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十一月末正值隆冬時節,漫天飛舞的大雪將大地清染成一片銀白,將軍府的庭院,除了松柏梅等耐寒植物之外,其余皆是一片蕭瑟景象。
海棠對著庭院縫制冬衣,連下了雪也渾然不覺。婕兒端了一盅雞湯走進房中,宴時被房內的寒氣凍得直發抖。"格格!都下了雪了,怎麼不關上窗子呢?"放下雞湯,她趕緊將窗子關上。要是格格著了涼,她——定會被榮嬤嬤活活剝掉一層皮的!
"下雪了?"海棠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外頭已下起大雪。
"是呀!榜格。"她沒好氣地說。婕兒早就知道主子一專心于某件事情中,對于周遭的一切便仿佛視若無睹。"格格,婕兒給您端了雞湯來,趁熱喝吧!"
"你先擱著,我待會兒就喝。"海棠頭也不抬的專注于縫制衣袍。
當了海棠那麼多年的貼身丫環,對于海棠的個性,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她要是真的照格格的話將熱湯放在桌上,放到熱湯都結冰了,格格也不會想到要喝。"這可不成,格格,您還是馬上喝完吧!否則榮嬤嬤又要罵我了。"婕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榮嬤嬤翻起臉來毫不留情。說真的,榮嬤嬤對她而言,真的比海棠還具有威嚇作用。
"好吧!"海棠只好放下手中縫到一半的冬衣,端起雞湯慢慢的啜飲。
無聊至極的婕兒,打量著桌上的半成品,好奇地問:"格格,這件夾袍是要做給誰的?"
海棠微微一笑。"是要做給阿斯期的。"
姨兒一楞,不可置信地問:"你是說阿斯朗將軍?"
"是啊!怎麼了?"為夫婿縫制衣服很奇怪嗎?
"格格!你在說什麼啊?"婕兒驚天動地地叫了起來,"打從歸寧之後,將軍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總管也不對咱們說明將軍的行蹤,像這樣的夫婿,您居然還關心他的冷暖?還為他縫制冬衣?有沒有搞錯?"
"他告訴我他有正事要辦,所以——"
婕兒打斷海棠,不可思議地叫道:"格格,您當真相信將軍的話嗎?"她簡直不敢相信格格居然就這麼深信不疑!
海棠垂下眼臉,神情黯然,她低低地通:"我相信他。"她與阿斯朗之間的聯系寥寥無幾,正因為這樣,她不願失去對他的信任,所以,她寧願相信他的說辭,守在將軍府內等他回來。
捷兒聞言差點昏倒!她真服了格格那毫無理由的信任。"才剛成親就有事情要辦,而且一辦就是一個半月,難道您都不懷疑將軍究竟是不是打著'辦正事'的旗號在外頭胡來嗎?不行!這事兒一定要稟告萬歲爺才行!"
婕兒說著就要往外走去,海棠慌忙的放下手中的瓷碗拉住她,急忙制止道:"婕兒,這事不能讓皇阿瑪知道。要是他老人家曉得了,一定會很生氣的……"
"萬歲爺本來就該生氣啊!"婕兒振振有辭地說著,"萬歲爺將格格托付給阿斯朗將軍,而將軍卻丟下您不知道上哪去辦勞什子'正事',足足一個半月沒有回府,將軍這般藐視格格,本來就該罰!"
"不行,你不能說出去!"海棠慌亂地道:"皇阿瑪最近因為莽古爾泰伯父和巴布海、阿濟格兩位叔父的謀反事件龍顏大怒,我們不能再拿這件事去煩皇阿瑪了,婕兒,你懂嗎?"
莽古爾泰、巴布海、阿濟格密謀謀反的事件,在宮里掀起滔天巨浪,親兄弟的謀反對于皇太極而言無疑是一大打擊,皇太極先後奪了巴布海的爵位,將"和碩貝勒"莽古爾泰降為"多羅貝勒",又將阿濟格由貝勒降為武英郡王,對于親兄弟會采取降爵、奪爵的手段作為懲罰,並將其幽禁十天牢中,由此,他的憤怒可想而知。
"可是——"難道她們就拿阿斯朗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她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主子如花一般的青春,全用來守著一座空洞的大宅子?
"答應我,婕兒,你千萬不可以說出去!"
望著海棠格格認真的表情,婕兒只好點點頭。"好啦!我不會說出去的。"她的口氣是頗為不甘願。
"謝謝你!"海棠總算松了一口氣。
"不好了!不好了!格格!"榮嬤嬤慌慌張張的跑進房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喘個不停。
"榮嬤嬤!您還好吧?"鍵兒嚇了一大跳,忙沖過去扶住她。
"別著急,有什麼事慢慢說。"海棠倒了杯水遞給榮嬤嬤。"來,先喝杯水順順氣。"
"哎呀!都什麼時候了還喝水!"榮嬤嬤氣急敗壞地道:「格格,薰尹格格被人給綁走了。」
海棠手中的杯子頓時跌了個粉碎,整個人呆住了。"你……說什麼?"
"昨兒個薰尹格格出閣前一刻鐘,竟讓人給綁走了!這會兒婚禮不僅行不成,北安王爺和福晉與宣豫貝勒全都急瘋了。"
海棠雙腿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板上。
"夫人!"阿古恩正想走過去奪下剪刀,卻被海棠厲聲斥退。
"不要過來!"
"夫人,請您千萬小心,別傷了自己!"
"帶我去見阿斯朗。"
阿古恩吞吞吐吐地道:"可是,奴才是真的不知——啊!"
海棠把心一橫,將剪子往自己的咽喉刺去。
阿古恩根本搶救不及,下刀的那一瞬間太快,情急之下,阿古恩只好大叫:"奴才全招了!將軍人在凌河行館!"
花費了兩個晝夜的時間,海棠乘著樸素馬車,在阿吉思與榮嬤嬤、婕兒的陪同下,趕往凌河行館。有生以來,海棠第一次這般長途跋涉,馬車晝夜不停地奔馳了整整兩天之後,終于停了下來,她只覺得顛簸得頭暈目眩。
阿古恩打開了車門,對海棠道:"就是這兒了,夫人。"
步下馬車,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蒼茫壯闊的冰天雪地,大凌河畔的凌河行館幽幽矗立著,仿佛孤鷹一般的睥睨著大凌河。凌河行館是阿斯朗帶兵駐扎于大凌河畔,與大明錦州遙遙對峙時所建的行館,錦州之役那段時間,他就住在這個地方。
"夫人,請。"
阿古恩領著海棠踏進凌河行館,守衛的士兵在看見阿古恩之後,連攔也不攔。仿佛他的出現是理所當然的。行館內沒有精致豪華的布置,灰黑色的岩石堆砌出原始的粗擴,牆上沒有多余的綴飾,只掛著一張斑斕的豹皮,和角弓雕翎、刀劍矛乾等兵器,書架上有許多蒙、滿、漢文的書籍。一切就這麼毫無遮掩的表現出行館所有者的作風狂傲不群、放縱隨性,運籌帷幄、謀略算計卻又似無所不精。
領著海棠走進東跨院,阿古恩硬著頭皮上前敲門。"稟將軍"阿古恩縮頭縮腦的通報著,"夫人求見。"
語聲方歇,東跨院的房門便猛地開啟——
海棠怔然的望著出來應門的阿斯朗。他的衣衫凌亂,長發恣意的披散在肩上,那模樣如惡度般狂放且墮落,一雙漂亮而危險的星眸,閃著尚未退盡的欲火,他身後的大床上橫陳著一具令人血脈賁張的嬌軀,衣衫同樣的凌亂不整。
血色從海棠清靈如水的容顏上退盡,她失去血色的唇瓣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而她的心仿佛受到無情的鞭苔,在那一刻,只感受到傷痕累累的劇烈抽痛。
海棠的到來並沒有令阿斯朗感到意外。
因為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忍受丈夫在婚後第二天,即隨意丟下一個理由便銷聲匿跡。他原以為海棠最遲在一個月內就會找到凌河行館來,沒想到她卻可以忍受一個半月,而多出來的這半個月,足夠他有計劃的多拿了一個阿濟格開刀。
阿斯朗看著海棠的眼神沒有溫柔,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就像看見一個陌生人般,現在的阿斯朗與一個半月前那個溫柔多情的阿斯朗是全然的不同。
"進來。"他淡淡的對海棠說道。
海棠明顯的退縮了一下,但是一想起她此行的目的,立刻強迫自己舉步踏進阿斯期的臥房。房內漂浮著令人難堪的歡愛氣味,夾雜著冶艷的香氣與的汗水味。
"你先出去。"阿斯朗對著床上的嬌媚佳人說道。
嬌媚佳人噘著紅唇不依地輕喊:'將軍……"阿斯期的唇角勾起了抹邪佞的笑意,俯身給她一個火辣辣的深吻,吻得床上的佳人克制不住的嬌聲嚶嚀。海棠難堪的別過臉,眼前的情色畫面頓時讓她覺得天旋地轉。
她這才明白,阿斯朗自始至終就沒有對她認真過,他所謂的"要事",就是在行館中尋歡作樂,而她竟天真的深信不疑,以為她終于尋到了相守一生的丈夫,輕易地就付出了她的身心,而她的付出,只換來此生最深的痛楚。
片刻後,美艷的佳人在阿斯期的誘哄下離開了臥房,偌大的房內,此時只剩下阿斯朗與海棠。
阿斯朗慢條斯理的扣好衣衫,撿起掉落在床下的束帶,邊系著邊問道:"你竟然能說動阿古恩帶你到這兒來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嗎?"他的語氣是那麼淡然,仿佛剛剛發生的事情,一切皆與他無關。
海棠卻沒有他那麼高的段數可以將情緒收放自如。她很努力的維持自己的自尊,逞強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我需要將軍府里所有的人手幫我找人。"盡避她做那麼大的努力,但是仍可听出她語調中的顫抖。
他掠開額前的發絲,微蹙著眉問道︰"你想找什麼人?"
"是我的表妹薰尹格格,在成親的前一刻,她被人給擄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哦!"他笑了笑,"不必麻煩了?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海棠從不知道他是那麼無情的人,別人的生死對他而言,好像微不足道,瞧他的模樣,好像這件事他根本就無關痛癢!海棠悲憤的看著他,克制不住微微顫抖的身軀。"你怎麼能這麼說?我不敢相信你的心竟是如此的冷血!」
'我冷血?"阿斯朗嗤笑一聲,"我這點道行哪算冷血?一山還有一山高,要不要去問問你皇阿瑪,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冷血?"奪位、弒親,與皇太極及一干親王的心狠手辣比起來,他這點小小的壞心眼,是可以被蒼天所容許的。
"皇阿瑪?"海棠倒抽了一口氣。
"你以為他的汗位是怎麼坐上去的?"阿斯朗的雙眸毫不保留的泄滑了他深深的恨意。"是踩著堆積的骨骸坐上去的!他踩著至親的骨骸,他的雙手沾滿了親人的鮮血,他的汗位就是這麼換來的!用我祖父、阿瑪、額娘、我阿敏伯父的命去換來的。"
他的憤恨將海棠擊倒了,她全身發抖,幾乎承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不可能的……皇阿瑪不是這種人……"
阿斯朗勾起了絕情的薄唇,冷冷曬笑。"相不相信是你的事,你盡避沉浸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吧!但是,我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攔!"他不會饒過皇太極,連十四親王的份也會一並算在內,他要徹底清算完所有的血海深仇!
"你要做的事……"她有絲茫然的喃喃自語,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突然醒悟了過來——"難道說莽古爾泰伯父及巴布海、阿濟格叔父的謀反事件,全是你設下的陷阱?"
"陷阱?"阿斯朗冷笑,"如果你要這麼說亦無不可,不過,你想,要是他們沒有半點野心,我設下再高明的誘餌,他們也絕對不會上鉤的,不是嗎?"
海棠覺得一眸暈眩,差點站不住腳。這就是阿斯朗的真面目嗎?陰狠決絕,攻于心計!歸寧家宴那天多情溫柔的阿斯朗,原來只是一個假象,而她卻愛上這個假象,葬送了她的深情。
"你的報復成功了,不是嗎?"海棠沙啞地低語著,"如今莽古爾泰、巴布海、阿濟格三位親王全被降爵關入天牢,密謀篡位這樣的罪名依照大清律法,只有死路一條,對于這樣的結果,你應該滿意了吧?"
"這三個人的下場我是滿意了,但還不滿足。"阿斯朗陰毒的勾起唇角,道:"代善、德格類這兩個始作俑者。必須為我死去的親人償命!再說,如今高坐在汗位上的那一個,也尚未得到應得的下場。"
海棠震驚得幾乎忘了呼吸!對了!她怎麼能低估阿斯朗的報復心?她知道他絕對不會放過皇阿瑪,但她並不相信他有本事報復得了皇阿瑪。"你動不了他的,他是君,你是臣,沒有人可以制裁君王‥
阿斯朗笑了起來,看著她道:"別太有自信了,小榜格。你以為針對始作俑者的報復,才叫做報復嗎?我可不會笨得去和他正面沖突,要報復他,我多的是拐彎抹角的方法,而且都能擊中要害。"
迎視著阿斯朗奇異的目光,海棠的心髒頓時像是沉到冰窖里去。不……這不是真的
阿斯朗托起她蒼白,卻依然美麗的小臉,嘴角噙著迷人的諷笑。"顯然你也猜出來了,嗯?"
"這就是……你要求皇阿瑪將我指婚給你的理由?"海棠的語調輕得沒有半絲力道,她的胸口悶疼,隨著他殘忍的言詞而字字鑽心。
"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比報復皇太極更重要了。"他簡單地道。正因為如此,他毫無顧忌的利用了皇太極的一切弱點。海棠與他無怨無仇又如何?他的家人與皇太極又有什麼深仇大恨呢?皇太極可以為了一己之私毀掉他的家,他為什麼不能為了復仇,拉著他的女兒趟這復仇的渾水?
海棠的腳步顛躓了一下,她想哭,可是她卻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阿斯朗以為她會被擊倒,但是沒有!她連一滴淚也沒有掉!她形于外的感覺是那麼柔弱無依,但實則冷靜而堅強。
"為什麼你不哭也不鬧?為什麼你不吵著退婚?"
"哭鬧你就會作罷嗎?"她軟弱一笑,又道:"我是你報復皇阿瑪的棋子,我不相信你會沒有防到我察覺這一點,所以。我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為了牽制我,你有很多方法,我斗不過你,也知道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對,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含笑望著她道:"如果你敢有一點逃跑的念頭,三天內,我會輪流送代善、德格類上刑場以示懲戒!"
"如果我不逃,你就會放過代善伯父與德格類叔父?"
"至少他們存活的機會會大得多。"
海棠懷抱著一絲希望問道:"那麼,你是否也不再追究皇阿瑪與你的恩怨?"
阿斯期嘲弄的一笑,道:"如果我不追究,就毋需留下你了,不是嗎?但是,只要你不逃,我可以答應你不取他的命,"他不可能會放過皇太極,皇太極必須為他所犯的錯誤付出代價!他也不會讓皇太極這麼簡單就死去。那太便宜他了,他要皇太極親眼看著他女兒為他受苦!
海棠黯然地低下頭。她就知道不該抱希望的,阿斯朗對皇阿瑪的恨是那麼的深,他怎麼可能輕易的就把舊帳一筆勾銷?
望著她低垂的小臉,阿斯朗收斂了充滿惡意的嘲弄。這是第一次他會為某個女人心折、心疼。她不是被養在深閨里無知的格格,她恬靜荏弱的外表下,是連男人也難及的縝密心思。
阿斯朗突兀的想起過世的額娘赫蘭真,想起她的聰慧與沉著,想起她在阿瑪死後堅強的走過悲傷的模樣。他的心中有某一個特別縴細的地方被觸動了,然而,仇恨之火很快的又在他心中重燃,他用甩頭,硬是甩掉那悸動的感覺。
屋里有好一陣子的沉默,最後,阿斯朗沉沉地開口:"我命人遣返了你的兩個貼身女僕,從今天開始,你與我一同在這里暫住一陣子。"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顫抖的問。他已經剝奪了她太多,這還不夠嗎?非得要逼得她全然的孤立無援,這樣才順了他的心?
"我需要人告知皇太極我們成親的一個半月里,你過得究竟是什麼樣的日子。"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遭到這樣無禮的對待,他相信皇太極會氣得發狂。
海棠瑟縮了一下,緊緊地咬住下唇。這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而她根本無力招架他的報復行動,在他面前,她永遠是屈居弱勢的一方。听見阿斯朗欲舉步離開的聲音,她毫不放棄的再度重申她的要求。
"就算我與皇阿瑪得罪了你,但是薰尹她是無辜的,我希望你同意調派人手幫忙尋人。"
阿斯朗停下腳步,淡淡地回應道:"我說了沒有那個必要。薰尹格格的事你不必擔心,擄走她的人深愛著她,他不會傷她。北安王府、定王府就算派出再多的人手也沒有用,當他存心不讓人找到的時候,就算翻遍沈陽城內的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海棠的心頭微微地揪緊了。阿斯朗與擄走薰尹的人到底有什麼關聯?難道他——
"你知道薰尹的下落?"海棠急切地問:"請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
"我不能告訴你。"說完,他使頭也不回的離去。她救不了薰尹,救不了自己,最後還使自己變成阿斯朗威脅皇阿瑪的籌碼。她簡直不敢想象,當皇阿瑪知道她與阿斯朗之間的情形後,會氣成什麼模樣?
"對不起,皇阿瑪,對不起……"海棠軟軟地跌坐在椅子上,沮喪的淚水再也克制不住的迷蒙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