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玉環彬輕輕地開啟干寧閣的門,望見一室的黑暗,有著一股窒郁的氣流加上一道醉甜的香氣。
朱熹宣自黑暗中,低柔地應了一句︰「本王在這。」
玉環彬在一片黑暗之中,循聲探了過去。「王爺,今晚好雅興,對月飲酒?」
朱熹宣倚在二樓上的窗邊,欣賞著五月的夜空,讓玉環彬一語雙關的話,攪得思緒更加紛亂,不自覺地笑了,笑中充滿無奈與苦澀。
「環彬伶牙俐齒,吞吐珠玉,本王無以為對。」
「王爺言重了,環彬無他想。」玉環彬走近他身旁的榻座,不等朱熹宣招呼,她自動自發地坐下。
朱熹宣雙眸深深地瞅著她,唇畔有抹似笑非笑的笑意,看得玉環彬忍不住地開口問︰「王爺,環彬臉上有何不對嗎?」
「環彬,你確實是好膽量,明知身份已被戳破,仍然能夠坦然地來到本王面前,實屬不易。」
「想必王爺已經知道環彬的真實身份。」玉環彬毫不在意身份被揭曉,反倒以往常一般的態度待他,無所畏縮。
「玉環彬……本王是頭昏了,才會忘了這個名字。」朱熹宣望著她半晌,才繼續道︰「五年前南京城內,貢茶世家因王公公惡意陷害,遭聖上下令圍剿,玉氏一門慘遭滅門。」
想起五年前,朱熹宣的唇邊扯起一抹無以辯解的笑,像是自嘲,像是嘲笑著自己的無能。
記得那時,他曾在聖上的殿堂上見過玉環彬一面;當時,那一個英氣迫人的小泵娘已然散發熠熠耀人的光芒,有著一抹不容忽視的威嚴。也正是如此,玉氏一門才會遭此萬劫不復的滅門慘事。
而他那時只是剛晉位的王爺,根本沒有多余的能力和那王公公對抗,他無能為力,只能看著玉茶莊在他的面前焚燒殆盡。
這荒唐的朝紀中,他亦是默默無言,看著世代變遷,看著宦官狡臣,亂朝賊子,滿堂為患,卻無力平反。
「王爺已知環彬真實的身份,何以約環彬至此夜談?」
他沉默不語,她卻不了解他的用意。
「本王是可惜了環彬的女兒身。」光是先前的秦府一案,朱熹宣已然對她刮目相看。
「環彬倒不覺得有啥不好;含英咀華、吟風弄月,是頹勢文人的無病申吟,環彬可不愛;若是能同夫婿相守到老,偕手同心,環彬願已足矣。」
「是嗎?」女人是該相夫教子,可這玉環彬不是尋常女子。「本王倒是對你為憐華翻案之事,倍覺欣喜。」
「環彬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自當為蒙冤之人求個明白;否則,環彬將因千人所指,無病而死。」
這倒是實話,她絕無法允許自己再這般的自我厭惡。
「環彬可有想過將因而輸了賭約?」
「環彬原是打算王爺無力判定時,環彬再出面;而今日照著環彬的想法進行,如此一來,又有何輸贏之分?」她早已確定事情會如此發展。
「難道你不怕本王翻臉不認賬?」朱熹宣淺笑道。
「若是怕王爺不認賬,環彬也不會和王爺賭了。」是的,這一切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朱熹宣楞了半刻,隨即爽朗地揚起震天價響的狂笑;他從沒想過,原來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如此信守承諾的人。
倘若玉環彬是個男子,他必定會大力網羅,讓她隨他共處世事;可玉環彬是個女子,這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將她佔為已有。
「環彬已然忘記玉門慘案了嗎?」朱熹宣收起狂肆的笑語,正色地道。
「忘?」玉環彬搖著手中紙扇,放肆地笑著。「如何能忘?環彬不敢說玉氏一門忠烈,但環彬敢說,玉氏絕無反叛之心;然而,玉氏遇著今日的下場,任誰也無法釋懷!」
笑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眼中殘留的恨意。
她不是忘了,更不是原諒了大明朝對她玉氏一族無情的對待;她只是不想再提起殘破的過往,那並不代表她已經釋懷。
朱熹宣一楞,腦中倏地浮現憐華梨花帶淚的柔弱模樣,心中是不舍得緊,卻又無計可施。
雖然趙池雲的死不是由大明朝下的毒手,可卻和大明朝月兌不了關系;說是無道浮靡的大明朝殺了他,一點也不為過。
若是聖上能夠多體恤百姓,少听信官宦之言,或許悲劇能夠少一點。可他只是小小一位無實權的王爺,教他如何能扶持傾倒的朝政?
「大明天子听信亂臣賊子之言,將我玉氏滿門抄斬,而後卻又因听信那賊子之言御駕親征,導致遭外族擄獲,讓環彬不知該為他的無知而笑,還是為他的無能而哭?王爺,你認為呢?」
玉環彬看著面有難色的朱熹宣,隨即又自顧自地說︰「而今,新天子易位,卻又是另一位懦弱;無能無用之輩,酒林肉池、笙歌達旦,荒廢國事、不理國綱。君主體制,何以治爾?如此天子,何以服眾?」
玉環彬說得痛快,心中卻是痛楚得難受。
只因,她所說的國是大明朝,她口中的天子,是這大明朝的聖上,她原該拋頭顱、灑熱血效忠服從的聖上!
可她做不到,千千萬萬個不願意!
然而,她心中尚有一個疑問未解,她只想知道……
「王爺可知當年玉氏一族為何會遭橫禍?」這一個疑問,她一直無法解開,無法明白玉氏一族到底犯了何種滔天大罪,亦或是賣國求榮、妖言惑眾,才讓聖上下令滅她玉氏?
朱熹宣一雙黑眸直瞅著玉環彬因家破人亡而不服的忿忿不平目光,思索著該不該講出那個荒誕不經的理由。
說了,或許他的人頭也會落地……可……這能不說嗎?
「五年前,你隨玉茗璋一同面聖,你極得聖上喜愛,聖上遂有意將你納入後宮;可是你卻一句話得罪了王公公,讓他在聖上面前參了你一本。」朱熹宣舉起酒杯,淺啜著。
「王公公?」說了什麼呢?玉環彬蹙起眉回想著那模糊的記憶。「他是以何種理由參我一本?」
「他……」朱熹宣一口飲盡杯中物。「你可听說過在你出生那日,紅光籠罩著屋子,而待你出生後,那道紅光倏地消失無蹤。」
「听過。」爹親一直引以為傲呢。
「而那王公公因記恨你喚他不男不女,遂將你比照為唐朝武後,喻你是妖孽轉世,說是得將玉氏一族抄斬,才能保護聖上的龍位。」朱熹宣以雙手托住下巴,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聖上就這樣相信了?」玉環彬不敢置信地看著朱熹宣緩慢地點頭,心頭郁悶得說不出一句話。
如此荒誕滑稽的話,有誰會相信?就因為這樣的讒言,聖上拿她玉氏一族開刀?荒唐……荒唐……簡直是荒唐透頂!
如此軟弱無知的聖上讓外族擄去,還真是讓人拍案叫絕,直想要狂笑上三天三夜!
大明王室頹靡至今,氣數早已散亂,只等著外族給予最後一擊,大明朝便會癱軟塌倒!
朱熹宣一雙明眸直盯著玉環彬,看著她在他面前恣情狂笑,瞧著她在他面前傲然賁張,他只能無語以對。
待玉環彬狂笑止息,東方的空中已逐漸露出一抹魚肚白。
朱熹宣靜靜地看著玉環彬逐漸平息的狂佞。于公,他不能容忍環彬如此放肆地批判朝廷;于私,他無法原諒聖上如此腐敗任人唾罵。
他一心想要扶政,卻又無奈宦官得志,無以伸展鴻圖大志;他一意清廉肅貪,卻反孤掌難鳴,無以清貪攆污……
他是個王爺,一個有名有勢,卻又無實的陔王爺!
看著玉環彬的狂亂眼神已然恢復,不復方才的殺機暗藏,朱熹宣才訥訥地開口道︰「本王見著你,真像是伯樂尋得千里馬。」
這是肺腑之言,出自于他最真切的想法。
「未有伯牙揮手而彈,鐘子期側耳傾听;何來伯樂與千里馬?」玉環彬劍眉一斂,正色地應對著。
她早知道玉氏慘案必定起因于無稽的理由,卻從沒想過真相讓她如此難受;可她還是不想再追根究底,那已是于事無補。
「可本王以為你可與共患難。」朱熹宣無視于她明白的拒絕,鍥而不舍地追問道。
「可與共患難而不可與共安樂。」玉環彬確確實實、清清楚楚地拒絕他。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環彬,你以為本王是否該把握呢?」朱熹宣旁敲側擊地問著。
他從沒想過以他堂堂王爺之身份,竟要與她如此地斡旋。
玉環彬低頭一思,隨即道︰「勸君惜花切莫折,其花嬌弱易折枝。三年前,環彬巧遇仙人,他指示環彬和春雷為情轉世,情定一世,冤定二世,命定三世,此生不可能分離;我和他……情深意濃,彼此牽系,寧願一死,不懷異心……是永不分離的冤家……」
言外之意十分明了。
朱熹宣臉色一冷。「若是本王不讓你離開這應天府呢?」
他不想如此待她,可……若是她硬是不肯依他……就別怪他出此下策;他不想拘禁她,他想要她心甘情願、全心全意地對他。
「王爺,小小一個應天府,王爺以為環彬無法逃出嗎?」玉環彬手中的紙扇收至腰邊,帶笑的眸子在黑暗中閃閃地燦動。
「你……」是的,他是親眼看過環彬的功夫莫測高深,一個應天府怎麼關得了如此瀟灑率性的特異女子?
這時,干寧閣外忽傳一陣騷動。
朱熹宣冷眼瞧著窗外不遠的坤寧閣冒出陣陣濃密的灰煙,眉頭微蹙道︰「是你的杰作嗎?」
「是春雷的杰作。他怕王爺不讓環彬走,遂出此招,還請王爺多多包涵。是不是呀,春雷?」玉環彬喜滋滋地往外叫道。
春雷壯碩的武人身形自窗外閃進,將玉環彬不算嬌小的身影納入他的身後,擺明了他已今非昔比。
他已經不再是以往的隨侍,更不再是那個只敢遠觀的春雷,如果陔王爺硬要留下環彬,他也已有了充分的覺悟──若真是到了緊要關頭,他也將誓死帶走環彬,盡避必須手染鮮血,他也誓死不讓。
玉環彬正是他想相伴一世的女子,誰也不能替代;以往是他愚不可及,才會想將她托于他人。
現下,他只想獨佔她一人,盡避是粗茶淡飯、家徒四壁,只要她願意同他一起,他定是甘之如飴。
玉環彬喜形于色地偎在春雷的身後,愛嬌地自身後環住他的腰,任誰都看得出她眉梢眼尖皆透著喜氣。
「他很愛你。」他知道春雷和玉環彬並不是平常的隨侍和主子,卻沒想到會是如此的關系。
「王爺,環彬得走了;倘若,哪日王爺南下,請至杏花飛雨的杭州一游,環彬必定偕同玉色樓的姐妹們,好好地伺候王爺。」
不待朱熹宣回話,玉環彬和春雷早已消失在窗邊,只剩倩影纏繞他的心……
※※※
「春雷,咱們回家了。」玉環彬摟著他的臂膀。
「是啊,回家了。」春雷的無限情意只蘊藏在他那雙深情似水的眼眸里。
「玉色樓還有得我忙呢。」
「小姐還不打算離開玉色樓?」春雷一驚。
對了,他還不知道她是使用何種狡計逃過一個個下流的恩客。
要不要告訴他實情呢?玉環彬在心中忖度著。
嗯……再說吧!
「小姐……」
「喚我的名,叫我環彬。」玉環彬霸氣地道。
「環彬……」
春雷臉上的紅暈由額前渲染到耳後。
嗯,很乖,她會考慮將她的秘計告訴他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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