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靖再次接見官員,已經是刺傷事件,經過一旬有余後的日子了。
雖然傷口開始愈合,但是他的頭痛之癥,卻尚未好轉。
在關靖的命令下,她必須時時跟隨在側,即使在他接見官員時,也必須在大廳的臥榻旁,為他焚香止痛。
這段期間,韓良將政事處理得妥妥當當,而關靖不但讀遍絹書,在清醒之後,更每夜與韓良商討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時,就由他親自下令。
因此,雖然隔了一旬有余,關靖才又開始接見官員,但是對休養時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了如指掌,與韓良餃接得完美無瑕,彷佛接見不曾中斷。
當官員們上奏完畢,恭敬離去時,那群在門外等了又等,對著每個進出的文官齜牙咧嘴、怒目而視,踱步到鐵靴都磨掉一層,耐性用盡的武將們,全等不及侍衛宣告,一股腦兒全擠了進來。
那些碩大結實的身軀,差點要把大廳的門擠破了。
才踏進大廳,武將們宏亮的聲音,就此起彼落的響起,吵得原本安靜的大廳,瞬間鬧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見,您還好吧?」
「傷口痊愈得如何?」
「鳴嗚嗚嗚,主公,屬下好想您啊!」
「屬下更想您,連作夢都夢見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連飯都吃不下。」
「因為你都吃面吧?」
「狗養的,你是質疑我對主公的關心嗎?」
「主公,傷口還痛嗎?」
男人們問安的問安、探望的探望,全湊到臥榻之前,包圍得密不透風,差點擠著捧著燻爐的沉香。其中有兩個,還激烈的各自表述,對關靖的忠誠與想念,鼻子頂著鼻子,相互愈吼愈大聲,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被包圍的關靖,閉上雙眼,冷冷下令。
「住口。」
簡單兩個字,聒噪的武將們,立刻把嘴閉上,安靜得像是全被割了舌頭。
男人們的喧鬧聲,讓關靖被焚香壓抑的頭痛,再度復發了。他擰眉揉著太陽穴,又說了一句。
「後退。」
穿著鐵靴的大腳們,集體後退三大步,離開臥榻旁邊。
確定身旁的嬌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會被武將們的大嗓門,轟炸得雙耳隆隆作響後,關靖才下達了,本該在第一句就說出口的命令。
「掌嘴。」
听見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預備好的武將們,立刻有志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臉上打去,不但聲音清脆響亮,節奏還配合得極好,像是預先練習過似的,沒有一個人錯了拍子。
倒是鄭子鷹,連日來的夢境,終于成真,感動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自個兒耳光,把雙手都弄濕了。
直到武將們的雙頰,都被打得透紅,關靖才將食指一揮。
「多謝主公!」眾人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齊聲說著。
雖然被罰,但是所有的武將們,沒有一個人在心里抱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于關靖,終于又恢復常態。
啊,多麼熟悉的痛,這才是他們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調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嗎?」關靖伸手端起,桌幾上的茶碗,以碗蓋拂去茶葉,慢條斯理的輕啜一口。
雖然,身旁濃香陣陣,但是奇異的是,他的嗅覺與味覺都未受影響,茶湯的香氣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著鄭子鷹還在擦眼淚,吳達趕忙回答。
「連日的追查,已經查出,刺客先前曾經進出過,禮部侍郎陳淵的住處。陳淵對外人說過,那名刺客是故鄉的遠親。」
擦干眼淚的鄭子鷹,哪里肯放過表現的機會,搶著往下說。「我親自去陳淵的故鄉查過,那個刺客跟陳淵不是親戚,根本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陳淵,是禮部尚書黃門恩的學生。」關靖又啜了一口茶。「黃門恩與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與賈琥是親家。」
南國的官員不論大小、資歷、乃至于彼此之間,復雜的敵友關系、交情牽連,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只是听到「賈」字,武將們的臉,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來,個個表情都凶惡如修羅夜叉。
「媽的,又是姓賈!」
「這件事情,肯定跟賈欣那老頭子月兌不了關系。」
「主公,我這就帶人去,把賈欣給宰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又被懲以掌嘴之罰。不同于先前的合奏,這回唯有他一人獨響。
一旁的沉香,靜靜的听著眾人談論。
她早有听聞,以賈欣為首的賈家一族,不論明里暗里,用盡鎊種手段,想要除去關靖這根眼中釘,卻始終沒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見所聞,全都證實了,傳聞不假,關家與賈家的關系,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態。南國雖然戰勝了北國,但是朝中內斗不休,比戰前更激烈。
「陳淵是怎麼死的?」關靖問著,早就預料到,陳淵只是一枚棋子,暗殺不論成敗與否,都會被犧牲。
「回稟主公,是自縊身亡的。」
「留有遺書嗎?」
武將們沉默下來,個個腦袋低垂。
「怎麼都不說話了?」關靖側身,手臂倚靠著臥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陳淵到底是個官,密謀刺殺我後又自縊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賈欣不會放過,這宣傳的大好機會。」
「回稟主公,」鄭子鷹的聲音,變得像是未出嫁的小泵娘般小聲。「陳淵的確留有遺書。」
「上頭寫著什麼?」
堂堂大將軍,縮著腦袋,大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不敢吭。
必靖閉上雙眸。
「念。」
「主公,這個……」
「我說,念。」
「是!」
不能違抗命令的子鷹,只能豁出去了,從懷中拿出,萬不得已才必須拿出的陳淵遺書,大聲的朗讀。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之中。
那是一篇極盡貶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詞遣字,比刀劍還要鋒利。
??狡鋒協,好亂樂禍。
承資跋扈,恣行凶忒。
卑侮王室,敗法亂紀。
所有人都知道,陳淵這遺書通篇言論,全都是在指責詆毀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關靖。
大聲朗誦的子鷹,愈是念著,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場听聞的人,也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整篇千余字的文章念完後,寂靜的大廳里,才有人開口。
「這全是毀謗之詞!」吳達怒喊著。
「對!」
武將們憤恨難平,子鷹更是把那篇遺書,用大手撕成碎片。
「什麼遺書,根本是胡言亂語。」最可恨的是,他還不得不念完整篇。早知道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為了討主公歡心,去學著識字了。
被毀謗得一文不值的關靖,臉上卻不見半點怒意,反倒薄唇微彎,表情如沐春風般,淺笑說道︰「這篇文章,寫得還真好。」
瞬間,咒罵聲全停了,子鷹更是驚慌的蹲下來,收集剛剛親手撕碎的遺書,努力拼湊回原形。
「可惜,這人卻死了。」關靖惋惜著,再度端起茶碗。
一直站在角落,身穿青衣的魏修,直到此時才開口。「這也是賈欣之罪。」他說得一針見血。
「沒錯,賈欣罪該萬死!」子鷹好不容易,把碎片都拼好了,才敢站起身來。「主公千萬別放在心上,您身上有傷,就讓幽蘭姑娘好好照顧……啊,你為什麼踩我?!」他咆哮著。
吳達臉色鐵青,對著怒氣沖沖的子鷹,使了個眼色。
霎時之間,子鷹醒悟過來,大臉刷白,砰的就跪下,用力的猛磕響頭。「子鷹腦袋胡涂,一時口誤,請姑娘恕罪!」磕頭還不夠,他還自動自發的掌嘴,恨不得把這張嘴打爛。
眾人同情的看著,卻都不敢出聲求情。
事實上,沉香的樣貌,讓他們都分辨不出,她與幽蘭的不同。只是,親眼見證過,沉香為了關靖重傷而落淚,焦急的以血混藥,才解了關靖的危險,他們全都對這個女子心悅誠服。
眼看子鷹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還不敢停手,眾人正在不知所措時,滿頭灰發的韓良,恰好踏進大廳,筆直往臥榻走來。
瞧見關靖身旁,那窈窕的身影時,他與旁人不同,雙眸陡然一黯,卻沒有對她現身在大廳中,作出半句評論。
「主公,有急事。」他直接切入重點。
距離關靖最近的沉香,陡然感覺到,原本意態慵懶的他,在听到韓良的話語時,全身頓時緊繃。雖然,他的姿態不變,但是強健的身軀,已經蓄勢待發。
「說。」
「剛收到八百里加急傳來的消息,沈星江以北十六州,因為大雪封路,糧食不濟,有數座城池,已經斷糧半月。」情勢緊急,韓良言簡意賅。
沈星江以北十六州。
這句話,讓沉香心中狠狠一震。
沈星江以北,原本全都是北國的領土,是在關靖舉兵之後,才成為南國的領土。
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燻香爐,卻不受控制,微微的顫抖著。
所幸,關靖並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制,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將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听見了什麼。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眾。」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麼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著鐵騎,蹂躪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麼多的北國人,為什麼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將,都听命而行,被分派著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佛,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御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眾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隨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里,只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著、不解著。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