輩駭群龍水上游,不知原是木蘭舟。
雲旗獵獵翻青漢,雷鼓嘈嘈殷碧流。
明朝邊貢午日觀競渡
正值端陽,宣城郡一年一度的龍舟大賽正熱鬧滾滾地在太平縣的青弋江上演;岸邊擠滿了圍觀的人潮,更有不少小販偷偷將攤子移到岸邊,涼水、粉晶皂兒、冰梅茶等等不少驅暑的涼食伺候著。
一旁更有小販叫賣著應景香包,上頭繡有龍鳳、花草、聖獸,里頭塞滿了舒人心脾的香料,外頭還懸著穗結,教人愛不釋手。
自然,形形色色的粽子也出籠了,教貪嘴的人莫不聞香駐足。
如同往年一樣,青弋江邊聚集的人潮和小販,都是為了知曉今年的大賽到底會是哪一家洋行拔得頭籌。
凡于宣城郡十縣底下的各個洋行,此時都會派出十來名的壯漢組成一隊參與盛會,從縣試一路過關斬將打上州郡大賽,只為了搶奪最高榮譽。
而今年的大賽更是比往年還要盛大,從一大早比到晌午都尚未比完。只見坐在龍舟上頭的壯漢們,個個打著赤膊、揮汗如雨,頂著火辣的日頭,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的旌旗。
而圍在岸邊的人群,更是不住地叫囂著,替自個兒洋行的伙計打氣,聲量之大凌天破地。
就見人群里,一抹小小的人影閃動著,穿過重重人牆往岸邊移。
「在哪兒啊?」鳳舞陽嬌女敕的聲音低喃著。
嘖,大哥帶頭的龍舟是在哪兒?
江面上的龍舟一字排開,每艘都是雕龍畫鳳,也都綴帶系旗,離她又這麼遠,她哪里瞧得清楚?
就說了,要把洋行的名字繡在旗面上,繡得大大的,如此一來就算再遠每個人也都能瞧得清楚,是不?可大哥偏不听,盡是命人繡了一面小紗旗,誰都知道紗一沾水便軟啦!垂在船身上,誰瞧得清楚?
傍江底的魚蝦瞧不成?
鳳舞陽嘆了一口氣,依舊努力地眯起一雙杏眸,直往江面另一頭瞧;或許她該要到另一頭去,不過若是到另一頭去,標手要奪標時,她豈看得清楚?
她遠從溧陽縣來,為的就是要瞧清楚大哥是怎麼奪標的,如今卻……
「好歹也同我說一聲是在哪兒呀!」她扁起嘴。
倒不如問人好了,不過周圍的人聲吵得她耳朵都快聾掉了,就算她問人,對方若真是答了她,她也不見得听得見哪!
哎呀,人聲震得她都快要站不住腳了,就不能小聲些嗎?
「這位大哥,能否請問鳳呈洋行的龍舟是哪一艘?」鳳舞陽扯開喉嚨大吼。
見身旁的漢子置若罔聞,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見他看過來了,她才又重說了一次,聲量比方才還要再大一點,但身旁的漢子依舊沒說話--不,該說他呆若木雞,像是傻了。
「喂,大哥,您听見了沒?」她的喉嚨都快喊破了。
那名漢子傻楞地盯著她,魂魄好象跑了一大半,僵在原地,張口結舌地說不出半句話。
好艷的姑娘家!粉棗子色薄紗衣服,讓她如羊脂玉般的凝膚若隱若現,一張輕點胭脂的粉臉上頭有一雙勾魂的桃花眼眨呀眨的,若扇子般的濃密長睫顫掀著,讓他心跳難平。
「大哥,您听見我說的話了嗎?」見他老盯著自個兒不說話,鳳舞陽不禁微惱地吼著,痛到干咳了兩聲。
漢子猛然回神,似正要回話,身旁人群卻鼓噪起來--
「開始了、開始了!」
霎時鼓聲震天連響,劃動木槳的漢子們也跟著喝聲,浪翻濤滾,仿若整個大地都跟著動了起來,繼而撼動著岸邊觀賽的人潮。
不一會兒,岸邊人群的打氣聲和槳手的喝聲連成一片,江濤卷浪聲也應和著威武的鼓聲;她抬眼往江面望去,只見旌旗飛揚,十數艘華麗妝點、色彩艷麗的龍舟在江面並進直驅。
鳳舞陽仿若忘了方才的不愉快,也不管身旁漢子的汗酸味,忙抬眼直在江面找尋著自家洋行的龍舟;然而她啥都沒瞧見,只瞧見江面上一艘獨佔鰲頭的龍舟上站立著一個鐵錚錚的漢子,赤果著上半身,露出了被艷陽灼成古銅色的誘人胸膛。
不不不,她怎能瞧個男人出神?
她是來找自家洋行的龍舟的,怎能分神?
但是,放眼望去,就唯有這艘龍舟是一路領先,其它洋行的龍舟還差上快要半截船身,她哪里找得著自家的龍舟到底是劃到哪里去了?
不能怪她呀!那好身形的男人鶴立雞群,要她怎能不多看他兩眼?
何必虧待自個兒呢?美之物,共賞之,若不賞,心傷之……
他像是頭兒,在前方指揮著,雖距離有點遠,讓她瞧不清長相,但光看他那結實又傲人的體魄,便知他肯定不俗。
尤其是,他的胸膛被江水給濺濕了,驕陽照在他身上,便可以見著他的胸膛發著亮光,肌理陰影處仿若刀鑿一般,自中間分割出兩半厚實的胸肌,全然不著半點贅肉;不若時下文人那般瘦弱單薄,又不若一些彪形漢子的粗獷野蠻,是適中迷人的,賞心悅目的……
她看得出神,卻沒發覺自個兒為了想要瞧清楚一點已愈鑽愈前面,而人潮的竄動更是難以避免的將她推向岸邊;眼看江水就在她的眼前翻騰,幾乎離她只剩一步的距離,她卻始終注意著那男人的胸膛,壓根兒忘了她遠從溧陽縣跑到這兒來到底是為了哪一樁!
她哪里還記得什麼事?眼看著江濤翻滾,龍舟已經逼近;眼看著那個漢子爬上船首的龍頭,作勢要奪標……
倏地,後頭的人一陣擠壓,她腳下一滑,整個人竟掉進了江水里--
鳳舞陽在水里瞪大雙眼,舞動著雙手雙腳想要往江面上浮,豈知她愈是使勁,身子愈是浮不上去,而且胸口像是要炸開一般;她擰深了眉,想要做最後掙扎,孰知眼前一暗,嬌軟的身子直沉進江底。
混帳,是誰推她的……
昏過去之前,她在心里暗咒,倘若真是沉尸江底,她做鬼也不放過那個人……哦!不,或許是那一群人。嗚嗚,早知道就不要瞞著爹娘看龍舟大賽了……
好暗啊,怎麼會這麼暗?嗚嗚,是誰在拉她的腳?不會是在幾百年前沉尸汨羅江的賢臣屈原吧!這里是青弋江,又不是汨羅江,他跑錯地方了啦……
不要拉她當替死鬼,她明天會記得多撒一點東西給他吃,他就大人大量地不要再拉她了啦!她不是故意要投進江里擾他的,是有人推她;嗚嗚,要是讓她知道到底是誰,肯定打斷他的狗腿……
哇,誰啊、誰啊!不要趁著她眼楮睜不開時亂模她的臉啦!她好可憐,都已經掉進江里了,還有人要欺她……她死不瞑目啊,爹、娘,女兒不孝……大哥,爹娘就得要交給……
啪!誰?誰打她?鳳舞陽猛然瞪大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盯著眼前的床紗,隨即疑惑地眯起眸子想瞧個清楚。
這該不是會江底吧?千萬別說她被擄進了海龍宮里!
「你在瞧哪兒?」
身旁突地傳來低沉而不悅的嗓音,她像是遇鬼似地彈跳而起,循聲瞪大眼,便見著一個風度翩翩、儒雅溫和、卓爾不群、濃眉大眼的俊色公子,可是……他斂笑的臉,看起來還真是有點令人害怕哩!他不是鬼吧?
「這位公子,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里?」她陪著笑,努力地堆起爹娘都稱贊的絕艷笑臉。
她不知道他的臉色為何會這麼難看,但她相信其來有自……
「你說呢?」龍顓予坐在椅子上,慵懶地靠著鋪上錦衾的椅背,只手托腮地睇著她堪稱絕美的笑臉。
她是挺美,可算絕色了,然而他卻壓根兒不心動,只覺得惱火。
「我不知道……」她要是知道,還需要問嗎?
怎麼,這男人長得挺俊,看起來也是儒雅得很,為什麼偏是一臉陰沉,好似她得罪了他?
不認得呀!倘若她有見過這般俊的男子,她肯定會有印象,非但永志不忘,而且還會待他極好,怎麼可能得罪他?
龍顓予輕哼一聲,挑唇冷笑。「你倒忘了你掉進江里一事?」
還裝蒜?裝得可像了,幾乎要讓他以為是自個兒搞錯了。
她猛然一擊掌。「對了!」沒錯、沒錯!有人推她落江,而她現下居然在一間房里,而旁邊有個男人……「敢問可是公子救了我?」
「難道不是?」他冷哂道,等著看她要裝蒜到何時。
「呃,那……」就算不想救她而不小心救了她,他也犯不著直盯著她瞧吧?好似她闖了天大的禍來著!「多謝公子相救,小女子……咦?」
話到一半,她突地傻楞住。
「怎麼著?」龍顓予依舊慵懶地瞅著她。
她眨了眨眼,偏著頭,重重地蹙緊兩道彎彎的柳眉,而後單手支著尖細的下巴,半晌說不出話。「我……想不起來我是誰……」
敝了,她明明記得自個兒是被推落江的,怎麼硬是想不起自個兒是誰?
他嗤笑一聲。「鳳舞陽,你想要裝蒜,也得要裝像一點,居然敢說忘了自個兒是誰!」怎麼,她瞧出他的怒氣,所以打算無所不用其極地裝蒜到底?
來不及了,他早看穿她的詭計。誰都知道溧陽縣的鳳呈洋行里有個行徑詭異的千金,滿腦子古靈精怪,想了一堆詭計,就為了要對付龍騰洋行。
放眼宣城郡,位于青陽縣的龍騰洋行一直是全郡之冠,而位于溧陽縣的鳳呈洋行,則是不斷想要得到龍騰洋行的龍頭位置。
不管龍騰洋行追加什麼物品,鳳呈洋行立即跟進,簡直就像是杠上了一般。
然而以往再怎麼爭,也只是生意上的爭奪罷了,想不到這次鳳呈洋行為了要贏得一年一度的龍舟大賽,居然不惜將唯一的千金推進江里,害得他為了救她而放棄奪標……
為了救人,龍舟大賽輸了便罷,然而當他一見著她的臉卻是勃然大怒,若不是江畔人潮洶涌,他恨不得再把她推進江里。
懊死,居然讓他著了道!可又有誰猜得出他們的心腸居然如此狠毒,只為了能在各方面勝過龍騰洋行,居然出此下策,真是教他不齒!
「鳳舞陽?」她把眉皺得更深了。「你說的人是我嗎?」
「再裝下去就不像了!」龍顓予怒喝一聲,見她不解地抬眼,怒焰更甚。「鳳舞陽,怎麼,如今詭計得逞了,便打算裝傻?何不坦白?」
「我又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要我坦白個啥?」哎呀,是瞧他的皮相好,她才對他客氣,怎麼他當福氣了?「這位公子,我連你都不識得,甚至我自個兒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你說這話,到底要我怎麼辦?」
沒瞧見她正煩著?她想不起自個兒的名字耶……她多可憐,莫名其妙被人給推下了江,一醒來便又讓人質問……她到底是招誰惹誰啊?
「哼,那我問你,你站到江岸邊干什麼?」龍顓予壓根兒不信。
他自然是不信,他可是著過她的道的。記得去年他遣船往西域購買香料,鳳呈洋行卻早一步將香料的供貨商全都買斷,分明是存心欺他、斷他生路!倘若不是他精明,轉往他處購貨,豈不是要砸了招牌?
听說這主意是她出的,而鳳呈洋行還為了那一件事大肆慶祝呢!
吧什麼?她又愣住。「我不知道……」
她隱隱約約記得江畔很吵,好似有什麼慶典,吵得她耳朵都快要聾掉了,但是她卻不記得自己去江畔到底為了什麼。
「還裝蒜!」龍顓予怒喝一聲站起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陰沉地眯起。「鳳舞陽,是你逼人太甚,也怪不得我了!」
「喂,你要講道理啊!我到底做了什麼事,非得要你這麼火大不可?」她委屈極了,扁了扁嘴,嘴上不饒人。「你說誰是鳳舞陽?我又不認識,你別趁我想不起自個兒是誰就給我隨便安上罪名,我可不依!」
真是的,到底是誰推她入江的?讓她找著,非打斷腿再抽斷筋不可!
「你還狡辯?」他冷譎地勾笑。「你或許不識得我是誰,但我對你可是一清二楚,你甭想要假裝失憶,再裝蒜下去,我是由不得你的!」
她以為他會放了她嗎?她耍把戲時都不會心軟了,他還有什麼好心軟的?
「喂,我真的不記得自個兒是誰,你相信我啊!」莫名其妙!早知道會被這種男人救起,她倒不如干脆溺死江底算了。「況且,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我更不懂你到底是在氣什麼!」
「不知道我是誰?」龍顓予冷冷打斷她。「好,我就讓你知道!」
「說啊!」報上名來,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她會記得的。
「鳳舞陽,我是龍騰洋行的少爺龍顓予,這兒便是龍家宅子,從今天起……」
他勾唇笑得連眼角都彎了。「一年內,你將是我的丫鬟,沒有我的允許,你哪里也不能去!」
總算知道他是誰了,然而她卻沒有露出他預期的神態--沒有震愕,更沒有驚詫,只是用一雙剔亮的眸子微惱地瞅著他。
難道她真的……不,這丫頭工于心計,絕不能教她給騙了。
「你憑什麼?」混帳!她不吭聲,他當她死了?
「憑我救了你一條命!」他笑得冷邪。
仿佛一道雷轟的一聲落在她嬌女敕的身子上,教她搖搖欲墜……
「一年?」她能不能立刻再跳回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