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是偉大的開始 第3章(1)
作者︰單飛雪

戴英霞凝住目光,瞅著那雙移動的手。那雙手時而柔情,有時激昂,與琴鍵仿佛化成一體,纏綿悱惻的彈出李斯特的《第三號愛之夢》。是昨晚吸引住她的曲子,更是戴英霞最愛的鋼琴曲。

何淮安的手掌很大,指節粗獷,布著汗毛,很男性、很陽剛的一雙手。可是當他演奏時,指尖下的琴聲卻是這麼的溫柔纏綿,撫慰她心。戴英霞听得入迷,忘記來此的目的,她忘了原本是急著要逃走的。

一曲彈罷,何淮安抬頭,對她笑。「我彈得還不賴吧?」

戴英霞沒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她發現何淮安是個愛笑的男人,還發現他眼中閃爍著某種智慧的光,只要瞧著他雙眼仿佛就會被他催眠,被他定住,舍不得移開視線,又恐懼著在他定靜的眼色里沉沒。他似乎有個非常穩的內在,使得外在的一切人事物都無法撼動他。

他自信沉穩,像盤石。

不像她,她的自信是裝出來的,是透過對自己的嚴苛訓練才勉強擁有這副漂亮驕傲的姿態。而其實,只有自己明白,內在深處,她始終慌慌的,很不安,很孤獨,嚴重的缺乏安全感。戴英霞在他的琴聲里,想到父親,想到那些艱苦的歲月,她安靜下來,努力不哭出來,可是哀傷的表情逃不過他的雙眸。

他笑著,對她說︰「‘第三號愛之夢’很好听,可是太悲傷了。我喜歡的是這個,看你听不听得出是哪首曲子?」他再次彈奏起來,琴鍵活潑地發聲,一一听命他雙手,仿佛它們在開派對愉悅的跳舞。

戴英霞嘴角上揚,她知道,很淘氣的曲子。「是李斯特改編舒伯特的‘鱒魚’。」

完全正確。他笑著,雙手沒停,奏完最後一個音符。抬頭,看著戴英霞。他炙熱的視線令戴英霞一陣慌。

何淮安低頭,掩上琴蓋。「手怎麼了?」他隨口問。

「嗯?」

「你的手。」他指了指她的右手腕。

戴英霞低頭看,驚呼︰「我的手怎麼了?」一大片瘀青。

何淮安看她驚愕的模樣,哈哈笑了。「喂,你連自己的手怎麼了都不知道?你不痛啊?」

何淮安看她戳了戳自己瘀青的地方,揪著眉,竟然很生氣地說--

「會痛的,可惡。」她想起來了,都是那個曹銳鋒。

他笑意更深,戴英霞真滑稽。不提醒她,她竟連痛都忘記,怎麼會對自己的身體這麼麻木粗心?

何淮安起身,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片貼布,他走來,撕開貼布,拉起她右腕,將藥貼上她手腕。

一陣冰涼,滲透肌膚。被他握住的手,很燙。戴英霞慌慌的抽手,瞪他。

「喂,我們……我們是敵人。」不需要對她好。

「敵人?什麼敵人?」他笑呵呵的。

「我們‘安頤’跟你們勢不兩立。你這個人很卑鄙,挖走我們老板苦心栽培的員工還--」

「我挖走他苦心栽培的員工?」他啼笑皆非。「戴小姐,你以為人是蘿卜嗎?埋在土里,挖了就可以帶走?人是有長腳的,不該說我挖走,該說他自己心甘情願的走到我這里,因為我這里太、舒、服、了。」

戴英霞盯著他微笑的眼楮,听著他沙啞的嗓音。這個人很危險,他能在談笑間就哄得人意志薄弱,然後把人哄到他的國土,用完就丟棄。郭達明就是血淋淋的前例。所以戴英霞啊,你是在興奮什麼?

她心跳亢奮,毛管奮起,真實的感覺到自己在發燙,渴望跟他這麼周旋下去,因為他令她感覺興奮刺激,他充分地激起她的挑戰欲。

但是,她屬于敵方陣營要講義氣,為了避嫌,對何淮安該敬而遠之。

她伸手︰「我的手機!」她看何淮安從牛仔褲口袋里撈出她的手機。「干麼把我的手機塞在你褲子里?」

「你很搶手喔,整個早上手機震個不停。」

英霞驀地滿臉通紅,紅上耳根。這對話听起來好怪,她搶走手機,轉身就走。听見他在追問--

「真的不喝杯茶再走?哈?」

何淮安好笑地看戴英霞沒命地跑出辦公室,好像他是怪獸,她多留一秒就會沒命。

她離開後,何淮安給自己泡了一壺高山烏龍,坐下來,悠哉的品茗,欣賞剛剛整理過的後院。剛澆過水的山蘇,葉片水滴像搖滿了鑽石,在日光下閃爍,于是他想到戴英霞也有一雙閃爍發亮的眼楮。想到她對他的指控,他眼色暗下,自認問心無愧。

確實,他跟「安頤」那邊幾個廣告主有新的合作案,曹復心生怨恨,但怨恨師出無名,業主都是因為欣賞他們雜志的質感才主動聯系「若谷」,他根本不需要去搶。

何淮安經營公司,就跟經營自己一樣。只專注把自己打理好,把本分做到極致,做得發光發熱,自然吸引資源蜂擁而來,他才懶得去交際應酬,搞商業手段。他倚重人才,放任員工做自己,但成績不好也不留情,一定開除。他花錢聘雇有才華的人,給那些人舒適的環境發揮所長,沒事的時候不干涉員工,免得他們綁手綁腳。所以他這個社長很輕松,只要把重點目標設定好,其他交給員工執行。他生活愜意,享樂主義,沒什麼煩惱。

勉強要說個煩惱的話,那位戴英霞倒有點兒教他心神不寧。

在某些個夜晚,他見過她幾次,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他沒有上前招呼她,只是在那不經意的偶然相逢里,偷偷多看了她幾眼,然後心頭悄悄地升起對她的疑問--

為什麼傳聞有眾多人追求的戴秘書,眼里有著落寞的神情?為什麼應該是活得精彩約會不斷的大美女,有時,臉上會有不安的表情?

她的美麗自信也許能帶給一般男人壓力,可是在何淮安眼中卻像個害怕受傷的貓,刻意炫耀自己的爪子,擺出高傲表情。然而她的高傲自信在他目中瓦解,她慌亂得甚至不敢留下來陪他喝一杯茶。

何淮安感到可笑,然而在她離開後,他自己也失去平靜。他坐在這里喝茶,享受滿院子綠意,腦子卻不斷想著揣測著好奇著關于戴英霞的一切。

戴英霞進離何淮安的地盤,腳步又快又急,一路疾走到巷子口,此刻陽光炙烈,馬路上車潮擁擠,車聲吵雜。她掩住胸口,想平復心跳,而那首快樂的《鱒魚》,怎麼好像還在耳朵里游著?

戴英霞呆站著,警覺到雙腿微微顫抖。很久了,沒有男人可以讓她這麼緊張,這麼失去神氣,也失去主張。右手握著手機,手機卻像不認識她這個主人了,它變得很陌生很燙手。忽然它劇烈地震起來,嚇了她一大跳。是曹復打來的,她不知怎地一陣心虛。

「老板……」戴英霞接起電話。

「你終于接電話了,你知道這里的看護是白痴嗎?你快過來--」

「怎麼了?」

「我放床上的檔不見了,下午開會要用啊!我看那個看護笨手笨腳的,八成是被她當垃圾丟掉了。王八蛋我已經夠煩了還給我搞這種事,你在哪請的看護信不信得過啊?會不會是何爛人的眼線?你馬上過來……」

看護是何淮安的眼線?最好是!真扯,老板也太多疑了。人家何淮安多麼悠閑咧!糟了,戴英霞警覺到她忘了立場竟擁護敵方?

唉,她恍惚著,覺得「何淮安」狡猾地放了一條快樂的「鱒魚」,它游啊游啊,游進她耳朵,鑽進她心湖,在那兒撇野,教她心神不寧。

戴英霞趕到病房。

曹復還在發飆,護士忙著安撫他。一旁,闖禍的看護正啜泣著。戴英霞搜尋病房、垃圾桶、床被,甚至是桌子抽屜、沙發夾縫……都沒有。但文件不可能憑空消失,終于--

「找到了!」戴英霞在廁所的馬桶水箱蓋上找到那份文件,她拿著文件走出廁所。

曹復脹紅面孔。「怎麼……怎麼在廁所?誰拿進去的?」

不就是你嗎?戴英霞從他脹紅的臉,用腳趾想也知道八成曹復上廁所時帶進去看的。她走過去拍拍看護的肩膀,低聲安撫幾句,先請她出去。

曹復拿到檔,急著翻閱起來。「還是英霞最厲害,護士跟看護找半天都找不到,不就在廁所里嘛,真笨。」

戴英霞看老板煩噪的模樣,分外的思念起那兒。哪兒呢?唉,她不該向往的地方,她低頭,看見右腕的貼布,輕輕去觸模貼布,想到他溫柔的為她裹貼布的神態。于是她的心啊,很不听話的,又熱烈起來。更厲害的是,他也有一架白鋼琴。這麼巧合,簡直像冥冥中有著什麼暗示。

晚上,戴媽媽燒一桌子好菜給女兒吃。難得焦叔不在,戴英霞覺得好放松很舒服。

戴英霞問媽媽︰「焦叔今天不會來了嗎?」

「他回老家幾天。」

「是喔。」戴英霞笑了,胃口大開,吃得津津有味。

戴媽媽暗暗的觀察女兒。「英霞啊,那個……焦亨跟我說……你好像……不太歡迎他來這里,是不是我們讓你很不方便?唉,也對,有誰喜歡跟媽媽的男朋友住?不要說男朋友了,年輕小姐都不愛跟老媽子同住了。我真笨,沒想到你的感受。」

戴英霞默默吃飯,斟酌著該不該跟媽媽坦白自己真實的感受。沒錯,她討厭焦叔老往這邊跑,很不自在,嚴重干擾她的生活。可是--看媽媽唉聲嘆氣的,她又不好意思抱怨了。

戴媽媽抹抹臉,苦惱道︰「我真沒用,靠女兒賺錢買房子,讓我女兒這麼辛苦了,我還有臉談什麼戀愛?既然你不喜歡焦叔,媽跟他分手好了……」講著,竟然哭起來了。

「我又沒說什麼,你干麼哭啊?」戴英霞放下碗筷,趕緊摟著媽媽安撫。「唉,我又沒叫你們分手。」

「可是我跟焦叔想了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沒名沒分的,鄰居會講話的,而且,而且焦叔在這里走動,面對你也會覺得尷尬。所以,他……他跟我求婚--」

「什麼?」不要嚇死人了,戴英霞呆住。

「英霞……」戴媽媽握住女兒雙手。「媽老了,如果有個老伴,我想你以後的壓力也會減輕一點,你不用照顧我,焦叔跟我,我們彼此可以互相照顧。人老了就怕生病啊什麼的,媽結婚後你就不用擔心我了。你不用喊他爸爸,焦叔不在乎這種禮數,我們大家好好相處,像一家人那樣,好嗎?」

「所以,你想嫁他?」

「不行嗎?你不高興?」

這要怎麼說?戴英霞嘆息。「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好嗎?太突然了。」

「我知道,你放心,媽尊重你的意見,你沒答應前我是不會跟他結婚的。」

戴英霞胃口盡失,她撫著瓷碗的邊緣。「媽,我今天看到一架鋼琴,是白色YAMAHA鋼琴,跟爸照片里那架幾乎一樣。」

提到往事,戴媽媽臉色一沉。「對,你爸當年是有那麼一架鋼琴,可惜賣掉了。」

「媽,我想買回爸的鋼琴,你可以給我那個人的電話嗎?」

「都幾年了?我只記得賣給一個姓張的女人,那時你感染肺炎,我忙得焦頭爛額,急著賣掉鋼琴,怎麼可能還記得人家的聯絡方式?」

「今天看到一模一樣的鋼琴,我很震撼,讓我特別的想爸爸。所以媽,我們不要聊焦叔的事好嗎?我想听爸爸的事,你說給我听好不好?」

「你想听哪方面的?」

「那架鋼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那是你爸專用的琴……那時候他很愛我,我們結婚時,他失去一切,只帶了那架鋼琴,所以他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紀念我們的愛情。」

「媽的名字?夏雪?」

「對。我的名字真是有夠文藝的,哈哈哈。難怪年輕時會談那麼轟轟烈烈的愛情。」戴媽媽笑著,那是她的初戀,是今生最痛也最快樂的回憶。「你爸啊,把我的名字刻在放譜架下面,只要把架子往上收,就會看到我的名字--夏雪。」

戴英霞回想何淮安的譜架,當時譜架上擱著琴譜,沒看到架子底下是不是有刻字。

但不可能那麼巧合吧?何淮安應該很有錢的,他的鋼琴怎麼可能是二手的?

可是……戴英霞有股沖動,很想跑去確認。可是,一想到要面對何淮安,還沒見到人,自己已經緊張得要死。

唉,還是算了吧,不可能那樣巧合。

每個月最後一個星期日,是戴英霞、江明芳、王彎彎的大日子。她們三人平日餐費很省,但是到這天就是祭五髒廟的大日子,利用這天補足整個月養分。

西華飯店Toscana意大利餐廳的假日早午餐,從早上十點半到下午兩點,豐盛的色拉吧和各種精致熱食,以及甜美到看了就流口水的甜點,是犒賞辛苦工作整個月的最棒的禮物。古典裝潢,滿室的陽光,她們在這頓早午餐里,盡興互吐苦水,狂聊八卦,分享生活中發生的事。

江明芳興致勃勃地分享她籌備婚禮的最新進度,拿了好多婚紗公司的DM要好姊妹們幫忙挑選,可惜王彎彎跟戴英霞興趣缺缺。

王彎彎說︰「這種事你跟蕭華決定就好了啊。」

戴英霞推開婚紗DM。「你知道我不看好你們的婚姻。」

「厚。」江明芳瞪她們。「你們真是很愛嫉妒我欸。」

「哈哈哈哈哈哈……」王彎彎笑到直不起腰,江明芳真是傻氣天真。

戴英霞說起那天發生的事。「欸,我跟你們說,我遇到一件很玄的事。」她提到何淮安那架鋼琴。「……你們說……是不是太詭異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去確認那個鋼琴?說不定是我爸那架鋼琴。總覺得這事有點怪,說不定是我爸冥冥中的指引……」

「都二十幾年了……」王彎彎問︰「何淮安的鋼琴很舊了嗎?」

「很新。」

「那就對了,我看只是剛好是同一個牌子的鋼琴,你不要想太多了。你覺得你爸當年的鋼琴放到現在還能彈嗎?而且姓何的又不是很窮,干麼買二手琴?再說你爸去世時他才幾歲?還是個小孩吧,怎麼買琴?我認為你不要再去見何淮安。想一想你老板把他當眼中釘,你私下還往他那兒走動,以曹復多疑的個性,不知道會怎麼懷疑你,少給自己找麻煩了。」

「我支持你去確認一下。」江明芳舌忝著冰淇淋,笑咪咪的。「換作我啊,我會去喔。鋼琴只要保養得好,二十幾年了還是可以跟新的一樣啊,而且整個過程听起來,簡直像某種命運的相會,好浪漫啊--」

「呵呵呵,浪漫。」王彎彎覷著江明芳。「像你這樣沒大腦的浪漫我覺得不浪漫,是很爛。」

「我不像你那麼現實,世故,憤世嫉俗,見不得人好。」

「我是務實,就事論事,講求實際,戴英霞要是听你的就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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