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歲末冬寒,薛齊丁憂已近兩年。
在宜城百姓的眼中,薛齊是個本地出身的優秀子弟,自是人人敬愛有加,但在眾我汲汲于官場的大人們看來,此人是個不大不小的五品官,游走于翟黨陳黨兩邊「曖昧不清」,個性嘛,又頗為「特立獨行」,你不找他,他也不來找你,加上正值丁憂解職,無權無勢,大家也樂得不去找他攀交情。
但在某些官員或文人家會場合,還是會邀請他參加,畢竟人家丁憂期滿後,仍會復職,官場是圓的,調來調去,難免會再見面,即便他復職不成,那就當作個雞肋,不差多請他一個人來吃一口茶。
今日知府衙門拜早年,宜城的大官小闢都來了,眾人自然是一陣寒暄,相互吹捧標榜,薛齊盡完禮數後,正想離開,有人喚住了他。
「薛大人。」來人態度謙恭。「下官是宜城縣丞張參,近日拜讀您寫的‘律政釋疑’,能否請教您書里的一些問題?」
「好。」薛齊爽快答應。
他向來寫的是冷僻文章,即便過去在刑部,除非真正對刑律有興趣的同僚會找他討論,鮮有知音分享,如今有人主動求問,自是高興萬分。
而丁憂以來,他讀書,寫書,由于時間充裕,竟也寫成了兩部《刑律析說》和《歷代疑案集成》,他本來只在給鄭恕,王武信幾位粗熟朋友的信件中,摘錄部分文字分享,他們讀了,認為在斷案方面很是受用,來信懇求拜讀其余內容,他索性出錢刊印,寄贈友人,听說大家輾轉傳看之後,又有人不斷傳抄出去,幾部著作已在各地衙門廣為流傳。
丙不其然,又有兩個刑名師爺過來,也想請教一二。
四個人便找個僻靜角落,據了一張茶幾,開始討論起來。
不知談論了多久,大家嘴都有些干了,一位師爺起身去找人送茶。
紙窗落下幾團黑影,大概是四。五個官員嫌屋內氣悶,相偕到外頭屋廊吹風,透過薄薄的紙窗,他們的談話聲一字不漏地傳進屋里。
「啊,你們有沒有听說江家老麼江照影回來了?」
「有啊有啊,天大的消息,听說他在程實油坊當苦力。」
「真有其事?」
「真的假不了,回來好一陣子了,好像差點凍死在油坊後門,是給當家的程姑娘救起來,後來他就躲在油坊里,恐怕程姑娘也不知道收留了這麼一號人物,還是他在路上被以前的僕役認出來,大家才知道,原來江四少爺回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瞞多久呢。」
「唉呀呀。」
「怎地,為江照影嘆氣了?」
「昔日翩翩風流權貴公子,今朝竟是落難淪為賤役,可嘆呀,可悲呀,怪就怪他父親哥哥太貪心,提早耗盡了江家錢財福分。」
「連妻子也跑了,听說薛齊娶了江照影的老婆,真的嗎?」
「我說你是在哪里當官?啊,我忘了,你一個月前才謂來的。這等事宜城老小皆知,話說咱宜城一百年來,出了三個進士,第一個進士江老大人的心愛麼兒江照影娶了第二個進士盧衡的長女為妻,後來呢,江家倒了,盧衡費了一番心思,再將小姐改嫁給第三個進士薛齊為續弦妻。」
「哦,原來如此。三個進士都有親戚關系呢。」
「盧衡把個女兒嫁來嫁去,先攀上江家,再從薛齊這邊攀上了翟太師,保住他好幾年的尚書官們,說起這老泥鰍呀也真滑溜,趁著翟太師失勢,這兩年又倒向陳繼棠這一邊來,呵,又給他投靠對了。」
「翟太師快完了,他一心出兵薊州,沒必要啊,邊防守軍就夠用了,何必勞師動眾?不過是借機給自己的子弟立軍功罷了,皇上自然看得清楚,這一年來,駁回的奏摺比準的還多。」
「翟太師呀,簡直是江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沒污錢了。他仗著是皇上的授業恩師,又有太後撐腰,那氣焰說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縱容他,他還當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歲小子嗎?」
「茶來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師爺終于回來,這聲叫喊驚動了外頭聊天的官員,又隨意談了幾句,便各自散去。
薛齊始終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坐定,不為所動。
張參和另一位師爺「不小心」听到了薛大人的閑話,早就渾身不自在了,忙使個眼色,道︰「那麼……薛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談獲益甚多,能否過年後,我等再找個您方便的時間,再來與您共論刑章?」
「沒問題。」薛齊露出笑容,拱手回禮道︰「歡迎隨時上門找我,若我不在,再跟薛家門房約個時間,我必等候諸位大駕光臨。」
「多謝薛大人。」
三人先行離去,薛齊仍端坐不動,喝完一口熱茶後,這才起身。
走出門外,厚重灰雲壓得天空陰沉沉的,看來就快下雪了。
難怪天氣這麼冷,光喝外面的熱茶取不了暖,心頭虛虛浮啊的,不怎麼踏實,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或許是朝廷,也或許是恩師的,還有琬玉的……
還是快快回家,準備過個好年吧。
細雪飄飄搖搖,落到樹梢,覆蓋花瓣,漸次地將庭院著上了白妝。
涼亭的那邊,薛齊才回了府,四個在小橋上釣魚玩耍的孩子便纏上了父親,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進了屋。
涼亭的這邊,一個歷盡滄桑的男人悄然獨立,淚流滿面,痴痴地遙望他的一對親生兒女,听他們喊另一個男人為爹,而孩子長得這麼大,過得這麼好,自慚形穢的他,即使沒有琬玉阻擋,他又哪敢認兒?
一座小亭,隔出兩個世界,那邊,合家團圓,這邊,淒涼孤寂。
程喜兒憂心地注視她帶來的「伙計」,柔聲喚了他,再跟琬玉道別。
「琬玉姐姐,今天謝謝你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領程喜兒往後院走去,男人則是低頭緩步跟在後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琬玉站起身來,目視他們的離去。
她從來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獨,悲傷,沉重,他昔日的逍遙,自大,狂傲呢,哪兒去了?都被什麼消磨殆盡了?
八年時光過去,回來了一個幾乎是截然陌生的江照影。
雪花飄落臉頰,濕濕涼涼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霧茫茫。
「小姐,進屋了。」春香回來,輕聲喚道。
「等等。」她走回涼亭,坐了下來。
「外頭這麼冷……」
「你冷就進去。」
「我陪你。」春香執意站在她身邊。
琬玉愣愣坐著,看那綿綿白雪下得鋪天蓋地,仿佛就要將自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沒了。
春香輕嘆一聲,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動,可坐在這邊,不是辦法。
她都是生了兩個孩子的老丫頭了,小姐也早就「辭」了她,只要她專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余,有空就會過來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話一定要直說。
「小姐,既然你見過他了,也算是一個了結……」
「不是我要見他的。」琬玉還是很激動,立即反駁道︰「是喜兒一再求我,要我給他見孩子,見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會答應啊。」
「是小姐也想見他吧。」
「沒這回事。」琬玉更激動了,用力握緊了拳頭。
「好吧,給他見少爺小姐,就像剛剛安排他遠遠看著,也就夠了,你薛夫人何必出面,還拖我一起出來扮黑臉?」
「我之所以出面,是提防他跑去認孩兒。」
「他不會認,他也沒有能力認。」春香又是大嘆一聲。「姑爺變了,完完全全變了一個樣,相貌是沒變,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見他,我還不敢說一定能認得出來。」
「不要再說了。」
「有些事情說開了,小姐你心里會好受些。」
「沒什麼好說的。」
「不說就不說,你從以前就不肯說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罵他,恨他的話也不肯跟我說,唉,你這樣悶著,我如今回頭想想,你難受啊。」春香那幾年不敢說的想法,現在全說了。
琬玉抿嘴不語,只是扯緊指掌間的手絹,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你這股悶氣,還不消消?馬上叫老爺看出來了。」
「我不會讓老爺看出來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嘀咕,老爺那雙眼楮啊,溫溫和和的,可看東西就厲害了,看書可以看到進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細,她這幾年服侍下來,哪能不感受到老爺對她家小姐的溫柔體貼。
「沒人知道他來吧?」琬玉又問。
「我讓他們走廚房送菜的小門,沒人看見。去喊姑爺的家旺也只當他是油坊伙計。」
「好,你也不準說出去,連家保都不能說。」
「知道了,可以進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爺待會兒就出來揪人了。」
這句話最見效,琬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拿手絹拭淨臉頰,眼睫,鼻翼上可能殘留的濕涼水痕——那是融掉的單薄雪花,還是她也難以解釋的淚水?
見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淚?何必呢?她以前為他流的淚水還不夠多嗎?
傍他見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一切都了結了。
越近深夜,越覺寒冷,薛齊關緊臥房門窗,一如往常坐到床邊,,一邊看著琬玉梳頭,一邊夫妻倆閑話家常。
他喜歡看她對鏡妝扮,是雍容端莊的雲髻,或是慵懶垂墜的長辮,甚至是孩子仍小時給扯散的凌亂發絲,他都喜歡,他都愛。
是他的結發愛妻啊。往往,他這樣看著,聊著,笑著,再無趣的談話也會燃起火花,然後便是夫妻魚水和諧……
「今晚下了十盤棋,我竟然輸給瑋兒兩局,慶兒一局。」他唉聲嘆氣地,還是得先跟老婆抱怨一下。「孩子越來越聰明,我是越來越不靈光,我老了,老了喔。」
「嗯。」琬玉坐在妝台前,正打散了長發。
「喊你過來下棋,你總不來,我倒想看瑋兒怎麼讓你兩子。」
「你們爺兒玩就好。」
薛齊終于注意到她過度平淡的語氣,打從吃晚飯起,她就怪。
她會說話,也有笑容,但就是不自然,好似不得不說,不得不笑。
六年夫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夫妻知心,她些微的小小變化,他皆能敏感察覺,更何況是這麼明顯的故作若無其事,強顏歡笑。
家里有事嗎?
孩子們跟平常一樣活潑,家人也開開心心地忙碌準備過年——對了,春香今天來了,還有一個女客,他回來時見她們在涼亭,隔得遠了,也不知道是誰,而琬玉喜愛女紅,平時就常請一些繡娘,女裁縫,布莊老板娘過來,他習以為常,也不過問。
還是,外頭的消息傳進她耳里了?
「今天拜早年,有人讀過我寫的書。」他刻意提了其它話題,「我們討論了好一會兒,等過年後,他們還要上門來請教呢。」
「嗯……那是老爺文章寫得好。」
唉,老爺又跑出來了,今天他可沒惹惱她呀。看她慢慢梳著頭發,有一下,沒一下的,恐怕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吧。
「這些日子忙著準備過年,怕是辛苦你了。」他走到她身邊,輕按她肩頭,柔聲問道︰「是不是累了?」
「啊!」那溫柔的撫觸令她如夢初醒,忙搖頭道︰「不累。」
「那……」他的手掌緩緩地撫模下去。
「我想睡了。」她才隨意扎了松松的辮子,便掙開他摟抱的雙手,快步走去床邊,順便丟下一句︰「你去熄了燭火。」
他微笑吹熄蠟燭,房間陷入黑暗,他熟門熟路地模上床,鑽進了被窩,伸手摟住她溫軟的身子。
綿綿細吻灑落,他尋索著她的唇,手掌也循著她的曲線柔柔撫過。
「齊……」她避開了他的吻,「天氣冷,我不想。」
「好。」他留戀地往她臉頰親了親,仍照著平日夫妻共寢的習慣,伸過左臂,準備給她偎依當枕頭靠著。
「我往這邊睡比較舒服。」她沒靠過來,反而轉身面向牆壁側躺。
「噯。」老婆都拒絕得這麼明顯了,他只能氣餒地輕拍一下她的身子,再收回自己的手腳,乖乖躺好。
幽靜冬夜里,落雪無聲,悄然將雪花凝結,堆積成厚重的冰霜。
深黑靜謐的房里,時間一刻刻過去,兩人的呼吸仍不平靜。
薛齊側頭望了琬玉,只見黑壓壓的一團,刻意不動的身形反顯得過度僵硬,他知道她還沒睡。
她很久沒失眠了,猶記得她初嫁進薛家時,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發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側,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還能有什麼心事?說來說去只有那一樁啊。
「睡不著?」他輕輕出聲問道。
「嗯。」
「今天想听我背哪一段書?」
「別背了,我快睡著了。」
「琬玉,你心里有事。」
「我都說沒事了,你讓我睡吧。」她的語氣有了波瀾。
他不再說話了,眼楮已經適應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朧朧里,她蜷縮起身子,不經意扯動了兩間蓋的大被,她回手將被面往他這邊推了些過來,怕是這一點點的扯掖縫隙會讓他著了涼。
也不怕她少蓋了被子?他輕逸柔笑,也側過身子,再將被子往她那邊密密蓋實,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著她背的同時,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異樣的可能原因。
還是去問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來一同進餐時,話少了,也不聒噪說笑了,只是跟孩子們說,這盤豬肝對身體好,要多吃。
他听了,還笑著要春香夾給家保吃,惹得當了爹的家保臊紅了臉。
上菜時,掌廚的家旺說,這道爆炒豬肝用的是程實油坊只送不賣,特等精制的上等麻油,給老爺夫人嘗嘗好味道。
程實油坊為何巴巴地送來特制好油?
對了,涼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說,程實油坊的當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當初他听說了,因為同是父喪,心有戚戚焉便記住了,所以,在這年節前喜氣洋洋時候還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總不成程姑娘只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過來吧,應該有伙計……
他明白了。
豁然開朗的同時,他也了解,是時候和琬玉好好談談了。
「江照影來過了?」
輕聲的詢問,卻是石破天驚,琬玉萬萬沒想到,「江照影」三個字會從丈夫口中說了出來,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時岔了氣,劇喘不已。
「沒有。誰說他來了。」她本能就是否認。
「沒人說,是我推斷出來的。」薛齊也坐了起來,將被子往她身上蓋著。「你的眼神,你的動作,都告訴我,他來過了。」
「沒有,他沒有來。」她還是極力否認,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面對她過度激烈的反應,他頓感揪心,早知她不願談此事,他卻直接揭破,雖是輕聲細語,但他的用語和口氣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詰問吧。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談這件事。」他放柔了聲音。
「談什麼事?他有什麼好談的。我要睡了。」她還是沒好氣,說著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來。
「你可以不談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著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臉蛋,鄭重地道︰「可慶兒,珣兒要談。」
「要談什麼?」她還是抗拒著這個話題。
「談他們的親爹。」
「就跟他們說,他們親爹已經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說法,可事實並非如此。」
「只要我們不提那個人,他們就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嗎?」他維持平穩的語氣,「我也曾經以為,不說就沒事,可孩子長大了,自己會看,會听,會想,也會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爹,與其瞞著他們,讓別人說三道四他們的親爹,何不由我們來說?」
「有什麼好說的?那個江家……」講到她從不願提的江家,她就是打從心底抗拒著,仍是不願說下去。
「我跟慶兒說過了。」
「什麼?」她大驚失色,全身發顫。
「去年為阿蕊遷葬時,慶兒主動問的,瑋兒也在旁邊听。」
「你……你,你怎麼說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覺就要暈倒。
「我跟他說,他的親爹為了照顧爺爺,一起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暫時還不會回來。」
「明明是流放,何必說得這麼好听。」
「是流放沒錯,難道你要我跟慶兒說,他的親爺爺貪贓枉法,被朝廷抄家沒產,流放邊關?小小年紀的孩子受得了嗎?」
「那就不要告訴他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