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樂睇是在一波寒意侵襲中醒過來的。
她朦朧的記得自己做了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其實大部分都已經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夢見了凱伊。
凱的容貌還是和許多年前一樣,深色的發閃著可哥色的光澤,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淺淺的笑紋也和從前一模一樣。
她看見他穿著舞蹈專用的肉色胎衣在跳舞,那簡練的舞姿有如初生的赤子一樣不加藻飾,卻擁有一種寧靜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樂睇看著他獨舞,他一直重復再跳同一段舞,樂睇認出那是他過世前正在編排,但是尚未完成的舞,那是一支帶有東方禪意的舞,名叫「空華」,她總覺得舞蹈的名字一如凱伊那初初嶄露頭角,卻轉瞬凋落的人生。
然後,獨舞的凱伊終于注意到她了。
樂睇綻開笑容正要走過去,他卻往後退了一步,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凱?」
她有些驚慌地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的表情卻顯得那麼憂傷並且帶著譴責,使她不自覺地有些畏懼。
「樂睇,你已經忘記我了。」他用一種近似宣判的口吻說。
「我沒有!」她急忙否認。
「樂睇,你已經忘記我了。」他重復地說。
「我沒有,真的沒有!」
然後,凱的身影消失了,樂睇在寒意中哆嗦著醒來,牙齒直打顫。
好冷,真的好冷!明明蓋著被子為什麼會這麼冷?
她從床上起身,望著身旁貝一葦的睡容。
他面向著她睡得很沉,唇邊仿佛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他的一雙手橫在她的腰間,那樣的姿態有如在守護者最珍貴的寶貝。
在這一瞬,方才他們共用過的激情在樂睇腦中閃過——
天啊!昨晚的自己,竟然連一秒鐘也沒有想起凱,以及她對他的承諾。
就像夢里凱那充滿責難的眼神般,她確實是背叛了他。
甜蜜的感覺被強大的自責沖散,樂睇悄悄地下床,環抱著顫抖不止的自己走入浴室,關上門,打開蓮蓬頭,讓熱水沖刷自己冰冷的身軀。
在水柱的沖刷下,樂睇仍克制不住的全身發顫,她分不清這顫抖究竟是對自己的背叛感到愧疚,或是因為凱冷漠的目光而感到心寒……
在身體恢復溫暖之前,她必須好好想——究竟該怎麼面對眼前的情況?
貝一葦從夢中轉醒。
清早的晨光,從忘了拉上窗簾的玻璃窗灑入,使他難受的眯起眼。
刺目的光線使他無法繼續再睡,于是他轉向床的另一側,卻沒料到,應該躺在他身邊的入睡的樂睇,竟不在床上。
「樂睇?」
他從床上驚跳起來,慌忙地從地上撿起褲子套上。
听見浴室傳來水流聲,貝一葦很自然地朝浴室走去。
浴室的門是虛掩的。
經過昨晚,他兩之間已沒有什麼好避諱的,但貝一葦仍在外頭禮貌性的敲了敲門板。
「樂睇?樂睇?」他帶著一絲不安的在門外輕喚著。
這時水生略微轉小,樂睇的聲音由浴室傳出來。
「我在淋浴,你要進來嗎?」
貝一葦這才謹慎的推開門,看見樂睇的臉與一方香肩從氤氳迷蒙的浴簾後探出來,對他笑了笑,然後又縮回去,繼續沖澡。
看見樂睇的笑顏,貝一葦心里松了一口氣,在馬桶蓋上坐下。
「樂睇,你怎麼這麼早起?」算一算,他們才睡了三個多小時。
「因為我覺得冷。」
貝一葦听了,不由一陣緊張。
「你感冒了嗎?」
他緊張的口氣使樂睇不由發笑。樂睇關上蓮蓬頭,取了毛巾擦干身子,裹上厚厚的浴袍從淋浴間走出來。
罷沐浴餅的樂睇,發絲上帶著微微的水氣,這使得她的發質更是閃亮得有如綢緞一般,而她的臉頰則因為熱氣的薰染,透出粉紅色玫瑰般的好氣色。
「不是,我只是比一般人怕冷而已,又因為練舞的關系,我的身體沒有什麼脂肪,所以只要天氣一入了秋就容易手腳冰冷,平常只要吹一會暖氣,喝一杯熱飲,我就會覺得好一點,昨晚是因為……嗯,消耗掉了太多熱量,所以失溫的情況才會比較嚴重。」
昨晚,她跳了一場舞,又與他,體力的消耗驚人,所以才會冷得必須下床沖熱水澡。
貝一葦听完,表情困窘。
「抱歉,我不知道會是這樣……」
「傻瓜,有什麼好道歉的?」她無所謂的笑著。
「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不會——」
「就不會踫我嗎?」樂睇打趣地反問。
貝一葦一時啞然。
在昨天那種情形下,他必須承認,他真的很難控制住自己。
「不……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能阻止我踫你。」他悶悶地說。
聞言,樂睇不由勾起唇笑了。
「呵呵~~听起來,我似乎是魅力驚人啊!」
「根本是魔女等級的好不好!」他環住她的縴腰,仰首望住她,「你知道嗎?在我見識過你跳舞的模樣後,我就知道這輩子再也無法把目光從你身上移開了。」
看她的舞,他可以感覺來自心靈深處的撼動,她的舞代表最真實的她——有如舞蹈的精靈,純潔又充滿生命力!他看見了她驚人的才華,也看進了她的喜悅、苦惱與掙扎。
「我愛你,樂睇。」
他的告白卻使樂睇笑顏一僵。
「不,不要。」她驀地掙開他的環抱,轉過身背對他。
「樂睇?」
「不要說什麼愛或不愛的話,昨晚只是一夜放縱而已!」
貝一葦花了好幾秒鐘,才將樂睇的話听懂。
听懂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想被一道巨雷劈過。
「什麼意思?你要我當昨晚是一夜?」
「我覺得那樣比較好。」樂睇避開他受傷、不可置信的眼神,走出浴室,表示一切到此為止,沒有什麼好爭論的。
可惜貝一葦不是個好打發的人,他或許隨和,但不是沒有原則;樂睇含混籠統的回答,他怎麼也無法接受。
「怎麼會比較好?為什麼會比較好?」
「我不喜歡把關系搞得太復雜,加上我根本不想交男友,所以繼續當朋友比較不尷尬。」她又故意補上一句︰「當然啦,如果未來彼此有需要,我也不介意,反正我們滿合得來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是嗎?」
貝一葦簡直不敢相信,她居然把他定位在……伴?
「我不跟朋友上床的!」他忿忿地說。
他可不像西方人觀念那麼開放。
「好吧!雖然很可惜,不過我也不能強迫你,那我們就繼續做朋友吧——最單純的那一種!」
說完,她還很哥們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走出浴室。
貝一葦表情呆滯。他愛上了裴樂睇,但對她而言,他只能被擺在「單純的朋友」,或是……「伴」的選項里面?
這打擊太大,足足有三秒鐘,貝一葦的腦中一片空白,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一個硬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為什麼?難道他的感覺出錯了嗎?
身體比語言更誠實,昨晚的一切美好得像天堂,他們有如天生一對,完美的嵌合,還有那些纏綿而濃烈的吻……那樣的歡愉與滿足,絕對不只是「性」而已!他甚至有種感覺,仿佛樂睇也是愛著他的,為什麼她卻可以表現得這麼無所謂?
「樂睇,我不相信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你最好相信。」
貝一葦沉默下來,他既憤怒又困惑。
這沒道理,為什麼昨晚還濃情蜜意,今晨一醒來就全變了樣?
「是因為凱嗎?」貝一葦忽然說道︰「阿諾跟我說過他的事,他要你永遠記得他,在他死後也不能愛上別人,這簡直太荒謬,沒有人可以限制另一人的感情——」
「別說了!」貝一葦的話準確的擊中了她。
這時,她的腦海再度掠過凱的臉,他們過去的片段,相處的點滴,一起編舞的快樂,還有他臨終前那雙飽含深情、不舍的眼,與夢中他疏遠而譴責的表情……
對貝一葦的愛,與對凱伊的背叛,像天平的兩端,同時拉扯著她的心,像河面上的冰終于破裂一樣,她再也不能夠維持平衡。
最後,樂睇重重的閉了閉眼楮,開口——
「我可以理解你的不甘心,你如果覺得這麼想比較好過,OK啊,我沒有意見。」
樂睇的話,終于使貝一葦的臉孔失去血色。
他抿緊了唇,目光冷漠,不發一語的走出浴室,與她擦身而過,腳步不停地越過她走向床鋪,從地上拾起皺巴巴的襯衫和外套隨便穿上,然後走向門口,寂靜的開門離去。
貝一葦沉默的離開,像一條鞭子一樣鞭笞過她的良心。
她對他說了謊。
她知道她傷害了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是長久以來唯一走近她心里的人,但是她卻把他推開,尤其在她講了那麼殘酷的話以後,他恐怕再也不會看她一眼。
這一刻,樂睇像是被什麼抽干了氣力,失去站立的本能,她像個老嫗般微弓著背,慢慢的扶著床沿坐下,好久好久以後,她忽然像個孤單的孩子般哭了起來。
***
A102號小提琴練習室里,傳出Tatini小提琴協奏曲「魔鬼的顫音」第三樂章的旋律,那令人繃緊神經的淒厲樂音,簡直如同鬼哭神嚎,教人五髒六腑都在翻攪。
尤其在第三樂章的最後一段里,技巧高超的演奏者更以一記頓弓技法,營造出類似哭喊的效果,讓人听了渾身寒毛豎立。
「天呀~~到底是誰在A102號琴室里拉琴啦?」
「誰知道?琴室的門一整天沒開過。」
「WTF!A102號琴室里的家伙就像個神經病一樣,已經來了一整天‘魔鬼的顫音’第三樂章,我的神經都快被他拉斷了!」
「最近有比賽嗎?」
「就算有也不會選這種曲子作指定曲好不好!除非評審的耳膜很耐操!」
「喂,里面的!求求你不要再拉了,我明天有曲式報告要交啊啊啊~~~」
一群學生近乎崩潰的在A102號琴室外頭捶門,哀叫的哀叫,怒咆的怒咆。
忽然間,琴音停止了。
「啊?停了?」
「謝天謝地!」
「總算可以去寫報告了!」
不過,大伙兒高興地太早了,下一秒鐘,「大黃蜂的飛行」的樂音像失巢的蜂群般憤怒地奔瀉而出,聞者無不哀鴻遍野。
「老天!又開始了~~」
「魔鬼走了,現在換大黃蜂是吧?」
「救郎喔~~~」
一分二十六秒,速度170bmp的大黃蜂飛完,大家還來不及松一口氣,接著是速度280bmp的大黃蜂登場。
「這、這家伙瘋了……居然速彈……」簡直快的像是佛山無影「手」啊!
「受不了,大黃蜂變虎頭蜂了!」
「而其還是可以無限量發射毒針的虎頭蜂……」
「這種頻率搞得我神經緊張!媽呀,我的頭好痛~~」
近六十秒後,「虎頭蜂」飛完。
正當大家松一口氣,以為煉獄終于解月兌了的時候,速度320bmp的大黃蜂立即登場了。
「Fuck!這家伙有完沒完啊?要炫技也不必挑在這時候啊!」
「320bmp!是320bmp!這事有史以來‘大黃蜂的飛行’速彈的最快記錄啊!」
「瘋了!這家伙一定是瘋了!」
「這哪里像大黃蜂啊?根本是龍卷風!快到沒有一個音符听得清楚的,簡直像是唱片被高倍速快轉一樣……」
四十五秒後,「大黃蜂的飛行」戛然而止。
演奏完最後一個音符,承受不了拉力的琴弦驀地錚然而斷。
這時門外頓時響起一陣歡呼,簡直是普天同慶。
「哈哈!琴弦拉斷了,大黃蜂飛不了啦!」
「喂,里面的!我祝你拉到手抽筋!」說完還恨恨地朝練習時比出中指。
「散了啦散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