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說希望朋友幸福,我們贊揚成全他人的好人。
可是真要做到,談何容易?自己的幸福呢?不重要嗎?
陳明慧下不了決定。
她渴望跟蔣漢城重逢,想不顧一切跟他再續舊情。可是,她擔心喬娜英真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還有自己跟王柏琛的關系也沒有整理好。
陳明慧自認不是個愛心泛濫的人,假如沒經歷過媽媽的意外死亡,那種盡避自認沒錯,卻仍造成內心疙瘩,一種隱晦的遺憾,模糊又說不清楚的內疚,這始終掐著她的心。
長大後,陳明慧漸漸明白,很多事,不是對錯那樣簡單劃分清楚。有時候,即使覺得無愧于心,也自認沒做錯,但是當別人因為自己受傷,自己又怎麼可能毫發無傷?媽媽的事,蔣漢城的事,這些讓陳明慧好累。所以她封閉自己,寄情于工作,討厭和人交際,過起單純到近乎單調的日子,就連好不容易接受的愛情,也被她談得像白開水無味,只因渴望平靜安定,只因為心已無法承受更多,過往的回憶太沉重。
然而,現在,這樣單調的日子,回不去了。
一切,從得知蔣漢城回來那刻開始。
她現在該怎麼辦?去見蔣漢城,然後呢?如果蔣漢城還對她有感情,如果選擇跟蔣漢城在一起,她勢必要和王柏琛分手,勢必要重傷那個深愛她的男人,同時,必然的要讓喬娜英受挫。于是她將要有心理準備,面對很沖擊的一段日子。
如果不見蔣漢城,就讓喬娜英去跟蔣漢城交往,甚至如她說的,跟蔣漢城結婚,依她對蔣漢城的了解,他一定能當個負責任的好爸爸,肯定也能帶給美美溫暖的家庭生活,喬娜英跟美美都能得到幸福。
而自己,就當一切跟過去一樣,把蔣漢城的往事收藏心里。放下對蔣漢城的內疚,好好跟王柏琛交往,好好工作、生活。
怎麼想,都覺得選擇第二個,最理智,也是傷害最小,影響最小的。喬娜英說得對,她已經有事業,有男友,有穩定的生活,何苦跟她爭?
可是,陳明慧沒自信辦得到。當她再看見蔣漢城,激動的心,分明是還愛著那個人。而苦苦思念的人就在不遠處,能不相見嗎?這太為難她。
第二天,陳明慧告訴喬娜英她的答案。
「我,暫時不會跟蔣漢城見面,暫時。我試試看,雖然很難。」她作了這樣的決定。她願意試試看,試著成全喬娜英。
喬娜英激動得哭了。
「謝謝,謝謝你,我真的對不起你,我會一輩子報答你。我就知道這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我太愛你了!」喬娜英抱住她,她卻避開了。
這一刻,陳明慧知道,她再無法毫無疙瘩地跟喬娜英相處,她試著成全喬娜英自私的請求,但是,心里有那麼一塊是不甘心的,彼此的感情已無法避免的,開始有了裂痕。
喬娜英能感覺到陳明慧的冷淡,沒關系,這很正常,她暫時會不舒服是肯定的,無論如何,陳明慧答應不跟蔣漢城見面,已經讓她很感激。
喬娜英大聲宣示︰「我發誓,我一定會更加倍認真工作,報答你!」
陳明慧苦笑道︰「我只希望,我們都幸福,你听著,如果你對蔣漢城不好,我隨時要把他搶回來。」
「我怎麼可能對他不好,他是我的初戀啊!」喬娜英拿了車鑰匙。「走吧,我們一起去接美美,然後高高興興上工去,啊,我現在真是太高興了,我好感動,我好快樂,神對我真是太好了,讓我有你這麼棒的朋友。」
喬娜英真是毫不含蓄地表現她的歡喜。
陳明慧坐在她的車子內,想了想,問她︰「所以你沒有跟鐘豪交往,所以……這個車子……是誰送的?是蔣漢城送你的嗎?」
「欺,呃,對啊,天氣太冷,他希望我開車比較舒服。」喬娜英隨口胡歌。
陳明慧本來已經系上安全帶,突然又解下,推開車門。「我想我還是自己騎車去店里。」
「喂!」喬娜英拉住她。「干嘛?介意喔?別這樣,天氣那麼冷,我送你嘛。」
「對,我介意。」陳明慧站在車外,看著她。「我……我沒有那麼大器。」
「……我以後買車給你,真的,我賺了錢馬上帶你去買車,好不好?」喬娜英急著說,怕她不爽又反悔了跑去見蔣漢城。
「算了,在台北開車多麻煩,你快去接美美,不然保母要罰你錢了。」
陳明慧走向機車,從背包撈出鑰匙,發動機車。
清晨氣溫很低,呵出的氣成了一團團白霧,機車發了很久才發動。
她才不要坐在蔣漢城送給喬娜英的車子里。
騎車上路,陳明慧賭氣地想。
騎在枯黃的菩提樹間,冷風撲面,手指凍僵,陳明慧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越騎越心酸,眼淚一滴、兩滴泛出眼角,忽洶涌地淌泄。她覺得好冷,好孤單。
也許從喬娜英的角度看來,覺得她陳明慧擁有很多。
可是,現在,陳明慧竟然覺得辛苦得來的這一切很無趣、很蒼白。拿這些換蔣漢城的擁抱,是不是會更溫暖?
蔣漢城,哼,你還真疼喬娜英啊,還買車給她,怕她冷。
陳明慧心酸地想著,越想越難過、越傷心。
這是她要的嗎?成全喬娜英,她會不會後悔?
陳明慧一路哭泣著,心里難受極了。
像是為了彌補陳明慧,喬娜英卯足了勁的討好陳明慧,連著幾日,她大獻殷勤,就連陳阿勇都覺得不對勁了。
因為怕傷喬娜英的自尊,過去,陳明慧從沒給喬娜英臉色看。可是,陳阿勇發現現在情勢逆轉了喔。
最近流行中邪嗎?
他怎麼覺得有股詭異的暗流卡在明慧跟喬娜英之間?現在每次明慧一做完便當,流理台待洗的油膩的鍋碗瓢盆、爐具沾黏的油漬、工作區的清潔,過去都是明慧在整理,喬娜英老是吵著要提早下班閃人。現在明慧每每剛要動手,喬娜英就奔過去接手。
「我來就好了,你只要負責烹飪料理,這種事交給我,你早點休息。」其諂媚宛如伺候天皇。
陳阿勇震驚極了,更令他震撼的是,照明慧的個性,就算喬娜英主動要做,她還是會一起刷洗,可是,現在,她竟然可以丟下抹布就走,連一句感激都沒有說。
包夸張的是,有一次陳阿勇親眼見到陳明慧要出門采買,喬娜英抓了外套追出去,要給陳明慧披上。
「外面冷,怎麼可以只穿這樣?」
「我不冷。」陳明慧撥開遞來的外套,拒絕她的好意,讓喬娜英僵在現場,尷尬地干笑。
晚上,喬娜英下班,帶美美回去了。
陳明慧蹲在後院,看著那只身形碩大,越來越像潛水艇,一點都不迷你的迷你豬吃飯。她托著腮幫,發呆中。
陳阿勇過來,跟女兒一起蹲著,看豬豬狼吞虎咽的模樣,一邊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明慧啊,你最近都吃得很少,是不是有心事啊?你跟娜英之間沒事吧?我看你們倆怪怪的——」
「阿爸……」陳明慧眼色恍惚,瞪著大肥豬。「我在想……我們以前賣過的咸豬肉不知道有幾卡車了吧?」
「欽。」
「現在竟然不得不接收這頭豬,這是人家說的什麼‘業障’嗎?」
「嗟——胡說什麼啊?!」
「因為我越看這頭豬,越覺得好笑。」陳明慧模模肥豬的頭,它興奮地呼嚕又搖尾巴。「你看它,都不知道是什麼人在模它,還搖尾巴。」
「你不要轉移話題,我是在問你跟喬娜英之間有沒有什麼事?」
「你看這頭豬這麼多肥油,不知道可以做成多少片咸豬肉喔?不過做咸豬肉要用黑豬肉做才好吃呴?」
陳阿勇愣住。「你……你想什麼啊你?」
她胡說八道,因為內心失衡。她感到一種憤怒,在面對喬娜英時。她平靜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眼前都是一樣的景色,感受卻再也不相同,人的心,原來是一切的調色劑。
她不知道自己也有著如此瘋狂的佔有欲,現在一看到喬娜英興沖沖地下班,就忍不住想著她跟蔣漢城約會去了。她嚴重警告並禁止喬娜英再穿她的衣服,討厭那些衣服比她更幸福的可以去和蔣漢城踫面,更討厭會想到很多不應該的畫面。比方他們親熱時,蔣漢城模著那些衣服,他知道那是屬于她的嗎?他會忽然間失神地想起她這個人嗎?曾經備受他呵護的榮寵,如今竟然要在另一個女人身上重現?沒有比這更殘酷的。
陳明慧老是對喬娜英生氣,喬娜英更是一副受虐受害戰戰兢兢的小媳婦樣。有時候她對喬娜英的臉色太壞,有時喬娜英工作上出錯,她臭臉相待。最近,連寶珠姨都忍不住要念她,說她干嘛擺臭臉,把喬娜英嚇壞了。是啊,她對喬娜英的壞臉色,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她陳明慧變成了欺負員工的機車老板,可是他們全不知道,沒人知道喬娜英對她做的事,只有自己壓抑這些苦楚,既不想當個徹底的壞人,拆散喬娜英跟蔣漢城,可是安然地當個好人她又當不下去,于是,她變成一個困窘的、尷尬的人。
陳明慧笑了,眼眶潮熱,模模豬仔的頭。「我怎麼可能吃它?我開玩笑的。」
「最好你真的是宰得下去,哼。」陳阿勇知道女兒沒那麼狠心。
「肥成這樣。」陳明慧搔著豬豬的下巴。
「當然肥,每次叫你少喂一點,你都不听!」
「阿爸——我真羨慕它,這麼笨這麼呆每天只要睡覺、吃飯、大便,多好。」
「你是不是不開心?」
陳明慧的手機響了,朝阿爸揮了揮手機,站起來。「我很開心,你看,我現在要跟男朋友約會去了,掰。」
最好是開心呴。陳阿勇看女兒走回屋里,怎麼看,都覺得女兒瘦了一大圈。她是怎麼了?很讓人擔心捏。他最怕的就是明慧這種個性,有事都不講,唉。
晚上,陳明慧跟男友一起享用豐盛的燭光晚餐。這家餐廳,有戶外花園區,氣氛好,燈光美,是著名的高檔餐廳。飄著細雨的夜晚,屋檐遮住雨,他們坐在光影間,享受精致的西餐。
王柏琛陽下班,西裝筆挺,英姿煥發,跟女友約會更是讓他神采飛揚。整頓晚餐,陳明慧看著他,不斷在心中跟自己說——
你還有什麼好挑剔?他對你這麼好。
「來,多吃點,這個肋骨不好弄,我幫你把骨頭先挑掉——」他殷勤地討好女友。
陳明慧問︰「今天工作順利嗎?」
「當然順利,在我管理下,不可能有任何失誤,雖然最近美股大跌,但我運用反彈波段行情,所以大賺了一筆,我看盤的時候就覺得——」王柏琛大聊他輝煌的業績,急切地在女友面前炫耀他的能力。
可是,陳明慧看著、听著,怎麼一股倦意涌上,很想打呵欠。
一頓飯吃下來,她已經知道了近日台股變化,美股走勢,華爾街動態,營業員近日的心情,央行的決策方向,各大企業龍頭的獲利狀況,她都快變成財經通了。
「……所以我就跟我的基金經理人講,我們做金融的就是要敢、要狠,看準機會就要咬住,該放空就不要手軟,怕的話是不可能——」一談到投資,王柏琛就停不下來。
陳明慧听著,更是昏昏欲睡。
王柏琛講到興起,餐點都吃完了,他還意猶未盡。
「我知道附近有一間咖啡廳很不錯,走,我帶你去。」
「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了。」
「是喔。」王柏琛好失望。「你那麼忙,好不容易跟我約會,又老是急著回家,我覺得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