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他們在路上,忽然听見,有個孩子,正在唱著童謠。
開始的時候,還听得不太清楚,但是,當驢車靠村子愈來愈近時,那些詞句也變得清晰。
亂世中,有惡鬼,
挾天子,令天下,
惡鬼青眼,貪比饕餮,
每日食一城,一城六千七百九十三人。
惡鬼噴火,烤人肉而吞,
眾人哭,惡鬼無淚。
眾魂哭,惡鬼無淚。
有女神,姿容美,
以仙香,治惡鬼,
惡鬼巨鼻,大比鱷龜,
每日聞一爐,一爐九千九百九十九香。
內藏一毒,惡鬼頭迸裂,
眾人慶,惡鬼無蹤。
眾人憐,女神無蹤。
這些日子以來,他偶爾會听見這首歌謠,還會愜意的蹺著二郎腿,反復的輕哼著,樂得直笑。
驀地,駕車的沉香,停下驢車詢問。
「這位小弟,請問,赤陽城怎麼走?」
唱歌的娃兒滿頭亂發,只用皮繩綁了兩捆,短發沖天,一邊揮舞著芒草,一邊哼唱著歌謠。
听見問路的聲音,他停下了唱歌的調,回頭一看,瞬間一雙大眼,瞪得好大好大,一張嘴也張得閉不起來。
眼前這輛破破的驢車上,竟有著他看過,最好看的男人,跟最好看的女人。
「小弟?」她露出淺淺的微笑,再問了一次。「你知道赤陽城怎麼走嗎?」
小娃兒回過神來,伸出粗粗短短的指頭,朝著岔路左邊一指,「姑娘,你朝那兒走,翻過山就是了。」
听著那清脆稚女敕的聲音,長得極為好看的男人,轉頭朝他看來。
「小弟,你剛剛唱的是什麼?」
「是惡鬼謠啊。」
「喔?」他好笑的問。「什麼是惡鬼謠啊?」
被問到這,小娃兒興致可來了,用力眨著大眼。「唉啊。你竟然連惡鬼謠都不知道?我們村子里頭上上下下,就連兩歲的崔家小女圭女圭,跟八十七歲的薛家老女乃女乃,他們也全都會唱呢!」
「是什麼樣的惡鬼?」
「我也不知道。」他大氣也不喘一下,好認真的說。「但是,我爹爹說啊,隔壁村那個,跟他一塊兒喝酒的老張的小泵的三叔的大兒子的三表姊的小舅媽的大伯父,就見過那個惡鬼喔。那個惡鬼啊可厲害了,他有好幾棟谷倉迭起來那麼高,一腳就能跨過江,一張嘴就能吞掉八個人,牙齒又黑又大,有這麼這麼大喔……」
邊說,他還不忘比手劃腳,比劃出那牙齒的形狀。
「惡鬼好凶呢,除了會吞人,還會噴火,脾氣很壞,非常非常的可怕又恐怖呢,大家都非常的怕他,但是後來出現了一個女神,就把他收服了。」
說到這兒,他還拍了拍心口。
「所以啊,之後,大伙兒就不用再怕,惡鬼會來吃人啦,但是我娘說,要是有孩子不乖,惡鬼就會再出現,不過我覺得後面這個,一定是娘胡謅的。」
娃兒的童言童語,讓她不禁莞爾。
可是身旁的他,倒是興致昂然,又說著。「小弟,你可以再唱一遍嗎?」
「好啊!」
娃兒清了清喉嚨,用稚女敕的聲音,唱出不論南國、北國,人人都能瑯瑯上口,還隨著商旅的蹤跡,遠遠流傳到天地盡頭的歌謠。
「亂世中,有惡鬼,
挾天子,令天下,
惡鬼青眼,貪比饕餮,
每日食一城,一城六千七百九十三人。
惡鬼噴火,烤人肉而吞,
眾人哭,惡鬼無淚。
眾魂哭,惡鬼無淚。
有女神,姿容美,
以仙香,治惡鬼,
惡鬼巨鼻,大比鱷龜,
每日聞一爐,一爐九千九百九十九香。
內藏一毒,惡鬼頭迸裂,
眾人慶,惡鬼無蹤。
眾人憐,女神無蹤。」
他扯著喉嚨,大聲的唱著,才剛剛唱完,身後的屋子里,已經有一個婦人探出頭來,順便連一只鞋子都扔出來。
「小鞠子,唱什麼,還不快回來念書!你這麼不乖,小心惡鬼來吃你啦!」咚,鞋子正中目標。
娃兒嘟起小嘴,揉著被鞋子敲痛的腦袋瓜子。
他最不喜歡念書了。但是,這幾年來,年年豐收,家家戶戶都能吃飽飯,大人商議過後,就從城里請來夫子,教他們讀書寫字。
他翻著白眼,听見那個好看的女人,笑著跟他道謝。
「小弟,謝謝你了。」
「不客氣啦——」
「小鞠子!」娘又在嚷了,還丟出另一只鞋子。
「我就來了啦!」
他回頭高喊,把一雙鞋子抱進懷里,轉頭還要再問,卻看見破破的驢車已經逐漸遠去,心里好擔心,那個好看的男人,到底記不記得歌詞啊?
***
「听清楚了嗎,我成了惡鬼。」
「你不早就是了?」
「你成了女神呢。」
數不清第幾次了,她又覺得臉兒一熱,半晌吶吶無言。哼,這個男人,就是這麼故意,難怪這陣子老听他在哼呢!
粗糙的大手,將她的小手,拉到嘴邊,憐愛親吻手,還不忘調侃。
「瞧,就算史官沒寫到你,但是從今以後,人人都會記得,是女神降服了惡鬼。」
「這首歌謠,是你讓韓良傳的吧?」
「不是。」他很認真,舉手發誓。「天地良心,我可沒吩咐他這麼做,這一定是旁人做的。」
瞧著他的模樣,害她再也壓抑不住,笑聲逸出唇邊。
「我不信。」
「唉呀,你讓我真傷心。」他嘴上這麼說,卻笑得很開懷。說著這話時,老驢子拉著車,一步一步的,緩緩爬上小山。
「我很可惡吧?」牽握著她的手,他忽然問。
她抬起視線,瞧著身旁的男人,發現他收起笑容,正滿臉柔情的望著她。「我選的路,卻還強要你跟著走。」
雖然,他的雙眼確定是盲了,但是,她卻總是覺得,他依然能看得見她。
「是很可惡。可惡,而且可恨。」情不自禁的,她抬起手來,溫柔的撫著他的臉龐,衷心告訴他。「但是,我心甘情願。」
他的喉頭緊縮著,啞聲傾訴。「天下,曾經是我的摯愛。如今,我的摯愛,只有你。」
她的心頭暖熱,情不自禁的傾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將嬌女敕的身子,投獻給他精壯的懷抱,共同耽溺于,夫妻間的呢噥歡愛,將所有事情,都拋到九霄雲外。
老驢子拉著車,絲毫不介意,車上的人在做什麼,只是搖搖晃晃的翻過山,朝山腳下那熱熱鬧鬧的赤陽城走去。
百年後,南史有記
必靖,南國鳳城人,自小聰慧過人,文武雙全,十六入朝為官,曾為妹興戰,過沈星江,屠殺萬人,擴地千里,惡事不勝枚舉,善舉亦不勝枚舉,長年受頭痛之癥,後暴斃而亡,死因不明。
此人位階最高,官拜中堂。
生前,靖力書「治國大策」,從南治至北,奠定強國之基。
後百年,有太平盛世。
其人是治世之能臣,抑或是亂世之奸雄,至今眾史家仍難以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