，再次睜開眼楮，往旁邊看。

「姊夫？」

葉明雋看著她，眼眶熱了。「不是姊夫……我已經不是你姊夫……」

她一臉恍惚地問︰「姊姊呢？我姊呢？姊夫為什麼在這里？」郭菲看看四周，努力回想。「我在醫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