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爺,你好像不舒服?」倪巴問著。
「沒事。昨夜準備今天的法事,多念了幾卷經,遲睡些。」
「多謝小道爺的費心了。」
吉利一身道袍,眼圈微黑,他擺好桌上的供品,燃起了香燭。
今日萬里無雲,太陽強烈,然而面對水波瀲灩的鬼湖,他感受不到光熱,只覺得心底發毛。
「天靈靈,地靈靈,大小諸鬼皆來听,一牲祭品供上前,教汝不作無主魂。吾心誠意慰汝靈,汝飽食矣莫作怪,拖入下水是壞事,做了壞事不超生,來世變作羊狗豬,宰了入我吉利肚……」
吉利搖著鈐兒,拿著桃木劍又舞又跳!嘰哩咕嚕胡念一通,幾個男人也不曉得。他在念什麼,每個人都是虔敬地拿香祭拜。
轟!轟隨著枕木劍的舞動!香爐驟然爆出火花,如炮仗一閃而逝。
「孝女娘娘來了」吉利大聲宣布著。
男人們嚇得跪倒在地,個個磕頭喊著︰「叩見孝女娘娘!」
吉利全身一顫、頭一歪,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汝等虔誠禮拜,上了牲果,吾甚歡喜。」怪腔怪調的幽幽女聲傳了出來。
「孝女娘娘顯靈了!」男人們更是俯伏在地,激動得發抖。
「鬼湖諸鬼已受約束,只要汝等不踏入鬼湖,可保平安無事。」
「是!是!」
「山上樹木年歲已久,亦是千百年之生靈,人樹爭食,無可奈何,合該樹靈有此一劫,汝等謹記,切勿濫砍亂伐,動斧前必焚香祝禱,方能告慰山水樹靈。」
「我們必會听從孝女娘娘的指示。」
「還望汝等供奉香火不斷,吾保汝等闔府平安。」
「多謝孝女娘娘!只要我們有空下山,一定到孝女廟拜拜添香火。」
吉利忽然又是全身一顫,雙目發亮,好像發呆一樣。
男人們不敢打擾他,不曉得孝女娘娘是否已經離開,依舊跪著不敢亂動。
「咦?你們跪在這里做什麼?」吉利終於回過神了。
「孝女娘娘回去了!」大家相互扶持爬起來。
「啊!我又被孝女娘娘附身了。」吉利扶著案桌,又是一副疲備不堪的神情。「孝女娘娘說了些什麼?」
眾人復述一遍,吉利點點頭。「果然是慈悲愛人的孝女娘娘呀。」
迸利再領著眾人焚香祭拜,舞弄了一番,這才結束這場法事。
男人們歡天喜地收拾祭品,平安是福,如今有了孝女娘娘庇佑,他們可以放心砍樹賺錢了。
吉利根本不想再看鬼湖一眼。自從他五歲差點淹死後,他變得怕水;而現在他更怕踫到住在鬼湖的漂亮女鬼。
「幾位大哥住山上,就別再到鬼湖附近走動了,離得越遠越好。
「方才孝女娘娘已有指示了。」倪巴道︰「我們這就回去,小道爺一起過來我們小屋吃頓飯吧。」
「不了,廟里還有事,我得趕快回去。」鬼地方待不得呵!
「這只雞給小道爺加菜,謝謝小道爺!」
提了燒雞,扛起裝滿法事道具的包袱,背起桃水劍,吉利循了山路,一路飛奔下山。
烏龜山森林蓊郁,濃蔭蔽天,即使樹頂陽光刺目,安靜的山林仍令人感到詭譎陰森;吉利拼命趕路,急著在天黑前離開這片樹林子。
實在走累了,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於是緩下腳步,扯月兌道士冠,拿在手里一扇一扇地納涼。
「呼!好累,衣服都濕了,五兩銀子可不好賺哩。」他低聲咕噥著。
「你想這麼多花樣,還要跳舞,真的很難賺耶。」輕柔的笑聲左耳畔響起。
「我的天!」吉利臉色一白,不小心左腳絆到右腳,一跤跌個狗吃屎。
白色身影從拭瘁閃出。「喂,你沒跌疼吧?」
大白天也撞鬼了!她站在小徑上,依舊是裙帶飄飄、黑發飛飛。
吉利恐懼地望著她的白皙臉孔,那笑容令他毛骨悚然,不知她的粉女敕瞼皮下是不是藏著張青面僚牙呵?
「別過來呀!」
「跌倒就站起來,怎麼學狗爬了?」
「你……你哪里跑出來的?!」他還是嚇得學狗爬開幾步。
「我想出來就出來了。」她上前撿起燒雞,捧在手上聞了聞。「好香,別躇蹋食物了,把沾了灰塵的雞皮剝掉,還是可以吃。」
「我……不……吃……」鬼吃過的食物就沒味道了,更何況還被鬼模過,不知道有沒有毒!
她把燒雞放在包袱上,微笑道︰「我活著的時候想吃還沒得吃呢。不過現在不想吃了,吸山風、飲青露、聞花香,倒是清爽。」
丙然是鬼話連篇。不怕!不怕!他是趕鬼的道士,他有法寶!
吉利慢慢伸向背後,模到桃木劍的劍柄。
「你……干麼纏著我不放?」
她坐到樹下,和他保持一樣的高度,笑得像是鄰家的清純小泵娘。
「你呀!你這人可真壞,誤會我拖人下水,又詛咒人家變成什麼羊狗豬的;我本來是該托夢向你說清楚,可我不想下山了,所以才來找你。」
趁她叨叨絮絮,他全神凝注,猛然抽出桃木劍,用力丟了出去。
「惡鬼!看劍!」
踫!桃木劍撞到樹干,掉落地面,她依然完好無恙地坐在樹邊。
完了!明明看到桃木劍擊中她,她卻像沒事人一樣,不……沒事鬼!吉利愈加驚恐!慌忙扯開衣襟,露出一面掛在頭項的小八卦鏡,銀光一閃,將鏡面對準了她!
「哎呀!」她用手遮臉,驚叫一聲。
「我收!我收!」他跳起身子,在她面前游走,不斷以反射到鏡面的日光照她,嘴里慌亂念著「我收汝魂,我攝你魄,魂歸來兮入八卦,困汝精魄留陰府……」
「收什麼啦!」她也站起身,臉蛋浮起兩朵紅雲,不敢直視他。「你好不要臉,隨便拿劍打姑娘家,又月兌衣服給人家看,你羞不羞呀?」
沒用?八卦鏡也收不了這只厲鬼?沒關系,他還有法寶!
再從身上掏出幾張符咒,沒頭沒腦往她灑去,喝道︰「皇天後土!齊來顯靈,鎮住邪鬼,現出原形」
寫滿紅字的黃色符咒一張張飄飛,她站在漫天黃雨里,微笑撈起一張黃紙,來來回回讀了幾遍,疑惑道「你寫什麼文字?我都不認得。」
沒效?他慌忙抖散包袱,倒出所有的道具,拼命搖鈴,急急求著︰「抓鬼的鍾馗大人呀!您在哪里?快快出來,抓了女鬼回地獄,勿讓女鬼害世人,你不抓鬼不盡責,明兒我就找你吵架!」
他越搖越急,嚇得棲息在樹上的雀鳥吱吱亂飛,她則是靜靜地笑著。
「死外馗、臭釧馗,還不出來!什麼抓鬼大王呀!」
再抓起一把米,往她身上亂撒,又拿出一串驅邪銅錢,亂晃一通,一不小心,串錢的繩線斷掉,滾了一地的銅錢。
「我的錢呀!」雖是道具,卻是貨真價實的錢,丟不得!
看他滿地找錢,忘了趕鬼,她笑道︰「別玩了,莫弄壞你那些騙人的道具了。」
吉利正好在她腳前撿到一枚銅錢,忽然陰風慘慘,白色衣裙飄飄擺動,連帶也似乎讓她飄飛起來。
好更實的鬼!他可以感受她冷冷的氣息……是陰氣吧!?
「天哪!」他根本不敢抬頭,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別跪我啦!」她趕忙跳開。
「我……我不跪你,我……我……嚇……沒力了……」
吉利萬念俱灰,枉費他平時幫人作法驅邪,如今踫到真鬼,卻只能坐以待斃,那些趕鬼玩意兒全無用武之地。
「嗚……孝女娘娘救我啊!」想到短短二十年的生命即將命喪於此,他不禁悲從中來,涕淚四流,趕緊向日夜膜拜的神明求救。
「別哭。我只是跟你說話,又不害你。」她也蹲了下束,溫柔地看他,身上飄出若有似無的清香氣味。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何必來找我?」我就要死了,他也不伯這只鬼了。
「唉!我是想跟你說,忘愁湖沒有鬼,山里也沒有鬼,下次別騙人家錢了。」
「你還不是鬼?」
「我不是鬼。」
「你神出鬼沒的,怎麼不是鬼?」他用力抹掉眼淚,大聲抗議。
她被他嚇了一跳,猶疑了起來,神色迷惑地道︰「我好像不是鬼……」
「是仙?」他看到一線曙光。
「我是仙嗎?」她搖搖頭,姣好的臉蛋顯得苦惱。「仙?鬼?怪?妖?魔?人?神?我什麼都不是,我是合歡。」
「合歡?好熟的名字。」吉利驀地全身發熱,氣血翻騰!這是他從小听熟的名字!爹娘不時傳誦孝女合歡的故事,要他記牢孝女娘娘的傳說——
很久以前,孝女合歡孝敬父母、友愛弟妹,她心地善良,樂善好施。然而為了幫母親采藥,她失足跌落鬼湖,後來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廟紀念。經過三百年的時光遞嬗,一個小泵娘早就變成有求必應的神仙了。
吉利不可思議地望著她,難道他每天上香膜拜的神仙……就是眼前這只女鬼?還是女鬼假冒了孝女娘娘的聖名?
「你……胡說,你太年輕,你不是孝女娘娘合歡!你是鬼!」
「我年輕。你廟里那尊雕像不是個小女圭女圭嗎?」
吉利一愣!餅去他把孝女娘娘當作是王母娘娘那些老神仙,以為她應該是個貴婦模樣,頭帶華冠,身穿錦服珠寶接受村間子民的膜拜。
可是他忘了,合歡死時也不過十幾歲而已。
是他想錯了,神像也雕錯了。
「天!你真的是孝女娘娘?!」吉利不怕了,原來她是神仙,難怪趕鬼的招式無效。他驚恐的心情轉為驚喜,熱血沸騰,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我是合歡,別叫我孝女娘娘,都被你們叫老了。」她神情豁然開朗,帶著一絲羞紅。
吉利目眩神馳,心髒撲通撲通亂跳,原來他的孝女娘娘是如此溫柔美麗!
唉!如果她是一個活生生的姑娘,恐怕他就會立刻求親。
咚!咚!咚!飛快地磕了三個響頭。「孝女娘娘在上,弟子吉利不知孝女娘娘駕臨,多所冒犯,請孝女娘娘原諒。」
「你又胡亂拜。」她笑著跳開,輕盈如風。「你用肚子講話,傳了旨意給砍樹大哥他們,你自己也是孝女娘娘呀。」
「我……胡址的……」她都看穿了,他額頭冒出汗水,一滴滴掉在泥土上。
「不過,你講得很好,那些樹木確實劫數難逃,既然有砍樹大哥祭祀,它們也能去得安心些,這才不會集結怨氣,影響其他生靈。」
「真的?」
「你演得很逼真耶!你如果去當戲子,一定是個大紅牌。」
「孝女娘娘,原諒弟子啊!你老人家總是不顯靈,弟子只好假傳旨意,讓那幾位大哥安心砍樹呀!」他拜倒在地,又猛磕頭。
「快起來呀!你別磕我呀!我沒那個福氣!」她有點失措,沒想到他是這麼「尊敬」她。
「孝女娘娘千秋萬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只要我吉利在,一定供奉孝女娘娘香火不絕,就算我死了,我的子孫也會繼續服侍孝女娘娘。」
她看到他磕得滿臉泥巴,不覺又笑了出來。「就知道你油嘴滑舌。我走了,你以後不要亂拜孝女娘娘了,她沒法力,不能保佑你的。」
吉利見她舉袖掩嘴輕笑,神情就像一個羞怯的姑娘家,他痴痴看著,心頭蕩出甜意,登時由敬畏轉為傾慕。
「等等!」他急忙爬起。
「還有事嗎?」又是致命的回眸一笑,炫得吉利差點站立不穩。
「你是不是救我的姐姐?」
「最近只有兩個小孩跌到水里,一個是阿土,另一個叫阿利……」她微一思索,驚訝地望著吉利。「你是阿利?!長這麼大了?」
「姐姐!」雖然她看起來比他小,但他還是心甘情願喊她一聲姐姐,總此叫娘娘來得親切多了。
「啊!」她粉臉突然一紅。時間對她而言,已經毫無意義。仿佛昨日,那個小男娃還膩在懷里,喊著要她當新娘子。
吉利早已忘掉兒時之事!此刻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孝女娘娘,也不是忽隱忽現的女鬼,而是一個俏生生、活靈靈的柔美姑娘!
「我也溺了水,你怎麼不托夢安慰我,倒去安慰阿土了?」吉利的口氣有些酸味與埋怨。
「那時我已經哄過你了,而且我也不想離開忘愁湖。」
「現在不是離開了嗎?」
她抬眼望向淺藍的天際,笑容輕淡似風。「是該回去了。」
「我如果想見你,你還會再來嗎?」吉利急急問著,她那幾乎隱去的微笑讓他心慌,彷佛下一刻她就會消失於無形。
她搖搖頭,笑意漸漸淡去。「你以後別騙人了。還有,把那尊難看的神像丟了吧。」
此番涉入塵世太深,牽扯凡心,讓她像個初生孩子一般,充滿好奇,重新探視久違的人間。
人間該忘,幽靜的忘愁湖才是她的歸處。
吉利忘情地注視她,忘了她是鬼還是仙。四目交投,他的目光熱烈,可她的眼眸卻沉澱下來,不再天真活潑而是沉靜如忘愁湖。
他的熱無法消融她逐漸凝結的冷,也看不透她如深潭的眼眸,更猜不到她三百年來的心思。
「把你的道具收一收。」她輕輕地道。
「是!」他遵命俯身撿起桃木劍,一抬眼,一道黃符紙慢慢飄了下來。那是方才她拿在手里的符紙,符在,人空,只留邊淡淡的清香。
「姐姐!」
他接下符紙,心頭驀然落了空,就像多年前在鬼湖畔,姐姐突然消失不見的失落感。
「姐姐!」他立刻跑到拭瘁尋找,繞過十來棵大樹,只見樹葉被風擺弄,吹開了枝葉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黑影。
伊人蹤影已杳,她不屬於凡間,他再怎麼找也找不到。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悵惘的感覺像漣漪般擴大,由深不可測的湖心,緩緩地蕩開。
「孝女娘娘……合歡……姐姐……」
吉利坐在桌前,以手支頤,呆望牆上新掛上的畫像。
幾個姑娘嘻嘻哈哈擠了進來,一眼就看到圖中清逸月兌俗、衣裙飛揚的美女。「吉利哥哥,你怎麼掛了這張圖在廟里,小心孝女娘娘不高興喔!」
「她就是孝女娘娘,她顯靈跟我說話,我就把她畫下來了。」吉利說著話,兩眼仍直直盯著畫像。他本領可多了,不只會畫符,更會畫圖。
「孝女娘娘顯靈?」這句話幾個姑娘也不知道听過多少遍,早就不當作是一回事了,笑著推他道︰「她跟你說些什麼?」
「她說不可騙人,否則來世會變小豬。」吉利一本正經地道。
「嘻嘻!」眾家姑娘笑—起來。「吉利哥哥不知道變幾次小豬了,一下子說阿花會嫁有錢人,一下子說阿珠他爹會發財,都沒有實現。」
「時候未到呀,我說得可是很靈喔,以後你們就知道了。」吉利嘴角帶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吉利哥哥,你畫得這麼漂亮,也畫一張給我嘛!」
「不行!孝女娘娘是給我一個人看的。」吉利忙把孝女娘娘的畫像卷起來,不再讓別人看。
「我們也拜孝女娘娘啊!你怎麼可以霸佔孝女娘娘不放?畫啦!畫啦!」
眾姑娘圍著吉利討畫,他靈機一動。「我畫幅孝女娘娘勸善圖,你們出點助印錢,我好刻印出來,給大家拿回去貼在牆上。」
「每次就跟我們要香火錢!你先畫嘛!」眾女扯著他的衣服,幫他拿筆、磨墨。「畫得好,我們才助印。」
拗不過姑娘們的軟語要求,吉利蘸了墨,在白紙上畫下—只胖小豬。
「好討厭!不是畫漂亮的孝女娘娘嗎?怎麼變成小豬了?」
泵娘們又笑又鬧,拿了白紙要吉利重畫,一時之間,孝女廟鶯聲燕語,笑語盈耳。
但是吉利沒有心思和姑娘們聊天說笑,他心里全部充塞著那個飄飄身影,只恨不得飛到忘愁湖去找她。!
「吉哥哥!」一聲哀叫打破了歡笑氣氛。
「小樹,你怎麼了?」吉利趕忙起身,哄著這位滿臉淚痕的小男娃。
「吉哥哥,你幫幫忙!我娘她不想活了,她說要去找我爹!」小樹又哭道。
吉利和其他姑娘一嘆!小樹的父親上月才過世,阿山嫂帶著一雙未滿十歲的兒子,嚎盡了眼淚,好不容易心情才稍微平靜,怎麼今日又要尋死了?
「小樹,我到你家去!」吉利牽起小樹的小手,飛也似地趕到小樹家去。只見小樹的哥哥抱住娘親痛哭,幾位鄰居婆婆嬸嬸也在勸說——
「我說小樹的娘呀!你得為孩子著想,他們小小年紀,你叫他們沒了爹,又沒了娘嗎?」
「阿山都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孩子沒爹娘,也跟我一起去吧!」
「你說什麼傻話你想死,大樹和小樹可不想死,再說阿山留下的田地,要給誰去耕種啊?」
「你們要就拿去啊!」阿山嫂哭個不停。「反正沒有阿山,金銀財寶我也不要了。嗚嗚,阿山你好狠,怎麼丟下我們就走了……」
婆婆媽媽早已勸得日乾舌燥,一見到吉利,好像看到救星一樣。「阿利,快點,勸勸她吧!」
「阿山嫂!」吉利把小樹的小手放到阿山嫂手里,讓她感受孩子的生命。「你不能自殺,自殺的人全部要進枉死城,恐怕你糊涂死掉,也見不到阿山哥。」
「枉死城?」阿山嫂好像被敲了一下,頓時止住哭聲。
吉利慢慢說著︰「自己尋死的人沒辦法被超度,他們得待在枉死城里,直到他應有的歲數,可是他還不能去投胎,仍得接受閻王的審判,看他在世間有沒有犯了過錯。你如果拋棄孩子不顧,閻王也要判罪的,這樣一來,你又如何和阿山哥團聚?」
「我……」阿山嫂愣愣掉淚,她雖知這些道理,可是悲從中來,她什麼都忘了。
「我,我好想阿山……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大樹和小樹擁著娘親,也在默默掉淚。
吉利算了一下日子。「我記得後天要幫阿山哥做七七,這是他轉世前,最後一次回到陽世了。嗯……或許我可以召喚亡靈,讓阿山哥跟你講講話。」
「可以嗎?」阿山嫂心底涌起了盼望。
「我試試看。」吉利以前就玩過這個把戲,但是太容易出破綻,非到必要,他絕不輕易答應人家牽亡靈。
可是為了給孤兒寡母一個希望,就算是使詐騙人,也要騙到底了。
***
二日後,黑夜深沉,只有一顆孤星高掛天際。吉利身穿道袍,在阿山嫂的家里擺好香案,鄭重地囑咐道︰「阿山嫂、大樹、小樹,你們靠在牆邊坐著,待會兒如果阿山哥來了,陰間的鬼差也會陪他來,到時候陰氣很重,我會被阿山哥附身,沒辦法關照你們。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千萬不要過來。」
阿山嫂一改蓬頭垢面的模樣,把自己梳理得十分整齊,母子三人用力點頭,端坐椅上,既期待又害怕地望著桌上小燭。
吉利早就趕走想看亡靈的村人,他只消說一句「鬼差要抓下一個人」,就把他們全部嚇回家鎖緊了門窗,不敢再出門。
涼風從門縫中吹進來,炎暑夜晚有著不可思議的寒意。
吉利焚香祝禱一番,拿了柳枝蘸水,在屋內四處揮灑,除去不潔之氣,再捻了油燈綿線,把亮光調成豆粒大小。
屋了顯得更加陰暗,除了吉利黝黑的身影之外,再也看不到其它東西。阿山嫂抱緊兩個孩兒!屏氣凝神听吉利念著咒語。
「天靈靈,地靈靈,阿山亡靈速歸來;縱穿陰陽,腳步不停,回頭來見舊家人杳杳冥冥,骨肉相連,莫忘兒女把爹盼……」
小鈴兒輕輕搖晃,似乎為亡靈引路,伴隨吉利單調低沉的聲音,房里的空氣越來越冷,也逐漸令人窒息。
油燈突然抽高變亮,吉利頭歪,一下子止住念咒,搖鈴落地,發出叮鈐脆響,油燈隨即恢復原來的黯淡。
阿山嫂不覺驚叫一聲,兩個孩子也抓住娘親的手。
「阿秀,我回來看你了。」悠悠緲緲的聲音傳了開來。
「阿山,是你嗎?你聲音變了……」阿山嫂顫聲道。
「陰陽兩隔,有聲無形,我借阿利講話,聲音自然不同了。」
阿山嫂掉下眼淚。「你終於回來了,孩兒很想爹,他們沒有爹……」
「爹!」大樹激動得想跳到桌前。
「大樹,你不能過來!爹是純陰之身,會害了你們。」吉利小心地以肚月復說話,阿山是他們至親的人,語氣聲調都要學得像。
大樹哭道︰「爹,我不要你死掉,我要爹啊!」
「生老病死,都是天意,違背不得。大樹,你是大哥,要懂得堅強,孝順娘親,照顧弟弟,爹才能放心離開。」
吉利明白,當初阿山得了急病,昏迷一天就死掉,什麼也來不及說,所以他們母子三人才會如此悲痛,難以接受阿山遽死的事實。而今晚,就讓他代替阿山哥,好好安慰他們,重新讓他們站起來吧。
大樹抹抹淚。「大樹是好兒子,大樹會听爹的話。」
阿山嫂哽咽道︰「阿山,你在那邊好不好?我燒的紙錢夠不夠用?」
「我很好,不要再燒錢了。」吉利頓了頓,」面靦著眼楮,留意她的表情,終於決定道︰「阿秀,你賢慧能干,謝謝你為我持家、生養兒子,你是我的好妻子,我很愛你。」
阿山嫂熱淚盈眶,丈夫生前從來沒對她說過這些話,她如痴如醉地望著上吉利,心底的空虛已經被這句話所填滿。
吉利打鐵趁熱,繼續道︰「是我對不起你,先離開你們,阿秀,不要守著我,遇到好人就嫁吧,好好拉拔孩兒長大。」
阿山嫂突然放聲大哭︰「沒辦法了!昨天你弟弟來過,他說房子和田地是爹給他的,他要收回去。阿山,沒有了田,我怎麼過活啊?!」
竟有這種事!阿山的弟弟向來好吃懶做,一直住在城里,阿山的父親早就把田地留給阿山,沒想到弟弟趁哥哥尸骨未寒,跑來搶財產了。
吉利忙道︰「他沒有地契,口說無恁……」
阿山嫂聲嘶力竭「我也找不到你的地契啊!沒有地契就沒有證據,你到底藏在哪里?」
天!他怎麼知道阿山的地契放在何處?正猶豫下一句話時,耳邊突然鑽進輕柔的聲音︰「田契和房契藏在床板下面,用一塊薄木板封著。另外,在床下右邊第三塊磚,里頭藏著二十幾兩碎銀子。」
語聲柔和,如微風吹拂耳畔,那是合歡的聲音!
吉利睜大眼,想在黑暗中尋找她的白色身影,然而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見不到,他不禁後悔把油燈弄得這麼幽暗。
「你在哪里?」他不自覺地恢復本來的聲音。
「你在哪里?」阿山嫂他驚惶四顧,想找丈夫的影子。
吉利自己不小心中斷召靈儀式,只好推亮油燈,無奈地道︰「阿山哥走了,他來得太久,世間陽氣會摧毀他的魂魄,他不得不走。」
阿山嫂拭著淚水。「可是,他還沒有交代完……」
「剛才我追上他的魂,他跟我說了。大樹,小樹,你們過東幫吉哥哥。」
兩個孩子幫忙拿起床上的被褥,吉利和阿山嫂合力翻起床板,果然看到下釘著個扁平小木箱,拆開來看,里面不只放了房產地契,還有兩塊乾癟的小硬塊,和一雙乾淨的舊布鞋。
阿山嫂拿起布鞋,頓時淚流滿面。「這是我幫阿山做的第一雙布鞋,後來他長大穿不下了,過沒多久我便嫁給了他,又繼續幫他縫布鞋,沒想到他還留著……」
大樹拿起小硬塊,上面別著一片硬紙片。「娘,這是什麼?上頭有我的名字,那一塊也寫著弟弟的名字。」
阿山嫂仔細一看,抱緊孩子失聲哭道「這是你們的臍帶啊!你們的爹爹當作寶貝留下來了,他真是疼你們啊!」
發黃的地契被扔在一邊,在這個時刻,任何人間財寶都已是身外物,唯有緊密的親情才能歷久彌堅。
吉利眼眶微濕,他從來不知道沉默的阿山是如此多情。他沒有打擾他們母子,自己拿了菜刀,跳到床鋪下面撬地磚。
掀開地磚,稍微往下挖數寸,就掘起一個小甕。他拍去泥土,放在桌上。不消說,這就是阿山留下來的積蓄。
「阿山!你這個死鬼啊!這麼會藏東西!」阿山嫂哭得驚天動地,聲音卻不再絕望,而且也回復了她日常的潑辣語氣。
吉利舒了一口氣,阿山嫂終於能振作精神活下去了。
敖近鄰居知道牽靈結束,便紛紛跑來探問結果,大夥听了以後都嘖嘖稱奇,有人陪他們一家三口掉淚,有人上香祝禱,每個人都滿心敬畏地望著阿山的牌位。
「是孝女娘娘保佑。」吉利月兌下道冠,收拾好他的道具,第一次衷心地說出這句話。
「是孝女娘娘讓你法力無邊呀!」村人們贊嘆著。
吉利真的累,他急欲離開,想到黑夜里尋找他的合歡姐姐。
走出門外,涼風拂面,天上的星星蜂擁而出,把夜空點綴得繽紛無比。
他輕輕喊道「姐姐,姐姐,你在這里嗎?」
星星眨著眼,笑他白費力氣;他又跑到村外,向著稻田大聲喊著.「合歡姐姐!你在哪里?」
跑上田埂,穿過小橋,繞到水塘,回到石板街上,他就是找不到合歡飄飄然的身影。
姐姐!既然來了,怎麼不出現呢?吉利惆悵不已,他突然很想再听到她的聲音,更想看到她那帶著溫柔笑容的臉龐。
他一定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