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的蝴蝶刀,映著朗朗白日,看來格外刺眼。
皇甫覺足尖勾住刀柄,順勢一踢,兩道銀光亂閃,蝴蝶刀轉眼回到他手中。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紅綃,指尖滑過鋒利的刀刃,看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紅綃瞪著那雙蝴蝶刀,視線慢慢移回皇甫覺的身上。
「你是花墨蝶?」她徐緩地說出一個令江南人士咬牙切齒的名字。
皇甫覺深不可測的黑眸轉了轉,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這雙蝴蝶刀就該能證明我的身份了吧?」他回答得模糊不清,存心讓她誤解。
他當然知道這雙蝴蝶刀原來的主人是誰。花墨蝶是這幾年來橫行江南的采花大盜,多少名門閨女都被佔過便宜,有幾個貞烈姑娘受不得這種羞辱,還走上自盡一途。
皇甫覺生平就是見不得姑娘家受苦,暗中調查出花墨蝶原來也是聚賢莊沈寬的一步棋,負責在江南收集情報,性好漁色。他來春水樓之前,順道將花墨蝶收拾掉,廢了那采花大盜的雙手雙腳,扔進大牢里去了。
至于這雙蝴蝶刀,是他看了精致討喜,一時興起才會帶在身邊,料想不到竟會在這時派上用場。
瞧穆紅綃這等反應,似乎就只知道花墨蝶與她同屬于沈寬的手下,卻不曾真正見過花墨蝶。
他打蛇隨棍上,減低她的防備。是想模清沈寬會利用她,設計出什麼樣的詭計。
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對她感到興趣,能留在美人兒身邊一段時日,總是賞心悅目的。她看似冰冷,但是那雙清澈瞳眸冒著火焰的模樣,意外地讓他心動。
她像是個被絲線控制的木偶,那些無所不在的絲線來自于沈寬的控制,剝奪了她表達真正情緒的權利。他想替她剪去那些絲線,瞧瞧她顯露真性情的模樣。
那雙眸子里有著熱烈的火焰,莫名地吸引了他。
「你來這里做什麼?」紅綃瞪著他,眼里的殺氣被嫌惡取代。
她早就听過花墨蝶的惡名,雖然同為沈寬手下,但從不曾有過往來。難怪這人如此輕薄無禮,原來他根本就是偷香竊玉的采花賊。
皇甫覺嘿嘿一笑,耍著手中的蝴蝶刀,刀縷紛飛,銀光閃閃,令人目眩。
「既然知道咱們同屬一路,現在可以對我溫柔些了吧?」他的視線瞄向繡榻,微笑著提議。「回繡榻上無能為力,我把來這兒的原因細說給你听,如何?」
紅綃目光一寒,手中長劍一甩,半月型的光影包圍她的全身上下,細密的劍網找不到任何空隙。
「你自個兒回繡榻上挺尸去!」她怒道,恨他的輕薄無禮。
就算是同為沈寬的手下,她也對花墨蝶沒有半分好感。這人聲名狼藉,幾年來趁著收集情報之便,到處欺凌女人,她早就看不順眼,即使礙于沈寬的顏面,不能殺他,她也打算給他一些教訓。
「喂!別凶啊,咱們可是同路人。」皇甫覺連忙喊著,手中的蝴蝶舞動著,鏘鏘接連幾聲,將紅綃的攻勢都擋了下來。
啊,看來花墨蝶那家伙人緣不太好!
軟刃長劍攻勢如蛇,柔軟的劍鋒劃過皇甫覺的扇頭,他在心中咋舌,感嘆這美人的脾氣怎地如此火爆。
劍鋒又轉,這一次探往他的一雙手腕。
他迅速地將手往後一抽,銀光堪堪在十指前掃過,要是雙手再收得慢些,十指只怕就被她給削斷了。只是,雙手閃得快,手中的兵器到底不是自己用慣了的反應得不夠快,那雙蝴蝶刀被打落, 哩啪啦地掉在地上。
「嘖!真不順手。」皇甫覺自言自語著,撇了撇唇,抽出腰間的桐骨扇,格開了紅綃接連幾下劍招。
她冷眼看著他,知道他的武功驚人,不可能真的傷得了他,在攻擊時,腦中已經閃過不少猜測。花墨蝶是沈寬安排在江南的重要人物,這次特地來到春水樓,是有什麼事情要告知她嗎?
見他閃躲俐落,兩人怕是短時間分不出高下,她也覺得厭煩了,手中軟刃長劍刷刷兩次長劈,劍梢掃過之處,精美的家具陳設都留下一道入木三分的劍痕。
皇甫覺旋身一躍,高大健碩的身軀格外靈活俐落,眼中仍是帶著笑意,沒有真正使出全力對付她,只是逗耍著她。若是他真有心要擒下她,她不會是他的對手。
「你也太狠了。上頭這一劍想取我人頭,而下頭這一劍,難不成是想毀掉你往後的幸福嗎?嘖嘖,你可要想清楚啊!」他唰的一聲展開桐骨扇,不避反迎,繞住軟刃長劍,再合扇面轉了個半圈,轉眼就制住她的武器。她心中暗暗吃驚,沒有想到他會舍掉蝴蝶刀而以扇應敵。她不曾听說過,花墨蝶除了蝴蝶刀,還擅于使用其他武器。
清冷如冰的雙眸略略眯起,她想抽回軟刃長劍,他卻輕旋手腕,拉近她嬌小的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笑得不懷好意。
「難道主人沒跟你提過,我可是踫不得的?」她冷冷地瞪著他,
「我的性子不好,愈是踫不得,我就愈想沾上一沾。」他端起她的下顎,若有似無地以灼熱的氣息逗弄她,直到她那雙眼楮氣得快要噴出火來,他才松開手。
那柔女敕的觸感,以及芬芳的氣息還留在他手上,他有些依依不舍,磨了磨指尖。雖然有些可惜,但是為了大計著想,他決定暫時放手。
紅綃咬了咬牙,看著他退開幾步。她恨恨地以手絹擦拭臉兒,想擦去他殘留的氣息。這個采花賊大概都是以這種把戲,騙上那些單純的姑娘家的。
「你來春水樓有什麼目的?」她冷漠地說道,存心跟他保持距離,邁開蓮足走到窗前。她在窗欞邊回過身來,看向皇甫覺。
他剛剛不是才說了,單名一個覺字?難道花墨蝶也只是個代號?沈寬安排在四處的暗棋不知有多少,雖然從收養她開始,數年來沈寬對她一直很好,如同親生女兒般好言好語地對待著。
她被教導著,以沈寬為主人、為神明;對光寬的命令與動機,不曾有過任何懷疑,一心只想著要賣命執行任務。她從來就知道,沈寬的處心積慮是為了天下百姓著想,而為了蒼生,她必須幫助沈寬。
「唔,是沈——呃,是主人讓我來的。他說時機將至,日帝已經從關外回到中原,你在近日就會得到主人的密令,他讓我先行前來幫襯著,免得節外生枝。」皇甫覺的黑轉了轉,想起花墨蝶先前所招供出的一些內情。
花墨蝶是個采花大盜,卻不是個忠實的部屬,在皇甫覺的「招待」下,很快地就供出所知的一切。
沈寬不愧是老狐狸,就連部屬也沒有告知真正計劃,花墨蝶所供出的內情有限,皇甫覺倒是很好奇,穆紅綃將會接到什麼樣的密令。
這段時日來與沈寬暗中較勁,皇甫覺如同搜集著破碎的拼圖,當沈寬安排的詭計逐一被破壞瓦解,那個號稱江湖第一善人的偽君子,其真正的野心已經呼之欲出。
他要不再把眼楮放亮一點,沈寬只怕要攻入王宮,將他自龍椅拖下地來。
「我不需要旁人幫助,你馬上離開春水樓。」紅綃冷冷地說道,趁著他略微松手,抽回了軟刃長劍。
「別這麼不領情,這可是會傷了我的心吶!再說,這是主人的命令,你我都不好違背吧?好在你生得這麼一張花容月貌,我待在春水樓里,倒也是心甘情願的。」他輕輕搖著桐骨扇,看著她收回軟刃長劍的俐落模樣。這美人兒的武功不弱,只是脾氣爆得很,像是五月天里的一鍋爆姜,嗆極了!
「我習慣獨自行動。再說,潛伏于春水樓的這幾年來,對于主人交代的任務,也不曾有過任何失手紀錄,不需你來插手。」紅綃走往木門,看也不看他一眼。
「所以我說,會不會是主人存心湊合我們兩個?」他笑著說道,以逗弄她為樂。
她冷笑一聲,懶得回應他荒謬的猜測。
「我會詢問主人,這次的安排究竟有什麼用意。這段時間里,你若想待在春水樓里,就到附屬的酒樓里去打雜,把你那些調戲姑娘的精神,都用在洗鍋碗上。」她存心給他難堪。
誰知道,皇甫覺聳了聳肩,全然不當一回事。「當然是樂于從命。只是,紅綃姑娘,打雜的工作,是否也包括替你洗滌羅襪?您索性連貼身兜兒一塊解下,讓我效勞如何?」他微笑著舉高手中的淡紅色襪子,那是先前剛從她腳上褪下來的戰利品。
回答他的,是一記飛刀,驚險地削過了他的肩頭,釘入牆上。
☆☆☆
桃影坐在軟榻上,專心地以棉布擦拭著一張琴。
門外傳來腳步聲,她抬起頭來,映入眼中的是紅綃僵硬的怒容。
「您怎麼了?那男人唐突了您嗎?」桃影錯愕地站起身來,連忙接過紅綃手中的琵琶。目光掃到地上,瞧見紅綃一只白女敕女敕的果足,足上鞋襪早已不翼而飛。
桃影不敢多問,奉上一碗香茗,偷瞧著穆紅綃僵凝的表情。在春水樓幾年,早知道自家主人沈靜的性子,還不曾見姑娘發這麼大的脾氣,柔軟的紅唇緊抿著,那雙秋水瞳眸像是要噴出火來。
紅綃坐了下來,喝了幾口茶,胸間的火氣才慢慢散了去。放下茶杯,白女敕縴細的手仍有些微抖。
那個下流男人是徹底擊毀了她的自制,她第一次這麼想把某個人大卸八塊。
「那個人是花墨蝶,是主人派來的。」她徐緩地說道,在呼吸吐納間拾回理智。她從小就被訓練該要冷靜理智,怎麼能夠輕易地被激怒?
「花墨蝶?那個采花大盜?」桃影臉色一白,手撫著胸口。
「他會留在春水樓一陣子,這段時日,你提醒樓內的一些丫環,記得離他遠一些。」那男人的下流德行,她可是體認得一清二楚。
「桃影知道。只是,主人為何會派花墨蝶來咱們這兒?」桃影困惑地問道,心中想起那男人的笑容。
那人真是惡名昭彰的花墨蝶嗎?總覺得那男人的笑容雖然有幾分邪氣,能讓姑娘家心兒狂跳,卻不像是為非作歹之徒。有著那種笑容的男人,看來只會逗女人,卻不會傷了女人。
「詳情我還要詢問主人,你替我準備紙筆。」紅綃吩咐著,走到了書桌之前,斂起柔軟的衣袖,將毛筆蘸飽了墨,在下筆時心中也有眾多疑惑。
沈寬一向謹慎,不讓部屬之間有聯系的機會,這一次怎會派了花墨蝶前來春水樓?而且哪個人不好派,偏偏派了她最厭惡的婬賊來,這豈不是要讓她接下來的日子頭疼嗎?
時機將至?是說,已經到了她派得上用場的時候了?
這個猜測,讓她的心猛地一震,驀地感覺有些寒冷,用雙手抱緊了自己。她的武功雖然練得不錯,但卻不是絕頂出眾的,優越于其他殺手的一點,是她的美貌。
沈寬會希望她以何種方式執行任務,她其實心里有數。
想到多年來始終听聞沈寬提及,當朝日帝有多麼昏庸與萬惡不赦,她的胃在翻攪著。沈寬若派她去接近日帝,以美貌松懈日帝的防備,她怕會因壓制不住厭惡,而壞了大事。
她在特殊的皮紙上,迅速地寫下字句,從籠子里取來一只信鴿,將皮紙放入信鴿腿上的鐵管中,這種方式,是她長久以來與沈寬聯絡的方式。
走到窗前,她放手將信鴿往空中一擲,看著信鴿往北方飛去。
「紅綃姑娘,這風兒吹得還有些涼,請關上窗子,免得染了風寒。」桃影關懷地說道,替穆紅綃取來新的鞋襪,悄悄放在桌上。
穆紅綃關上木窗,回到桌前思索著花墨蝶來到春水樓的詭異始末。這件事情有些奇特,她總隱約地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卻想不出哪個環節出了錯。
那個男人讓她格外心亂,稍一凝神,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他那張令人氣結的邪笑……
☆☆☆
春水樓內,穆紅綃仍在苦思不解的同時。
那只往北方飛去的信鴿,飛行不過半里,行經一處樹林,一枝羽箭由某棵大樹上射來,竟不偏不倚地貫穿了信鴿。信鴿咕咕地哀鳴了兩聲,筆直地墜下。
皇甫覺從樹上躍了下來,拋下手里的一張長弓,呸開了口中因無聊而咬著的小草梗,邪笑著拎起奄奄一息的信鴿。
「嘿嘿,早知道你會用這招通知沈寬,若是真讓你通風報信,我還能變什麼把戲?」他對信鴿嘿嘿笑著,而信鴿無辜地掙扎,撲拍著翅膀。
穆紅綃前腳離開屋子,他後腳就施展輕功離開春水樓,算好方向在此處等著。
聯系沈寬,最快的方法是飛鴿傳書。現在,這只鴿子落在他手上了,穆紅綃怕是怎麼等,也等不到沈寬的回答。
他拎著垂死的鴿子,大搖大擺地走回春水樓,嘴角始終掛著那抹笑容。
☆☆☆
杭州城內,歌樓酒肆林立。
其中最負盛名的是天香樓,聚集了上好的酒菜,雕梁畫棟奢華無比,只招待富商巨賈,一般人連階梯都踏不進來。
從北方來了一伙人,在天香樓前停了下來。眾人全都是尋常人的打扮,但是仔細觀察,個個步伐沈穩、呼吸綿密,看來都是有深厚武功底子的練家子。其中較特別的,只有一個老者,以及隊伍之中一個把帽子壓得低低的小蚌子。
老者頭發灰白,看得出來長年勞心勞力,一臉忠誠的模樣,雖然穿著尋常,卻難掩官家氣度。長程趕路,他氣喘吁吁地拿出手絹擦著汗,張著嘴直喘氣。
「不行、不行了……不能再走了……」老人喘著氣,只差沒當街跪倒。
「走了一整天,岳老身子受不住,就在這里休息吧!」一個男人說道,眾人的視線集中在那個小蚌子身上,靜待著決定。
小蚌子聳了聳肩膀,沒有什麼意見。帽子下一雙眼精光四射,靈活極了。
天香樓門前的僕役卻擋在前頭,看著他們一身尋常打扮,冷哼了一聲。「喂喂,你們這群人是想做什麼?進我們樓里吃飯喝酒啊?很對不住,我們樓里今日客滿。」他趾高氣揚地撇開頭。
男人們臉色一沈,小蚌子卻揮了揮手,幾個人全恭敬地退下。
「雅閣上的廂房,明明都是空的。」小蚌子走上前來,頂開帽檐往樓上一看。
在帽子之下,是十分俊美的五官,還有幾分稚氣,看來是個俊秀少年。
僕役又是一聲冷哼,這次的哼聲,連十尺外的人都听得見。「小子,听不懂嗎?我們這兒招待的都是高官大爺,沒有讓你們這種窮酸人家吃的菜色。到時你付不出錢來,是要當了褲子付帳嗎?」
听見僕役出言不遜,男人們全都眼露凶光,卻還是被小蚌子一揮手給擋了下來。
「你是屬狗的?」小蚌子問道,清脆的聲音里有笑意。
僕役愣了愣。「什麼?」
「不是屬狗的,怎麼一雙狗眼看人低,一張狗嘴也淨說些渾話?」小蚌子諷刺地說道,一雙靈活的眼往門邊望去。「你也別瞧不起人,我說,你家掌櫃說不定請我進去作客,你信嗎?」
僕役仰天狂笑幾聲,準備伸腿去踹這不識時務的笨小子。「笑話,你要銀兩進得了我們這兒,我就真的當狗,把牆角那碗狗飯給吞了,還幫那條狗仔,把狗碗給舌忝干——」
僕役的話還沒說完,那小蚌子動作奇快,往腰間一模,空中光亮一閃。僕役的嘴上被塞了個滿,唔唔直叫。
那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元寶,剛好就塞緊了僕役的嘴,小蚌子淡淡一笑,「怕我沒錢?這錠金子夠嗎?」僕役用力地點頭,只差沒把頸子點斷。小蚌子又是一笑。「多去學學怎麼看人。」
門前的喧鬧也惹來了旁觀者,掌櫃躲在暗處,一直到那錠金子出現,才火速地跳出來。
有錢是大爺,瞧見黃澄澄的金元寶,掌櫃的雙眼都發亮了,馬上殷勤地喊道︰「這位小爺,您樓上請,我馬上派人送好酒好菜去。」回過頭,嘴臉馬上一變。只見那個倒楣的僕役嘴里咬著金元寶,在原地抖啊抖。「來啊,把這家伙拖到牆角去,讓他把那碗狗飯給吞完。」
一行人被請上了雅房,小蚌子落座後,其他人才敢陸續坐下,對這種惡整不識好歹之徒的行徑,早就習以為常。
「岳先生,您歇一會兒,喝杯茶。」小蚌子說道,體恤老人家體力不濟。
岳昉恭敬地接茶杯一飲而盡,還沒開口就連聲嘆氣。「唉,出來這麼多時日,竟然還尋不到覺爺,該不會是出什麼意外了吧?」他憂慮地說道,眉間深深的皺紋可以夾死小蟲子。
「岳老您放寬心,覺爺他身份尊貴,命中注定該是福星高照,不會有事的。」其他隨從出聲安慰著老人。
岳昉嘆了一口氣,連眼神中都充滿了疲倦。他年歲已高,實在不適合這麼東奔西跑,要不是骨子里的忠誠硬撐著,不願意辜負先皇的恩典,他早就宣布放棄,告老還鄉去了。
眼楮往角落一瞄,這一回連嘆氣都必須往肚里吞。到底眼前這位,跟覺爺是血濃于水的自家人,他作為臣子的,還是不能亂說話。
唉!先皇英明,先後賢德,兩位極為受到人民愛戴,怎麼生出的孩子,活像是煞星轉似的,直教人頭疼。
他活到一大把年紀了,不但要四處去找那個行蹤成謎的大煞星,身邊還要帶著一個隨時可能惹禍的小煞星;這段旅程艱辛極了,他幾乎想流淚,跪地告老還鄉。
「那張龍椅上大概是長了刺,要他待在宮里,活像是要他的命。」小蚌子發出清脆的笑聲,感到很是有趣。
岳昉眉頭深鎖,忍不住嘮叨。「先前說要去京城參加魔教之子的會審,就遇上一群刺客,不知心生警惕就罷了,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也是鎮日跑得不見人影;一個不注意,他又到塞外去閑晃了。如今也不肯回京城,流連在杭州。」
他年歲大了,還有幾年的時間能夠這樣追著皇甫覺跑?要是無法把當今日帝教成明君,他怎麼有臉去見先皇?
「別多想了,咱們慢慢找,總能找到他的,現在填飽肚子要緊。」小蚌子怕岳昉又要數落起來,出言打斷了連篇叨念。
樓下的客桌間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穿著僕人衣裳的高大男人聲音清朗,端著一盤佳肴踏上階梯,前往雅座上菜。
「客倌,來啊,快趁熱吃了,這道八寶酥炙乳鴿可是先前才拔毛下鍋的,一個時辰之前還是展翅亂飛的活鴿呢!」男人朗聲介紹著,端菜的動作十分熟練,連腳步也格外俐落。
小蚌子一听見那聲音,像是被雷打著似的,迅速地躲到其中一個隨從身後,帽檐底下一雙眼楮直瞧著這送菜的小二。
隨從感覺有異,無心抬頭看了看,先是嚇了一跳,之後眉頭慢慢皺了起來,眼中充滿了不確定。他格外仔細地再瞧了瞧,眼楮直盯著送菜上來的僕役,慢慢地靠向岳妨的耳邊。
「岳老,您會不會覺得,這個送菜的店小二,生得跟覺爺有八分相似?」他小心翼翼地問,聲音愈來愈小。
岳昉啐了一聲,老臉上都是不以為然的表情,大聲地喝叱隨從。「你在說什麼傻話?覺爺是什麼身份?一個送菜的店小二,就算是眉目生得跟覺爺有八分相似,怕也沒有咱們覺爺的半分貴氣。你說這種話,不怕被覺爺治罪嗎?」他罵道,抬起頭來往店小二看去。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岳昉臉色愀然一變,滿是皺紋的老臉先是脹得通紅,繼而轉為鐵青,緊接著變得雪似的蒼白。他顫抖地伸出手,指著僕役打扮的高大男人。
「覺……覺……覺……」覺了老半天,那聲爺還是叫不出口。岳昉的嘴唇抖啊抖,瞪大眼楮看著眼前的高大男人。
這哪里是有八分相像?那劍眉朗目,眼底眉梢收斂不去的慵懶邪氣以及嘴角半挑起時那抹笑容;這不只是有八分相像,壓根兒就是皇甫覺本人。
「啊!岳先生,這麼巧,你也來杭州玩啊?「皇甫覺挑起眉頭,臉沒有任何錯愕的表情,仍是一貫的似笑非笑,沒有被這一些特地前來尋找他的忠臣及大內護衛嚇著,早料到會遇上他們。
「老臣是……老臣是……「岳昉還在結巴,呆滯的視線由上看到下。
老天!最尊貴的日帝竟穿著一身粗布衣,在酒樓里送菜當店小二?更可怕的是,看皇甫覺那神態,還頗為怡然自得,端菜的姿態順手得很。
「怎麼結巴起來了呢?來,喝口酒潤潤喉。」皇甫覺很是體恤地說道,倒了一杯酒塞進老人顫抖的手中。他轉過頭,指著桌上那八寶酥炙乳鴿。「難得來了自己人,你們忙把這道菜給分了,就算是我請客吧!」他嘴角微揚,準備讓熟人替他「湮減證據」。
穆紅綃哪里會知道,放出去通訊的乳鴿,竟然都進了這些人的胃。
日帝親自下令,幾個大內護衛不敢怠慢,馬上動手拆了乳鴿的骨架子,急乎乎地將乳鴿肉塞進嘴里,很盡職地執行任務,末了連骨頭也啃得干干淨淨,都成了處置飛鴿的幫凶。
皇甫覺滿意地一笑,轉過頭來瞧見岳昉仍然捧著酒杯站在原處顫抖,臉色鐵青地看著他。他偏著頭,伸手在老人面前揮了揮。
「岳先生,您怎麼啦?身子不舒服嗎?需要到後頭去躺一躺嗎?我雖然窩在這兒送菜,但是住的地方倒也不馬虎,是在城外的春水樓呢!那兒床軟被香,可舒服極了,等會兒就清出一間廂房來,讓你歇息歇息。」他好心好意地說道,眼里閃過些許光芒,有幾分惡作劇的意思。
「春水樓?」岳昉重復著這個名詞,疑惑地想著,這地方似乎有些耳熟。
一個大內護衛靠在他耳邊,低聲提醒他。「春水樓是江南最大的妓院。」
「妓院?!」岳昉大叫一聲,活像是被利釘扎了一下般,火燒似地猛跳了起來,一張臉脹得通紅,氣血都往頭臉上沖。
皇甫覺贊嘆地看著老臣,一臉的敬佩。「啊!岳先生真是老當益壯,都這把年歲了,還能跳得這麼高。」就是靠這股活力,岳昉才可以不死心地老是追著他吧!
「覺爺,為何要住在春水樓?您若是住在王家行館,屬下們也好就近保護您。」一個大內護衛看不過去,提出詢問。他好心地伸手扶助岳昉,察覺老人家皮膚上直冒冷汗。可憐吶,兩朝的老臣會不會被氣得魂斷當場?
皇甫覺勾唇一笑。「我來杭州,是為了瞧瞧美人穆紅綃。只是啊,美人看了,酒也喝了,卻發現身上的銀兩用罄,付不出錢來,差點沒被妓院里的人痛打一頓。是美人兒舍不得我,饒了我一命,才讓我窩在這兒打雜抵債。」他胡亂編著謊話,說得興高采烈。
實際的內情,到現在還不能讓這些忠臣們知道,就連輔佐他數年的岳昉,到如今都還不知他的真面目,以為他只是個到處惹是生非的登徒子。
岳昉劇烈地抖了抖,心中淌著血。堂堂一個日帝,到妓院里流連忘返,還丟臉地付不出銀兩,落得打雜送菜的下場——這要是傳出去,京城里名門大族會怎麼看待王家?
想著想著,岳昉老淚縱橫,抱著大內護衛開始嚎啕大哭。他費盡心血教養出來的,非但不是個明君,還是個絕頂昏庸愚昧的家伙,這讓他怎麼有臉去見宗廟里的祖宗們?
「先皇先後……老臣對不起你們啊……老臣愧對皇甫家的先祖們……」他委屈哽咽地嚎哭,眼淚鼻涕全沾在那護衛的衣襟上,哭得傷心至極。
「噯,你別見著我就哭啊,等會兒讓掌櫃的瞧見,說不定以為我怠慢了你們。喂,給個面子,別哭啊!傍些笑聲,證明我沒有招待不周,免得讓我待不下去。」皇甫覺看著哭得格外傷心的岳昉,莫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就是因為這原因,皇甫覺才老是想躲著岳昉,不讓這岳昉跟著。老人家的思想古板得很,一路上死纏活跟的,不知會少掉多少樂趣,皇甫覺要明查暗訪一些事情時,也會有些阻力。
日帝再度下令,大內護衛們交換一個哀傷的眼神,心中大嘆無奈,眼中含著眼淚,不約而同地張開嘴發出干笑。那無奈的笑聲跟岳昉的哭聲交雜在一起,難听得讓人印象深刻,傳到樓下去,讓所有的客人都停下動作伸長脖子,瞪大眼楮看著雅座內荒謬的一幕。
皇甫覺從頸後拿出桐骨扇,很是無奈地搔了搔頭,雖是僕役打扮,也難掩與生俱來的貴氣。他知道若是引來注意,到時候要解釋,只怕又要費上一番工夫。再說,瞧老人家哭嚎自責著,他心里多少也有些罪惡感。
「別淨是哭啊!這麼吧,岳先生,您先前不是老擔心我尋不見姑娘家,憂慮著月後之位長年虛著嗎?我要是說已經瞧見中意的姑娘家,你心里會不會好過些?」皇甫覺問道。
這些話宛如魔術般,果真止住了岳昉的嚎哭。他抹了抹眼淚,滿是皺紋的臉上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知覺爺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呢?」還有希望,要是挑中一個賢淑而知書達禮的姑娘家,這個昏君也能多少變得聰明些吧?
最最起碼,岳昉還可以指望下任的日帝可以正常一些。
「春水樓的穆紅綃倒是滿入我的眼。」皇甫覺模著下巴說道,回想起那張絕美的容貌。
他對女人的胃口一向挑剔得很,若真要挑選月後,當然也要選最美的女子,而今生,倒是不曾見過比穆紅綃更美的女人。原本只是想隨便胡編個名字給岳昉,好讓老人暫時安靜下來,霎時,那絕美的容貌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竟想不出其他女人的姓名。
那雙帶著火焰的瞳眸,給了他難以抹滅的深刻印象。
此言一出,眾人全都倒抽一口涼氣,岳昉則是悶哼了一聲,像是被悶棍敲中,全身癱軟下去。穆紅綃?那個名妓!當今日帝竟想挑選一個名妓作為月後?!
「覺爺。」許久之後,一個大內護衛出聲喚道,聲音中充滿哀戚。
「嗯?」皇甫覺挑起眉頭,詢問地看著一群臉色鐵青的男人。
「請準備地方讓岳老躺著,他已經口吐白沫昏厥過去了。」大內護衛嘆氣說道,然後往旁邊一站,讓一直躲在後頭悶著偷笑的小蚌子現身。「另外,這次前來找您的,不只我們,寶兒姑娘也來了。」
皇甫覺神色一凜,謔笑的模樣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頗為頭疼的神情。他擰皺眉頭,瞪著眼前瘦小的家伙。
「你不留在中岳太學讀書,來這里做什麼?又把太傅整得含淚還鄉了嗎?」在認出對方身份的一瞬間,他就有預感,大大小小的麻煩又將逼近。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有這家伙在的地方,就肯定麻煩不斷。
皇甫寶兒輕聲一笑,伸手取下帽子。一頭烏亮的秀發滾落,一雙美麗的眼楮帶著笑,紅唇甜潤,竟是一個靈秀動人的少女。
「親愛的皇兄,我來這兒做什麼?當然是湊熱鬧來著,順道瞧瞧,你預定的月後,是生得什麼模樣?」她甜甜笑著,那模樣無辜而沒有半點危險性。
皇甫覺哼了一聲,沒被她騙倒。他完全清楚,自家妹子有多麼鬼靈精怪,搗亂的能耐比起他可是高明更多。聚賢莊的陰謀正豐進行,加上寶兒一起攪和,只怕會亂上加亂。
「你給我安分些,要是闖出什麼禍,我就把你送去和番。」他瞪著滿臉笑容的寶兒,揮手要大內護衛把岳昉送下樓去。
「皇兄,您請放心,我一定乖乖的。」皇甫寶兒連聲保證著,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眼楮卻滴溜溜地直轉,唇邊有著一抹難掩的嬌笑。
看來這次的江南行,肯定是不會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