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目睹著這一切,心中更為撼動。
當大夫打開瓷罐時,她從藥膏的色澤與質地,還有那熟悉的藥香,就辨認出瓷罐里裝的,就是蓮華素來用在她身上的藥膏。
這藥膏是由護國公主親自送來,顯然是珍貴無比,而蓮華家中有此貴重的藥膏,卻連她受了一丁點兒的傷,就會親自替她抹上。
他對她的疼、對她的寵,為什麼偏偏隱瞞得那麼深、那麼久?害她根本就不知道,還以為是理所當然。
瞧見桌邊的少女,哭得淚如雨下,而桌上傷重的男人,明明已氣弱體虛,卻還勉強撐著,輕撫少女的臉兒,龍無雙好奇得很。
只是,她才預備張嘴,公孫明德的指就點在她唇上,對她無聲搖頭。
知道此時不宜發問,龍無雙決定保持緘默,任由丈夫牽著走,一路走出刑部。這趟回程,因為知道他毫發無傷,擔憂消逝無蹤,使得她腳步輕盈,不再如來時般莽撞。
靠在桌邊的星星,根本沒有察覺兩人離去,她的心神都牽掛在蓮華身上。即使止血了,他傷得太重,目前只能算一腳踏出鬼門關外,另一只腳還在鬼門關里。
「我警告你,絕對不準死!」她威脅著,語音卻破碎零落,不但沒有威脅的狠勁,反倒近似哀求。
「別擔心,一見到你來,我就沒事了。」他低聲安慰。
她懊惱得直跺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胡說!」
「不是胡說。」
熱燙的淚,滴入漸冷的血泊里。
「你就這麼喜歡玩弄我嗎?」她含淚指責。
「我克制不住。」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他的撫模好溫柔、好溫柔,卻也愈來愈無力。
見不得他愈見虛弱的喘息,更听不得他簡直要揉碎她一顆心的話語,她淚汪汪的哭著命令。
「閉嘴,不要再說了!」
他勾著嘴角,似笑非笑。「好,都听你的。」
然後,蓮華真的閉嘴了。
他昏了過去。
***
不論是讀過書,或是沒讀過書的人,都曾看過,或者听說過三國演義里,華陀替關公刮骨療傷的故事.
守候在桌邊的星星,只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就跟說書人說的沒兩樣,甚至更可怕上無數倍。
只是,蓮華沒有關公神勇,他已經痛極而昏,不像關公還能下棋聊天,當大夫用燒炙過的針,以及沸水煮過的線,將他的傷口從內到外,一層一層整齊緊密縫起時,劇烈的疼痛讓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會痛得掙扎,如傷獸般吼叫。
看著他這麼痛苦.卻無能為力的星星,只能在他每次掙扎時,將他的手握得緊緊的。
讓大夫訝異難解的是,只要星星這麼做,蓮華就不會再掙扎,逐漸恢復安靜,讓治療能夠順利進行。
她的心里卻明白,即便已經昏迷,他也知道握住他的人,是她。
緊緊相握的手,彷佛就是他生存的力量、他唯一的依戀。他是靠著感受她的存在、她的溫度,才能撐過漫長的劇痛。
直到治療完畢,大夫收手的時候,星星才發覺,自己的胸口悶痛。原來,在整個過程中,每當他咬牙閉氣時,她也不由自主的停住呼吸。
在公孫明德的安排下,蓮華立刻被秘密送回秦家。
秦家夫婦震驚又緊張,表面上卻得維持平靜,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能看著兒子持續昏迷,幾度都紅了眼眶。
除了蓮華之外,星星什麼都無法顧及。不論他在哪里,她都陪伴著他,甚至全然廢寢忘食,一心一意只等著他蘇醒。
因為受傷過重,引起高燒不退,她雖然笨拙,卻極有耐心,一次次替他拿下額上被體溫染溫的棉布,換上另一條沁涼的,紆解他高熱的不適。
就像是他曾經照料她一樣,她藉著記憶,有樣學樣的仔細照料他,替他月兌了染血的衣裳,替他擦淨全身上下,然後卻不替他穿衣,而是每隔兩個時辰,就用沁涼的棉布為他擦身。
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行為當然不合禮教。
但是,他卻老早就對她做過了。
蓮華其實就是蓮花,旁人所知道的秦家兄妹,其實都是蓮華一人,他男扮女裝,始終沒有露出破綻,讓她疏于防備,任由他早早就把她看遍、模遍。
那些曾忘卻的記憶,全都回來了。
潑濺的茶水。
花廳與臥房間的門檻。
被濺濕的蓮花。
濕答答的單衣。
她蠻力撕開衣裳的胖胖小拳頭。
蓮花的,還有那只屬于男人的……
當年,她嚇著了,又撞著後腦,不知道是哪個原因,讓她把看見的「東西」忘得一干二淨,直到多年後才再度想起。
縱然是失憶,但是驚嚇卻仍殘存。所以,她才會處處避著蓮華、討厭甚至懼怕他與蓮花一模一樣的樣貌、連帶抗拒他的接近、他的一舉一動,這全都是因為她不願意面對真相。
數不清第幾次為他擦完身子後,她用手撐著小臉,望著他雙眼緊閉的面容,想起京城里的人們,因為驚艷而替秦家兄妹所取的稱號。
明鏡蓮明鏡蓮,取得還真貼切,不論鏡里鏡外,都是同一朵美麗的蓮。
看著他臉上還留有,被震驚不已的她痛揍一舉的淡淡瘀青,再想想他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她深深覺得,自己其實還有權利再多揍他幾拳,最好揍到他面目全非。
想著想著,星星緩慢的舉起手來。
只是,該要緊握的拳頭,卻化為輕輕的撫觸,仔仔細細的撫過他的輪廓,感受兩人間的肌膚之親、感受他熱燙的體溫。
其實,不僅僅是他太可惡,也是她太笨,才會蓮華蓮花傻傻分不清。
恢復記憶時她太生氣,但是蓮華受傷後,她反而有時間冷靜下來。
這麼多年來,他對她瞞了又瞞、騙子又騙,要費心維持女裝,還練成了九音功,花費在她身上的功夫,只怕不比用在處理刑案時少。
如果,只是要玩弄她,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吧?
這麼說來,那些從蓮華口中說出的,她原本以為是作弄的話語,說喜歡她、說心疼她、說舍不得她、說吻她是他夢寐以求的事等等,難道都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為什麼他不早點告訴她真相?
猜了又猜、想了又想,仍舊滿心困惑的星星,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拿著另一條干淨濕潤的棉布,為他潤了潤干燥的唇。
那一觸,讓蓮華申吟著,喊著她的名。
「星星……」
「我在這里。」她低語回應,明白他昏迷得厲告.此刻所說的都是囈語罷了。這狀況已經重復過好幾次了。
「別走。」他喃喃求著。
她伸出手去,模了模他的額頭,用最直接的方式,讓他知道她不會離去。
昏迷中的蓮華,微微仰起頭,無限依戀的貼近她的手心,模模糊糊的在她手中說出兩個字。
「抱歉……」
星星深吸一口氣,更加確定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這麼狡猾、這麼卑鄙,機關算盡的人,有著比旁人更高傲的自尊,不可能對任何人說抱歉。
就像是對她,他老早就可以揭露真相,向她說聲抱歉,卻偏要用計謀,以保護為名將她留在身邊。而她才離開沒多久,他就弄得身受重傷、命在垂危,害她主動又回到他身邊。
「你真的好可惡。」她對著他說。
沒錯,她好討厭他。
但是,不能否認的,她也喜歡他。
望著昏迷不醒的蓮華,星星擱下濕潤的棉布,拿起一旁的茶杯,然後俯去,小嘴主動貼上他的唇,將水哺入他的嘴里。
她偷偷的,偷了他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