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武吾族人好不容易跋山涉水,載著數十車嫁妝、上百名奴僕侍從,以及馱滿禮物的大象隊伍,遠從苗疆走了一個多月,大批人馬才來到京城之外。
眾人才剛剛開始安營扎寨,都還沒坐下來歇息,就听見轟然的腳步聲逼近。
象群感覺到同伴接近,紛紛騷動起來。
禾武吾族的人們,聞聲抬頭看去,就見痛哭失聲的喜兒,騎著狂奔的小喜,沖撞地跑出宏偉的城門,嘹亮的哭聲傳得老遠,所有禾武吾族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個個目瞪口呆。
領隊的玄狼,瞧見妹妹的身影,連忙伸長了手猛搖,大聲叫喚著。「喜兒、喜兒!我們到了!」
狂奔到半途的小喜,听見了熟悉的聲音,頓時轉了方向,以最快的速度,朝著玄狼沖來。巨象奔馳的巨足,在綠意盎然的草地上,留下大大的腳印。
巨象迎面而來,玄狼卻是動也不動,站在原地張開雙手,露出黝黑的赤果胸膛,滿臉都是笑容。
奔馳到最近處,巨象陡然一停,昂首舉足,象背上的小人兒,直接撲進玄狼的懷里,哭泣得更傷心。
「啊,咱們的喜兒,一定是想哥哥想到哭了。」他樂呵呵的說著,大手連拍著那因為哭泣而聳動不停的背。「乖,快別哭了,你瞧瞧,哥哥這不就來了嗎?」
見到親人終于到達,喜兒非但沒有停下哭泣,反倒雙腿跨開與肩同寬,握緊小拳頭,用盡了全力,像是攻擊殺父仇人似的,咚咚咚咚的拚命撲打哥哥的胸膛。
「嗚嗚哇,你騙我!你騙我!騙我……」她邊哭邊喊,淚水跟拳頭,都如雨滴般落個不停。
「喜、喜、喜兒、嗚啊!喜……」無端端挨揍的玄狼,只覺得莫名其妙,又舍不得傷了妹妹,只能忍痛挨下連番重擊。
眼看丈夫都快被毆打到吐血了,燕子只能上前,從後頭抱住喜兒,退開好幾步,省得她下手過重,真把下一任族長打得重傷而死。
「喜兒乖,你別哭了。」燕子好聲好氣的,安慰啜泣不已的小泵。
她跟著丈夫遠道而來,本以為會看見初為人婦、滿臉甜蜜的喜兒,卻只見她滿臉是淚,哭得傷心不已。
听見熟悉的聲音,喜兒抽噎著,轉身撲抱情同姊妹的嫂子。
「燕子,我……」
「乖,有什麼委屈,你都跟我說吧!」燕子說道,牽起她的小手,掀簾走進奴僕們才剛搭好的主營。
厚布制成的帳簾,用板藍根與茜草,染得濃藍不透半點日光。主營內略顯陰暗,但擺設舒適,全是苗家用品。
聞著熟悉的香料氣息、模著藍布與黑布上頭大紅大綠、鮮亮奪目的美麗刺繡,好不容易被哄得坐在軟榻上的喜兒,懷念起遠在天邊的家鄉,又是一陣悲從中來。
為了上官清雲,她舍下熟悉的事物、親愛的族人,遠嫁到京城,卻沒想到這樁婚姻,全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燕子握住她的手,柔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悲從中來的喜兒,心里亂糟糟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掉,被貝齒咬得有些紅腫的唇,半晌後才吐出一句話。
「我想回家。」
「不用回家,我早就準備好了!」掀簾而入的玄狼,手里還端著一鍋熱湯,嗆鼻的酸氣,霎時間飄散在帳內。「你不是想哥哥,那就一定是想吃東西了,這是你最愛喝的酸湯魚,剛煮好還熱呼呼的,你快喝幾碗。」他大剌剌的,在榻邊盤腿坐下。
「不要。」
喜兒轉開頭,依舊淚如雨下,不看湯也不看哥哥。
接連猜錯兩次的玄狼,困惑的抓抓頭,一時之間也束手無策。「不是想我,也不是想喝酸湯魚,那怎麼會哭得這麼厲害?」
「我要回家!」喜兒哭叫著重復。
「上上個月你才樂得滿地打滾,丟下我們先沖來成親,怎麼我們辛苦的到了這兒,你卻嚷著要回家?」他完全不能理解。
淚汪汪的大眼,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都是你害的啦!」喜兒指控。
「我?我?我害的?」玄狼指著自個兒鼻尖,腦袋更糊涂了。「這又關我什麼事了?」
「十年前你明明告訴我,上官哥哥欺負我,把我捆起來,丟進車子趕回家,是因為他喜歡我。」講著講著,她哭得更厲害了。「你騙人,他那麼做根本不是喜歡我,而是討厭我!」
玄狼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听得一愣一愣,表情尷尬的問。
「呃……我說過這句話嗎?」為啥他都不記得了?
「明明就有!」听到始作俑者居然連當初的謊言都忘了,喜兒哇的一聲,淚如泉涌,都噴濺到湯鍋里了。「嗚嗚嗚嗚……你騙人!你騙人啦……嗚嗚嗚嗚……」
燕子瞪了丈夫一眼,伸手把痛哭的小泵緊緊抱入懷中。
「是你哥哥不好,嫂嫂替你打他,替你出氣好不好?」她溫柔得像是個母親,撫慰著內心受創的喜兒。
「要用力一點。」她叮嚀著。
「好好好,用力一點。」燕子保證。
坐在一旁的玄狼,直到這會兒,才隱約想起,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當年回苗疆的路上,妹妹實在哭得太厲害,吵得他不能休息不能睡,他才會順口說了謊話,哄得她破涕為笑。
只是,那時他萬萬沒想到,當年無心的戲言,竟讓妹妹長達十年來,始終信以為真。
「好吧,騙你是我的錯。」他坦然認錯,心里卻還有疑惑。「不過,你既然跟那家伙成了親,也算是如願以償,這還有什麼好哭的?」
「他當年根本就不喜歡我啊!」
「那又怎麼樣?」
「他根本是被逼的,才會娶我。」她的心痛如刀割,大聲泣訴。「我不要這樣的婚姻。」他不是因為喜歡她,才願意娶她為妻的。
玄狼哪里懂得女兒家的細膩心思,還繼續追問著。「既然都成親了,他是不是被逼的,有什麼差別?」
「差別很大啦!」喜兒氣得猛跺腳。「你不懂啦,走開走開!嗚嗚嗚嗚……」
「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面對小妹的哭泣、妻子的無聲搖首,他只能舉起雙手投降。
「嗚嗚嗚……嗚嗚嗚……」
「別哭了。」
「嗚嗚嗚……」
「喜兒,哥哥跟你賠罪,好不好?」
「不好!」她趴在嫂嫂肩頭,哭得萬般委屈。「就因為他是被逼的,不是真心喜歡我,所以就算我成了他的妻子,他卻還護著別的女人,對別的女人比對我還好。」讓人心痛的場景,歷歷在目,讓她的心快碎了。
這還得了!
玄狼臉色乍變,立刻跳起來。
「該死,我這就去把那家伙的頭砍下來!」他抽出系在腰間、銀光閃閃的彎刀,殺氣騰騰的就要往外沖。
喜兒卻突然撲來,扯住他的褲腳,哭著猛搖頭。「不要啦!」
「他這麼辱沒你,我非殺了他不可!」
縴細的手臂,緊圈著玄狼的腿,說什麼也不肯放開。「我不許你殺上官哥哥!」
「那家伙既然傷透你的心,讓你哭得這麼厲害,為什麼還不肯讓我去殺他?」玄狼擰起眉頭,無奈的握著彎刀。
「我、我不知道啦……哇……」她松開雙手,撲回床鋪上,哭得更傷心了。
玄狼還要開口說話,帳外卻傳來僕人的奏報。
「稟報王子,外頭來了個男人,自稱上官清雲,是公主的丈夫,說要見公主一面。」
小臉悶在床鋪里的喜兒,胸中疼痛不已的心,一听見他的名,竟還會猛地一跳。她氣極了他,也氣極了自己,竟還這麼在乎他。
心亂如麻的她,還來不及決定要不要見上官清雲,正在氣頭上的玄狼,已經揚聲替她回答。
「告訴他,公主不見他,這輩子都不見。」
听見哥哥的叫嚷,喜兒心里頭又泛起一陣疼,小手揪緊被褥,哭得有如肝腸寸斷,教旁人听了都不忍。
臉色發黑的玄狼,握著彎刀就想出帳,去找上官清雲好好算帳,一只柔女敕的小手,卻按住他持刀的大手。他低頭望去,只見花容月貌的妻子臉上滿是嚴肅的神情。
「不要輕舉妄動。」燕子吩咐。
「呃……」
「不能砍他。」她太了解他了。
「不能揍他。」
玄狼臉孔扭曲,緊抿著唇。
「也不能罵他。」燕子望著丈夫,好言相勸。「記住,事關苗族與朝廷之間往後和平與否的關鍵,絕對必須冷靜處理,不能沖動行事。」
明白妻子說得有理,玄狼頹喪的垂下雙肩,不爽的低吼︰「那我還能做什麼?」
燕子嫣然一笑。
「先好好看住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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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
又一天、又一夜。
傾盆暴雨過後,烏雲飄散開來,月亮終于露出臉來。
老天仿佛也感受到喜兒的傷痛,故意要懲罰上官清雲似的,兩日兩夜間氣候變化無常,一會兒艷陽高照,熱得人汗如雨下;一會兒又突然烏雲聚攏,暴雨顆顆大若珍珠,打得人全身發疼。
這種天氣,再加上吹拂不停的強風,最是容易染上風寒。
夜深人靜的時候,濃藍色的帳簾無聲無息的被掀開,哭得發腫的眼兒,透過小小的縫隙,往外頭瞧去。
月光下,草地上,那熟悉的身影仍佇立不動。
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喜兒,怔怔的望著,全身被暴雨淋得濕透、蒼衣雙袖不斷滴水的上官清雲,心中百味雜陳。
已經兩天兩夜了,他還是站在那里。
雖然說,傷心過度的她,這段時間以來也是沒有吃、沒有喝,但至少還是躺在床上,哭得累了,就昏沉沉的睡去。而站在外頭的他,卻始終沒有歇息。
她不明白。
既然上官清雲要護著那個姓陳的可惡女人,又坦承娶她,其實是迫于皇上的命令、宰相的主意,並非出于自願。
一切都已經真相大白,為什麼他還要來追她?為什麼還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站在營帳的外頭,受盡艷陽與暴雨的折磨,只為見她一面?
就這麼撒手不管,任由她回苗疆去,對于被迫成親的他,不是最為輕松省事,早該去放煙火慶祝能夠回復自由之身嗎?
為什麼,他偏偏還站在那里?
是因為事關重大,他奉了朝廷的命令,不得不來追她?
還是他早已決定,今生要為國捐軀,即使不喜歡她,也認命要與她白頭偕老?
不論是為了什麼原因,只要他對這樁婚姻有一絲一毫的不情願,她就寧可抱著破碎的心,就此遠離京城,一輩子都不見他。
月光,將他的身影與面容勾勒得格外清楚。
經歷了兩天兩夜,那張俊美的臉龐上,仍看不見半點厭煩不耐的神情。他的臉上,也沒有平日的從容,每一次她掀簾偷看時,都看見他眉宇之間,仿佛有著不舍以及歉意與心痛。
是她因為哭得太久,所以眼花了?還是她至今不願完全死心,才產生的錯覺?
他不需要為她不舍。
他不需要為她抱歉。
他更不需要因她而心痛。
那麼,他的臉上,為什麼會流露出那些復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