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道金光吸引了任十美的目光,他定楮望去,從半塌的寺廟中,看見了奇跡。神桌居然完整無損,美麗的金佛依然高高在上,對著世人展露慈悲的笑容。可是鑄造它的人、信奉它的人又怎麼了?他們一個個除了悲傷,只有淚水,茫然和無助寫滿幸存者的臉,而這些是金佛慈悲的笑容可以救助的嗎?
任十美轉頭再不看那佛像,只把目光牢牢鎖在懷里的焦俏身上。天不佑人又如何?他可以自己保護她,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定要護她周全!
任十美沖出廣場,想去牽馬,趕緊帶焦俏去看大夫,可來到寄放馬匹的客棧,客棧也成一堆瓦礫了。沒辦法,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抱著她施展輕功,從城東直奔向城西的任醫館。
這一路非常辛苦,他剛才為了救她,已經受了嚴重的內傷,又不能休息便急著趕路,傷傷加傷的情況下,他到達醫館的時候,已經站不住身子,虛軟地跌坐在地。
他痛苦地喘息,朝里頭喊人。「古大夫、古大夫……」
「少爺!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醫館的小廝听見叫喊,出來察看,發現是任十美,嚇一大跳。
「少女乃女乃受傷了……快讓古大夫來看看她。」任十美卻是沒力氣再站起來了。
小廝趕緊喊來救人,一起幫忙扛兩個主子進去,眾人踏入醫館,發現里頭的藥櫃倒得亂七八糟,藥材散落一地,但幸好房子沒事。
「那個……剛才地牛翻身,所以……」小廝一邊解釋他們絕對沒有偷懶作怪,一邊讓大家動作快點,整理出兩塊干淨的地面,鋪上席榻,安置任十美和焦俏。
「我知道,我剛從天寶寺回來,那附近的狀況更嚴重。」任十美這一路回來也發現了,這回的災害主要發生在城東,因此那邊一半的房屋都倒了,也不知道多少人受傷。倒是城西影響較小,沒那麼嚴重。「你立刻發布下去,就說是我的命令,將家里的僕人組織起來去城東救災,同時讓醫館和藥鋪派人過去義診,並多備傷藥,以便救助民眾。」
「也給焦家帶個口訊,就說是我說的……」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是焦俏醒了。天寶寺的大殿跨下來的時候,任十美正好撲到她身上,替她擋去了八成的撞擊,所以她只受到輕微震蕩。她會昏過去,是因為倒下去時,後腦不小心磕上了一塊碎石。嚴格說起來,其實任十美的傷比她嚴重多了。「讓我爹立刻開糧倉賑災,同時向其他縣城買糧……動作要快,否則一些不肖商人就要坐地起價,大發災難財了……」
「是,少女乃女乃。」小廝听了話,急匆匆地去辦了。
她和他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開口。「沒事吧?」話落,兩人笑了。
他們真的合拍,無論做什麼事,他們的想法、做法都一致。他們真的是天生一對,只除了……
當他的手握住她的,拉高她的衣袖,想幫她檢查一下有沒有哪里有暗傷,她卻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這真是太糟糕的情況……
她努力忍著,不要吐、不把手抽回來,但這好難,她忍得臉色都蒼白了。
幸好這時古大夫終于出來,分別為他倆做了診治,該裹傷的裹傷、該喝藥的的喝藥,然後讓他們盡快休息,以便復原,因為這場意外,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們處理,沒辦法在這里躺太久。
焦俏一看見這位古大夫就膽寒,因為她前回替青青和瑞雪敷的傷藥正是他的杰作,這個人本領是有,但興趣更可怕。
任十美和焦俏給他折騰了一日夜,終于可以直的走出藥鋪了。當然,內傷是沒有那麼快痊愈,但要如一般人那樣行動,已經可以了。
兩人回到任家,卻見任、焦兩位大家長愁眉苦臉地對坐著。
「爹爹、岳父,發生什麼事了?」任十美問。
「你們說的義診、舍藥、賑災之事,恐怕做不了多久了。」
「為什麼?莫非這回官府已經開始救濟災民?」焦俏道。
「是就好了。」焦父嘆氣。「災難一發生,我就听你的話,馬上開倉放糧,一天三頓濃粥,每人還有一顆白面饅頭,同時派人向其他縣城買糧,誰知這災難的消息傳得比飛的還快,我們的人才到地頭,就發現那些糧商坐地起價,一斗米硬生生漲了一倍價錢,這……俏兒,咱們家就算再富,也沒有辦法長期支持下去啊!」
「那些藥鋪也一樣,凡是救災需要用到的什麼都漲,簡直是……」任父跟著來了一頓破口大罵。「老子詛咒他們生兒子沒!一群發災難財的混賬!」
「岳父、爹爹,你們不必生氣,只有咱兩家或許支撐不起這場救災,但煙城的富戶富戶無數,我當一一說服他們,懇請他們慷慨解囊,助災民們度過難關。」
「這……」任父為難地看了他一眼。「十美啊,嗯……有個消息……就是……那個劉老板昨兒夜里在天寶寺……自焚身亡了……」那老好人怕是完全絕望了,才會以如此激烈的方法向老天抗議。
「那麼個大善人,卻落得如此下場,母逝、妻死、子亡,不知寒了多少人的心,現在外頭那些人都說,這天已經瞎了,做好事也不會有好報,沒準還弄個家破人亡。所以……我們也請過其他朋友幫忙,但是……」焦父為難地說著。他和任父會這麼煩,就因為找不到人幫忙,單憑一己之力又救不了太多人,才會坐困愁城。
焦俏一時如遭雷擊,想不到劉老板一家就這麼地走了。她還記得昨日他們一家人進天寶寺,在誦經聲中,請上金佛,那氣氛莊嚴肅穆,還有金佛慈悲、普度眾生的微笑……結果……她的心底突然好涼。
昨日十美也跟她說過,真情可以感動天,只要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上天一定會保佑他們,讓有情終成眷屬。但是……老天爺真的會保佑嗎?萬一她一輩子也克服不了心理得問題,她和十美要怎麼共度這一生?
他情深義重,斷不會拋下她不顧,但她能如此自私,就這麼拖著他一生嗎?
十美……他是她愛到心痛的男人,她寧可自己死,也不要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他也是一樣,否則昨天那麼危險的情況,他怎麼會飛撲過來,以身體為她阻擋倒塌的瓦礫?
他們相愛相知,卻無法相擁,這樣真能成為一對幸福的夫妻?她不知道,可她曉得,要十美永遠不踫她,根本比殺了他還要殘忍,她絕不忍心他受這樣的罪。
那她該怎麼辦?
什麼真情感動天,那是假的,現在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她的心病,無藥可醫,而十美、十美……她該如何愛他?或者說,她要怎麼做,才能保證他得到永遠的幸福?
「是誰說做好事就一定會有好報的?」任十美昨天離開天寶寺前,望了金佛最後一眼,當時,他心里就對那套行善積德、神佛庇佑、死後魂歸西方極樂一說,感到無比諷刺。人還是只能靠自己,至于其他,就別妄想了。他已經不信仰任何東西,此時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凡事問心無愧,足矣,至于西方極樂或十八層地獄……或許有、或許沒有,他不在乎。他的生命里只需要一件事,清醒時,焦俏總在身邊,睡著後,她就在他的懷里,如此便是至高的幸福。「再說,即便天瞎了,我們人沒有瞎,看見那麼多災民受苦受難,是人都有惻隱之心,我不信大家都如此心狠,能睜睜看著尸骸遍野而面不改色。況且,我們並不需要支持太久,只要撐到城主的告急文書送入京城,聖上便會下旨賑災,那時我們得擔子就輕了,大家的付出並不會太多,卻可以活人無數,何樂而不為?」
任父和焦父一听,也覺得有道理,便同意讓任十美一一說服那些富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至于焦俏則與他分頭行事,她去了天寶寺,那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大殿倒塌,不知道多少人壓在下頭,如果救得快,或許還能多活幾條性命呢。
她在天寶寺門口看到一片焦黑,不用猜也知道,那正是劉老板自焚身亡的地方。她想起那個老好人,他來還願時的快樂、發現母親被救時的開心、得知妻死子亡的悲切……這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人家啊!為什麼會這樣?
她的心一陣一陣淒涼,若連劉老板那樣的善心人都不得善終,她和十美的未來,又會落到何等田地呢?
她忍不住為那老好人流下了眼淚。
「劉老板……你死了又怎樣?老天爺真會因為你的身亡,而睜開他那昏昧的雙眼,重新還天下一個公道?還是,你根本就白死了?」焦俏看著那片焦黑,心底越來越絕望,對將來也益發感到黑暗。
「少女乃女乃,過來。」突然,她听見有人喊她,回頭一看,卻是那個大魔星——古大夫。她看他附近圍了一堆人,有傷患,也有一些流里流氣、一看就不是好貨色的東西,應該是遇上麻煩了。
自己人總不能置之不理吧?于是,她走了過去。「古大夫,發生什麼事了?」
「請少女乃女乃把那群垃圾有多遠、扔多遠。」古大夫指著那群流里流氣的人說。
「喂,別以為你們是任氏出來的就有多了不起,這里是城東,咱們陳家醫館的地盤,這些人有傷病,應該到陳家醫館就診,你們怎麼可以搶生意搶到人家的門口來?」其中一人說道。
「咱們這是義診,不收銀子的,關生意什麼事?」焦俏說。
「你們不收銀子,患者都跑這兒來了,讓我們陳家醫館吃什麼?」
「你們不會也義診,自然有患者上門。」
「義診個屁!免費看病、舍藥,那我們還有錢賺嗎?」
「這些災民已經如此可憐了,你們還想賺他們的錢?」
「他們還把診金和藥錢都提高了三倍。」古大夫冷冷地插了一句。
焦俏聞言,心里一把火起。這世上怎麼有如此沒心沒肺的的人,看別人落難,不伸援手就算了,還趁火打劫?!「你們……很好……」他媽的,姑女乃女乃不打得他們連自家爹娘都人不出來,她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于是,在焦俏的大發雌威下,那些人都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四周終于恢復平靜。
迸大夫繼續義診,焦俏本來還要去其他地方巡視,卻被古大夫硬留下來,名為幫忙、實則被指使得團團轉,搞得她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可她看到患者們因為痛苦減輕而露出感激的笑容時,她又覺得特別開心。
以至于後來的幾天,她都來幫古大夫義診,至于其他問題,則交由任父、焦父和任十美負責。
任十美果然不負眾望,說服了城里近百富戶,一起加入賑災行列,當然,趁火打劫的也是不少,很多不肖商人更因此賺得缽滿湓溢,但好心人也很多,在眾人齊心合力下,災情終于控制得當,人員的傷亡也不再增加了。
時光匆匆,八天過去,朝廷里的賑災公文終于下來了,官府動作雖慢,但辦起事來倒是有條有理,很快地,本來只有衣穿、有粥喝的災民們又有了地方住。接著官府又重新計數人口、丈量土地,有些田地,因為地主全家罹難,那些土地就租給原先地可種的災民們,最初三年,種子跟農具由官府負責供應,第四年起,官府開始收租金,二十年後,若無意外田地則歸災民所有。
終于,災民們總算回歸正常生活,一切看似毫無異狀,除了任十美與焦俏——
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他們對彼此的愛意更加濃烈了——他們能為對方去死,誰能說他們心中無情?
但有情又如何?他們還是分房而居,她還是無法接受他的親近,盡避她愛死了他,恨不能日日攜手、天天相隨,可無法相擁就是無法相擁……心病,果真無藥可醫?
在不知道第幾次試圖親密失敗之後,焦俏終于領悟一件事——哪怕她再堅強,依然有克服不了的難關,于是,她下了個決心。
「十美,我想去學醫。」一日,她這麼告訴他。
「學醫?」任十美很訝異。「你要拜古大夫做師傅?」他以為她很怕古大夫的。
「誰要拜他做師傅了?」焦俏每回想到他,心都會抖一下。可她現在還想不到,她日後拜的師傅,比古大夫要可怕一百倍。「我是說,我要離開煙城……」
「你要走?!」他震驚無比,抽口道︰「為什麼?你無法接受魚水之歡,我可以忍,或者我做錯了什麼,我改,但是……」
「十美、十美、任十美!」她看他太激動了,忍不住喝止他。「你听我說完好嗎?」
他臉孔脹得通紅。心愛的人要離開他,要他如何冷靜?
「十美,」她盡量放緩語調說︰「我愛你,我真心期望你能幸福,可這樣子的我,根本無法給你帶來任何的快樂……」
「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感到無比幸福了。」
「可你會擔心、你會憂傷、也會難過,為什麼相愛相惜的兩人,卻一生無法相擁,你不覺得很遺憾嗎?」
「我承認自己很在乎這件事,但比起你離開我,根本微不足道。我情願做一輩子童男,也不要你離開我。焦俏,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一定立刻隨你入黃泉,倘使是我先走,我絕不過奈何橋,哪怕三年、五載,甚至是十年、百年,我也要等到你,和你再一次攜手。」他性子本就有些偏激,在對她的執著上,更是強烈無比。
「那你就等等我。」她從懷里掏出了一封書信,遞給他。「上天不會因為我們真心相愛,就讓我的心病自然痊愈,但一直困在這里,我想我根本克服不了心里的障礙,我需要一些時間,或者換個地方生活,再從中找出治愈心病的方法,所以十美……這是封離緣書,倘使有一天,你等不下去了,你就再找一個喜歡的人,和她一起,快快樂樂過一生,或者……」
「我知道了。」他咬緊牙根,不讓眼淚流下來。「我說過了,我愛你,永遠只有你一個。所以我尊重你的決定。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不會再娶,因此根本不需要這封離緣書,我任十美一輩子只認定你焦俏是我的妻——」
「不!留著它。」看他要把離緣書撕掉,她趕緊阻止他。「我這次出門訪師,也不知道多久才會回來,或是能不能平安歸來?所以……留著它可能有用呢……」
「可以,你要我留我就留,但焦俏,倘使有萬一,我要你記住,不管誰先走,奈何橋邊,務必相侯,莫失莫忘。」
「我會的,我保證。」
她終于離開了,踏上尋找心藥的路程。
她沒有回頭,因此她沒發現,在她身後,任十美目送著她離開,雙眼緩緩落下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