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暮色中,冷風吹得更加狂急,落葉塵沙在街道中翻滾,幾間店鋪已經拉起門板,準備打烊。
「真是一個小城,天還沒黑就收鋪子了。」
楚鏡平坐在客棧大堂里,與膽兒一起吃飯,滿桌佳肴引不起他的興趣,倒是叫伙計倒了白開水,一口一口品嘗著。
「少爺,你喝出什麼名堂了嗎?這水會比老家的泉水好嗎?」
「沒錯!」楚鏡平眼楮發亮,「想不到一座小縣城,竟然有如此清甜水質,惠文縣也產麥,為什麼沒有人想要釀酒呢?」
「種出來的小麥都自己吃了吧?」膽兒猜道。
「方才我們一路走來都是麥田,每年產量絕對夠吃,如果多余的麥子賣到其它地方,利潤實在有限……」楚鏡平指著桌上的一瓶小酒,「這酒難喝,表示地方上的釀酒技術不夠純熟,真是白白糟蹋好水好麥了。」
膽兒看到少爺興高采烈的神情,就知道他又轉著新主意了。唉!才打算返回老家娶冬香,看來又要耽擱了。
「膽兒,明天我們到處看看,說不定能在惠文城設一間楚家酒坊分號。」
這就是商人楚鏡平。他處處留意,沒有任何商機可以逃得過他的手掌心。
楚鏡平心中有了主意,胃口於是大開,扒了幾口飯,正想喚伙計問明此地的釀酒情況,眼角一瞥,就望見門外走過的縴弱身影。
她背著一個大包袱,那沉重的分量幾乎要壓垮她,她卻毅然扛住這分巨大的負擔,右手牽著矮小的大寶,仍是低垂著頭,一步步走出大門的視線之外。
原已深埋的嘆惋又被她牽動出來。他和膽兒騎馬駕車,花了兩刻鐘才到惠文城,而她一個弱女子,帶著一個小小孩,至少要走上半個時辰吧?
包何況天冷風寒,她走一趟路過來,還要再模黑走回去嗎?
楚鏡平驀然站起。「膽兒,你自己先吃,我去去就回來。」
苞在她後頭,見她轉進客棧旁邊的小巷,他也跟著走進去。
駱挽翠全心全力放在背上的大包袱,背得久了,力氣也耗盡了,幸虧就快到目的地,大寶掙月兌她的手,笑嘻嘻地跑去敲一扇小門。
「陸大娘,我來了。」大寶力氣小,挽翠也笑著幫他一起敲門。
「哎呀!是挽翠。大寶!你乖不乖呀?」陸大娘打開門,探出一張和藹慈祥的福態圓臉。
「娘娘!」大寶仰起了臉,咧嘴大笑。
「大寶,叫婆婆。」挽翠揉揉大寶的頭發,解下大包袱擱在房內桌上,隨即又系上另一個塞滿髒衣服的包袱。
「娘娘!」大寶扯著陸大娘的衣袖,玩得不亦樂乎。
陸大娘笑得合不攏嘴,模模大寶白胖的臉頰,「這孩子沒有心機,誰對他好,就喊誰爹娘,恐怕他還分辨不出來人與人的關系。」
「讓他胡亂叫了,大娘都可以當他的祖母了,請您不要見怪。」
「大寶可愛,我怎會見怪呢?」陸大娘眼神一黯,「可惜能讓他喊爹娘的人不多,更沒機會喊親爹。」
挽翠系緊包袱結,微低了頭,夕陽在天際灑下慘紅的光芒,把小巷的牆影拉得更加陰暗。
陸大娘不經意說出挽翠的痛,忙整色笑道︰「挽翠,今天你來得比較晚哦?」
「今天有人到我屋子,稍微耽擱了。」
「不會是那些流氓無賴吧?」陸大娘擔心地望著她。
「不是,只是來借水喝的。」挽翠牽起大寶的手,「大娘,那包袱里的床單和衣服都熨過了,您要不要看看?」
「我還看什麼。」陸大娘笑道︰「挽翠你心細,把客棧的被子床單漿洗得乾乾淨淨,還熨出香味兒,客人都說咱陸家客棧特別好睡呢!」
「是大娘心腸好,讓挽翠有一分糊口的活兒。」挽翠羽睫微濕。
「唉!」陸大娘心有所感,拍拍她的手背,「對了!彼著和大寶玩,忘記給你這個月的工錢。還有你要我買的東西,我都幫你買好了。」
接過一個小布袋,挽翠低下頭。「大娘,謝謝您。您知道我一個女人家,不方便去買那種藥……」
「我知道,你是幫丹桂買生兒子的藥方嘛!我就說要去看嫁出去的大佷女,他們就不懷疑了。還有,我也幫你買了大寶的藥。」
「從工錢扣下來了嗎?」挽翠心喜。
「別扣了,大娘疼大寶,要給大寶補補身子啊。哎呀!瞧我老人家又忘記什麼了,等等啊!」陸大娘說著,忙轉進屋內。
挽翠攢緊布袋,低頭以手指梳理大寶的短發,含淚笑道︰「大寶,回去娘幫你熬藥,你吃了藥就會變聰明,也會講話了,別人就不會再欺負你。」
大寶不懂娘親在說什麼,只是抬起頭,深深看進娘親那對關愛的眼楮里。
「乖兒子。」兒子不笨,他真的明白娘的心意!
「大寶!」陸大娘跑了出來,塞給大寶一袋東西,「這些是客棧做的燒餅,拿回去和娘親吃。」
「娘娘!」大寶抱緊燒餅,呵呵笑著。
「大寶,說謝謝!多謝陸大娘了。」
「別謝了,你快去看丹桂,早點回去,明天再送衣服過來吧。」
「嗯。」挽翠點點頭,捏了大寶的指頭,「跟婆婆說再會。」
「謝謝!」
對於大寶的不按常理出牌,陸大娘早就習以為常,她笑著揮手和他們母子道別,掩上了門,卻是忍不住輕輕一嘆。
挽翠听不到她的嘆息,走出幾步路,蹲拿出燒餅,讓大寶握牢了,再把其余燒餅收到袋中。「大寶肚子餓了,先吃塊燒餅,這餅還是熱的呢。」
「吃吃!」大寶將燒餅送到娘親臉上。
「娘不餓,大寶先吃。」她笑著站起身,沉重的包袱差點拽得她跌倒,忙伸手扶住牆壁,讓暈眩的腦袋稍微休息一下。
再牽起大寶的手,維持她一貫的低頭姿勢,走進了街道之中。
***
天色變得暗黃,駱挽翠母子一大一小的身影拐進一條小街。
「喲!瞧那個不要瞼的小蹄子又來了,每天可真準時來會情郎呀!」
「難怪丹桂氣得病了,哪有女人不知廉恥,天天來勾引人家的丈夫!」
挽翠抿緊唇,不去理會風中傳來的譏誚話聲,她盡量挑著黃昏時候前來,心想那些三姑六婆應該已經回屋煮飯,怎知她們就是等著說她的閑話。
「兒子來找爹了,你說大寶跟徐秀才長得像不像?听說駱家小蹄子未嫁前,常跟姓徐的眉來眼去,她就是帶著孽種嫁到顏家的!」
「顏家竟然還能容忍她三年,也算是很有修養了。」
「兒子長大了,越來越不像爹,顏大少爺咽不下這口氣,這才把她休了,連大寶也一起趕出去。就是嘛!顏家何必白白養別人的兒子呀!」
「這駱家小娘子長得也挺秀氣的,怎麼是這副性子?」
「最可憐的是大寶了,不明不白生下來……」
挽翠陡地抬頭轉身,眼里閃著怒火,直直瞪視那幾位說閑話的婦人。
別人愛怎麼說她,她逆來順受慣了,但是孩子無辜,她絕對不容許別人說大寶的是非。
她的眼神令人畏懼,三姑六婆噤了口,心虛地道︰「回去燒飯了。」
挽翠牽著大寶,任夜風撲面,昂首邁步,迎向街底來的一道憐惜目光。
「翠妹,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徐玉泉停下手里的動作。
「徐大哥,我說好來看丹桂的。怎麼?她今天好一點了嗎?」
「唉!她還是有心事……」徐玉泉低聲一嘆,重新拿開門板。
他本來已經準備打烊,但為了避免別人說閑話,只要挽翠來到他的書畫鋪子里,他一定門戶大開,讓別人看清楚他們的動靜。
然而大寶不知大人心思,他笑嘻嘻地攀上徐玉泉的大腿,喊道︰「爹!爹!」
「叫乾爹啦!」挽翠微紅了臉,解下沉重的包袱,逕自走進屋里。「我進去見丹桂,跟她談談心。」
徐玉泉點點頭,微笑抱起大寶,坐在鋪子里陪他玩耍。
挽翠回頭看到這一幕,不覺痴想︰如果大寶真有一個疼他的爹……
徐玉泉將永遠是大寶的乾爹,她不做非分之想,水遠也不會。
掀開門簾,便見到丹桂臥在床上,正笑著招呼她︰「挽翠,你來看我了。」
「還給你帶藥來呢!」她拿出五包扎好的藥包,放在桌上,「這是生子秘方,你每隔一天煎一帖,早晚各煎一次……哎!我應該教徐大哥幫你煎藥才對。」
「算了!」丹桂按著床板想要坐起,挽翠忙扶她坐好。
「怎麼能算了?你每個月好好調理,一定可以懷孕的。」
「你幫我調理了兩年,吃了這麼多藥,沒用的……」丹桂蒼白的面容疲憊無神,語氣幽微。
「有用,一定有用!」挽翠充分發揮她不屈不撓的精神,鼓勵道︰「我們一樣的年紀,同年成親,我都可以生下大寶,你也可以幫徐大哥生個兒子。」
「只要能生就好,兒子女兒都好……」
「好啊!那你生女兒,將來也好和我的大寶結為夫妻呀!」挽翠綻開真摯的笑靨,那是外人難得一見的清麗姿容。
同樣是女人,丹桂也忍不住喜愛挽翠的純真性情,她不再猶豫,立刻下定決心,握住挽翠的手,「挽翠,你有沒有想過,再幫大寶添弟弟妹妹?」
挽翠明白丹桂想說什麼了。「丹桂,你我從小住棒壁門,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我知道徐大哥是個好人,所以努力幫你們說成婚事。你以前不也告訴我,你嫁給一個好夫君嗎?」
丹桂低下頭,「我念書不多,配不上玉泉;身體不好,又生不出孩子,我……」
「可你愛徐大哥,徐大哥也很愛你呀。」挽翠好言勸著。
「我不知道……」丹桂微有淚光,「他……他比較喜歡你……」
「你胡說什麼?!」翠變了臉色。
「挽翠,你一個人帶著大寶,生活不容易,我是真心請你進門,我不會爭風吃醋,你可以和玉泉生兒子,我會尊你做姐姐!」丹桂一口氣說完,眼淚也掉了一大串。
「丹桂!」挽翠臉色變得嚴肅,「外面的人怎麼說,我也就算了,可是你……你竟然也這麼說,我……我……」
她一句話哽在喉嚨里,滿月復委屈心酸也隨著淚水流出,但她很快以手背抹去臉上淚珠,嗔笑道︰「你生了病,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你剛剛說的,我當作沒听到,回頭你養好身子,生下兒子,就不會這麼想了。」
「我是為徐家命脈著想、為你著想……」丹桂急著解釋。
「你怎麼不為徐大哥著想?為你自己著想?」
丹桂一愣,心頭糾緊著,空洞的眼里滾出淚珠。
「我和大寶的生活很好。」挽翠掏出帕子,為丹桂抹了淚水,慢慢地道︰「和別人共事一夫的苦,我怎不知?我不要你受這種苦,我也不要再受這種苦。」
「挽翠,玉泉他不是顏均豪……」
挽翠閉起眼,不想听那個名字。「你明白,我很愛看書,所以未嫁前常來逛徐大哥的書鋪子。我一直敬重徐大哥像自己的兄長,我很珍惜這段兄妹之情,更珍惜你我的姐妹之情,我不願這分感情變質。」
「你總是要讓男人來照顧……」
「沒有男人,我過得更好。」挽翠的笑容愉悅而開朗,「你看看現在的我,是不是比在顏家快樂?」
「說的也是。」丹桂十足同意她的話,即使挽翠依然瘦弱,然而眉目之間已經解開過去的憂郁,說話的神情也更有自信了。
「好了!你就是想太多,這才會生病。恐怕是徐大哥不夠疼你喔!」挽翠輕笑著。
丹桂若有所思,見到打起門簾進來的徐玉泉,蒼白粉臉泛起了紅暈。
「丹桂是我的妻子,我自然疼愛她了。」徐玉泉直言不諱,深情地望向丹桂,「可她總藏著心事,不讓我知道。」
「現在沒心事了。」挽翠笑著站起,「我該走了。徐大哥,你可得好好照顧丹桂,下次我要捏捏丹桂的肉,檢查她有沒有胖起來。」
「我給你藥錢。」徐玉泉看到桌上的藥包。
「不用啦!承蒙你們夫妻照顧,我還不知道怎麼報答呢。」挽翠東張西望,就像個活潑的小泵娘。
「找大寶嗎?」徐玉泉笑道︰「外面來了一個客人,大寶又喊人家爹,纏著不放。我進來倒杯茶給客人喝,順便請翠妹去救那位可憐的楚公子。」
「又喊別人爹?」挽翠臉頰發燙,急忙走了出去。
「娘!娘!」大寶攀在那人身上,朝她興奮大叫,兩只小胖手亂搓亂搖,把人家公子的衣衫都揉皺了。
「大寶,下來,別打擾人家。」挽翠低聲喊著。
正在欣賞牆上字畫的楚鏡平轉過身子,注視她來不及收回的柔情眼神。「我和大寶很有緣,他也喜歡喊我爹。」
竟然又是這個喝水的大爺,那一瞬間,挽翠看到一對深邃沉靜的眼眸,彷佛有話訴說。她的心陡地被撞擊一下,慌忙低下頭。「請大爺放下大寶。」
「他不肯下來。」楚鏡平無奈地攤開兩手,但是大寶手腳並用,箝緊了他寬闊的胸膛。
「大寶啊!」挽翠窘得扯下大寶,用力拔起這支肥蘿卜。
「爹,爹!」大寶不舍地大喊,回頭見到徐玉泉扶出丹桂,又笑著傾身喊道︰「娘!娘!」
「讓乾娘抱抱。」丹桂接過大寶,寵愛地親了親他的白胖小臉。
挽翠背起包袱,不去看那位楚大爺的表情,低聲道︰「徐大哥,丹桂,你們忙,我該走了。」
「留下來吃頓飯。」丹桂留著她。
「不了,我屋里還煨著剩飯。而且我得趁天全黑之前趕路回去。」
丹桂知道無法動搖她的心意,只得關照道︰「一路上當心了。」
徐玉泉招呼楚鏡平看字畫,卻發現客人的注意力只放在挽翠身上。
挽翠牽過大寶,不再抬頭,在楚鏡平的灼灼目光下無言離去。
***
風聲嗚咽,寒氣逼人,城外道路一片黑暗,只賴星光引路。
大寶伸出小拳頭揉眼楮,整個小身子倚到娘親腳邊,含糊黏膩地喊著︰「娘……娘……」
「大寶想睡覺了嗎?」挽翠听到這樣的聲音,就知道大寶走累了;她蹲抱起兒子,輕輕拍了他的背。
大寶枕著娘親的肩頭,吸聞熟悉的氣味,很快地便在溫暖安全的懷抱中熟睡。
大寶是累壞了,挽翠略感愧疚,每日她總要帶大寶來回城里一趟,天寒路遠,她是大人都覺得辛苦,更何況是一個小小孩童?
可是為了生計,她必須每天收衣送衣,為了遠離城里的是非,她寧可住在僻靜的小山邊;而為了撫養大寶長大,再苦她都要承受。
身後馬蹄急奔,她本能地閃在路邊,等待人馬過去。
然而馬匹卻在她身邊停下,她不知來人的意圖,抱緊大寶,又急急往前走。
「你……」楚鏡平沒想到嚇著她了,忙放柔聲音︰「我送你和大寶回去。」
挽翠回過頭,詫異地對上他深邃的眸子。這人姓楚吧?「楚大爺,多謝您,我和大寶慢慢走就行。」
她不讓他有機會回話,說完就邁出腳步。
楚鏡平躍下馬匹,牽馬跟在她身後,陪她緩行。
「楚大爺,天暗路難走,您還是盡早回城休息。」挽翠一顆心猛跳不已,怕他欺他們只是一對弱母子,想來非禮她。
看見她慌亂細碎的腳步,楚鏡平明白她的驚慌。「我沒有其它意思。你腳步慢,風又大,大概要走上一個時辰,我有馬匹,可以送你早點回家。」
挽翠回頭看到馬匹,也不過一匹馬,怎麼送人呀!
楚鏡平知她心意動搖,笑道︰「我是該叫膽兒拉馬車出來,可是套車麻煩,又怕找不到你,只好急忙騎馬出城。你放心,我的馬兒可以載得動我們。」
我們?挽翠抿緊唇,不知道馬匹要怎麼載動三個人。她不再說話,仍然繼續趕路。
「大寶睡著了吧?今晚風大,你這樣抱著他吹風,小孩子的身體擋不住的。」楚鏡平攻心為上。
挽翠不自覺地摟緊大寶,感覺背上的大包袱更加沉重,腳步也顛躓了。
「你還沒吃飯吧?你當娘親的也不能太操勞,萬一病倒了,誰來照顧大寶?如果病得不能洗衣,又要怎麼賺錢維生?」
挽翠輕咬唇瓣,突然覺得肚月復空虛難耐,而回家的路好遠、好遠……
「你怕人家說閑話嗎?天黑了,誰也看不到什麼……」
「你到底要怎樣?!」她驀地轉身,朝他大喊。
楚鏡平一愣,隨即笑道︰「我只是要送你們母子回去。」
「我自己可以走!」挽翠越走越快,就是不想承受他的好意。
好倔強的挽翠!他已經知道她叫挽翠。是在深秋落葉時節,試圖挽回一山青翠呢?抑或她就是忍凍耐霜的晚翠松柏?
什麼翠都好!她是一件難得的好貨,他是要定她了。
「你別跟來呀!」她又嚷道。
「我保護你們。」
挽翠惱得迎風奔跑,卻被大包袱壓得往下僕倒。
「大寶!」她護住了心愛的兒子,準備接受那跌倒的疼痛。
沒有任何疼痛。她跌到一雙臂彎里,還有溫煦柔和的男人聲音︰「小心。」
沒有男人會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剎那之間,她的心猛跳了一下。
誰知他又涼涼地道︰「你跌傷了沒關系,可大寶是個小孩子,如果不小心把他摔壞了,或是跌破臉皮,你當娘親的可要痛心一輩子了。」
「你……」挽翠用力推開他,大寶明明就在她的懷中,但他就是愛拿大寶來威脅她,而她竟也受不了他的威脅。
「別逞強了,還是讓我送你。」楚鏡平凝視星光下的一對怒眸。
他一笑,這個憤怒表情讓她有了人味,不再是那副無視世事的漠然神情。
他又伸出手臂到她胸前。「把包袱給我。」
「你做什麼?」她左手抱緊大寶,空出右手,用力拍打下去。
「我幫你解開包袱,嘖!你打了一個死結,真難解開……」
他被她打了一下,好像蚊子叮了一口,無關痛癢,靈活的手指仍然忙碌地在她胸前游走。
「放手啊!」她趕緊移過大寶當擋箭牌,不讓他踫她的包袱。
大寶蠕動著,茫然抬起小臉,又枕到娘親的肩窩。
他笑道︰「你吵醒大寶了,小孩睡眠不足,就不容易長大,而且你在這兒磨蹭,又吹了不少風……」他伸手一踫,「哎呀!大寶的臉蛋冷冰冰的。」
可惡的男人!他知道她只在意大寶,就猛拿這個弱點來恐嚇她!
挽翠咬緊牙,僵直著身子,不再挪動大寶,任他規規矩矩地解開包袱結,拿開那個沉重的負擔。
楚鏡平好不容易解開打得死緊的包袱,再反手一背,扎到他的背部,笑道︰「好了,你上馬吧。」
「我不會騎馬。」
「我扶你,你抱緊大寶了。」
他不是扶她,而是出其不意地騰空抱起她,高高舉起,讓她側坐在馬鞍上。
「救命啊!」挽翠嚇得大叫,氣得亂喊︰「壞蛋!色鬼!登徒子……」
「別叫了,你又要吵醒大寶嗎?」
「好高……」他摟緊大寶,簌簌發抖,虛軟地閉上眼楮。「我……我會摔下去……」
「我護著你,你不會掉下去。」堅定沉穩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健壯的手臂圈緊她和大寶,也順勢把她拉到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中。
怎麼……他也爬上馬匹了?挽翠腦中一團混亂,她是不讓男人踫她的啊!
「放開我啊!」她泛起一陣痙攣,拼命推他。
「你騎馬難下,我如果放開你,你和大寶就摔死了。」楚鏡平左手仍抱得死緊,右手一拉馬韁,喝斥一聲︰「駕!」
馬匹一得指令,立刻四蹄奔騰,飛躍在無邊夜色之中。
「嚇!」挽翠受到的驚嚇更大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突然之間,風馳電掣,疾風撲面,搖擺如浪,她忙護住懷里的大寶,整個人瑟縮到另一個更堅強的懷抱中。
忘了他是一個男人,她以手指緊抓他的衣襟,牢牢地不敢松手。
呼呼風聲響過耳際,她緊閉眼,不讓風沙吹進乾澀的眼楮,臉頰不由自主地貼上他溫熱的胸膛,也聞到他暖和乾淨的味道。
一時之間,她以為自己身處在一間舒適的屋子里。
遮風……擋雨……避寒……長久以來,她卻一直找不到安棲身心之地。
她微微掙扎身子,推離了他的胸口。或許這男人是好心送他們母子回家,但他是行旅匆匆的商客,絕非永久庇蔭她的大屋。
楚鏡平察覺她的扭動,雙臂仍緊緊地扣住她縴細的身子,附在她耳邊道︰「抱好大寶,別怕,很快就到了。」
「你到底有什麼意圖?」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我今晚閑得無聊,出來跑跑馬,可以嗎?」
「輕浮!」
「你對我的敵意很深喔!」楚鏡平的笑意也深,越是難買的好貨,他越是要想盡辦法得手。
「你胡亂抓人上馬,我去縣衙告你強盜綁人。」
「我搶了你什麼東西?我還沒跟你收載客費呢。」
「你!」還膽敢跟她收錢!?她氣得就要跳下馬。
「不要亂動,瞧!大寶被你吵醒了。」他一雙鐵臂仍把她箍得死緊。
也許是跑馬顛簸,也許是兩個大人的講話聲太大,總之,大寶是清醒了。
「娘……」他怎麼夾在娘和另一個人中間?
「大寶,騎馬嘍。」楚鏡平溫言哄著。
「馬馬!飛飛!」大寶听到熟悉的聲音,感覺到奔騰的快感,立刻高興地攀上楚鏡平的脖子。
「大寶,回來。」挽翠扯回兒子。娘不如馬?真是氣死她了!
大寶縮回小胖手,繼續膩在兩個大人的懷抱中,小頭顱一下子歪到娘親那兒,一下子歪到楚鏡平那兒,小嘴憨憨地笑著。
也難怪大寶笑了,馬匹奔跑雖快,但是搖擺規律,就像躺在溫柔晃蕩的搖籃里;而楚鏡平的懷抱溫暖,連挽翠也忍不住隨大寶又陷了進去。
「大寶,你現在作夢喔!夢到你騎馬了,大寶乖乖地睡,睡得飽,長得好,以後長大了,當一個騎馬的大將軍……」
楚鏡平插嘴道︰「當商人也可以騎馬。」
「我哄兒子睡覺,請你安靜。」這個口氣很凶。
楚鏡平閉了嘴,微笑听她如夢似幻的語氣,像是唱歌,又像是吟哦,聲調溫柔,溫馨纏綿,彷佛有著催眠的魔力,慢慢地引導大寶放松了手腳。
「大寶好乖,當個乖寶寶,就會作好夢,夢到大寶當將軍,騎白馬,帶小兵,把隨便抓人的強盜殺死……」
「你的殺戮氣息太重,對小孩不好。」
「不用你管!」她對他的語氣、永遠不溫柔。
好凶的婆娘!楚鏡平淡然一笑,原來她不像外表那般淡漠,也不是沒有情緒,他正在一步步揭開她內心的喜怒哀樂。
如果她太凶了,呃……他是不是該考慮放棄這一大一小的好貨色?
夜風吹亂她的發,柔細發絲飄到他的鼻翼之間,他不自覺地低下頭,深深吸聞她身上的清香氣味,還有……呵!大寶的胖女乃味!
她就像那荒蕪山邊的一叢青草,芳香清新、翠綠宜人。即使環境惡劣,她依然努力地生存下去,以她柔韌的身軀護衛自己和兒子。
很特別的一個女人!娶妻娶德,只要是好貨,他不介意她的過去。
心頭涌起了從未有過的情愫,他若有似無地親吻了她的發。
「你做什麼?」正在哄大寶的挽翠抬起頭。
「啊?做什麼?」楚鏡平一臉無辜,「你哄孩子的本領太厲害了,你哄著哄著,我也跟著打瞌睡,剛剛不知怎麼,頭就歪下來了。」
「是這樣嗎?」挽翠瞪他一眼,又被他的盈盈笑意逼得低下頭。
明明感覺他的嘴臉都埋入她的發際,還想騙誰啊?
「到了!」楚鏡平大喊一聲。
「別嚷嚷,你吵醒大寶了。」她再瞪他一眼。咦?騎馬倒挺快的。
楚鏡平先跳下馬匹。「我扶你下來。」
「別抱……」她還沒說完,就已經讓楚鏡平抱到地面站穩。
她抱好大寶,發現自己兩腿抖動不已,好像仍在馬背上奔騰一樣,加上緊張,不習慣騎馬,雙腿都麻痹了。
「休息一下。」楚鏡平雙手扶住她,耐心等到她恢復正常。
「我進屋去了。」挽翠拖著腳步,並不打算向他道謝,開了門鎖就進去。
楚鏡平站在門口,看她在黑暗中點起油燈,把熟睡的大寶放到房里唯一的一張床上,神情慈愛地拉起棉被蓋在大寶身上。
「你還不走?」挽翠站起來,又換了一副冷淡的面容,眼楮瞄向門後的大門閂,準備他膽敢進門,她就一棒敲暈他。
他一眼看完這間簡陋的小屋,搖頭嘆了一口氣。「風都從磚縫鑽進來了,怎麼住人啊?」
「我住得很好,多謝大爺關心。」她走向前準備掩起房門。
「你不是要洗衣服嗎?」他笑著解下包袱。
「快還我!」
「說『請』。」
「請你出去!」她搶過大包袱,順手拿起大門閂。
「你拿這根爛木棒做什麼?」他看到她眼里的殺意,啞然失笑。
呵呵,今天彼此了解得夠多了,就此打住吧。
又是這對深邃專注的眼楮,挽翠心頭一跳,忽然慌了手腳,「我……我……我關門啦!」
「那麼……晚安嘍。」
踫地一聲,挽翠急急關起木門,再把大門閂架在牆上勾槽,又不放心地推推脆弱的木門。
門外馬蹄聲響起,伴隨門縫中的呼呼風聲,在黑夜里漸去漸遠,終至無聲。
挽翠撫著劇烈跳動的心髒,好像她的魂魄都隨馬兒去了。
她是怎麼了?他只不過是一個窮極無聊的路過商人,明天他就走了,就當作是相逢偶遇,一場春夢吧。
她的棄婦際遇,還奢望作什麼美夢?只要守著大寶長大,她就滿足了。
她微笑拿出袋中燒餅,配著冷水,慢慢啃著。今晚她就不吃飯了,留著那些白米飯,明天幫大寶熬碗雞蛋肉片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