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行智和尚握著竹笤帚,笑嘻嘻地朝大殿里的一個空蒲團說個不停。
「傻和尚又在發癲了。」來往的香客指指點點。
覺淨寺的師父們雖是見怪不怪,還是走過去拉他。
「行智,別站在這兒,這邊是要給上香的施主拜佛。」
「阿彌陀佛。」行智一邊走,一邊猛盯著空蒲團。
被「看」到了。即便沒凝著任何人,莫離青還是不得不離開蒲團,「讓位」給拜佛的香客。
他原是想到覺淨寺听聞佛號誦經,好能息下他的執著心,豈料行智師兄具有靈通,竟是瞧見了他,地也不掃了,一直要「問候」他。
他該去哪里呢?起心動念,他又回到了竇府。
他苦笑。這份執念已經是不可動搖了。既然想守著她,那還是順心而為吧,只要不讓雲霓見到他即可。
早已忘了當初為何而守。兩千年了,太久遠的過去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時時刻刻能守著雲霓,他已心滿意足。
夜,漸漸深了,他來到雲霓房外,心卻煩躁了起來。
真是心滿意足嗎?再守下去,會見到她跟另一個男子成親、生子、白頭到老,而他呢?仍是一縷苦守她的孤魂,就在旁邊默默祝福她嗎?
不!他不願。他不為過去兩千年的守候要求回報,而是他生在此世,他的喜、怒、憂、懼、愛、憎、欲七情皆因雲霓而起,他不再心如止水,而是一個活生生、有情感波瀾的男人,他何必等到下一世重新再來?他這一世就要圓滿他對雲霓最深刻的感情。
剎那間,他已來到了她的床邊。
她並未放下床幔,窗外的水影映牆,月華如晝,一室明亮,她睡在皎潔的月光里,臉蛋著上柔美的月輝,小嘴微張,更顯嬌憨可愛。
春寒料峭,她仍改不了貪看水光的習慣,開了窗,看著就睡著了。
挖了這個池子後,他總會算好時間來到她的房間外,若丫環沒幫她關窗,他就會悄聲掩了窗扇。
走到窗邊,他伸手去拉窗板,卻是怎麼也模不著。
方才激躁的心情消失不見,換成了深沉的無奈。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靜靜坐到床沿,好好地看她。
彷若靈犀相通,她同時睜開了眼,沒有驚奇,沒有害怕,好似睜眼看到他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一雙瞳眸眨也不眨,就直直瞅著他。
瞅著,瞅著,萬籟俱寂,沒人說話,月光靜悄悄地在她臉頰照出兩條淚痕,他的心陡然痛了。
「夜里還涼,記得關窗。」他先開了口。
「我在作夢?」
「是的,你在作夢。去關窗。然後繼續睡。」
「不!」竇雲霓猛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不是作夢,離青哥哥,是你!」她坐了起來,極力壓低聲音,淚水在眼眶打轉。「我會小小聲的,不吵醒寶月吟春,你不要再走。」
她緊緊抓握的掌心燙痛了他,他無法跟任何人事物感應,唯獨雲霓,他是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這樣緊密相連的情分又豈能輕易割舍?!
「你躲哪里去了?」她又問。
他無法回答。
「還騙我說跟人家訂親。你不要再拿這招騙我了,故意對我壞、對我凶,想要我討厭你呀?那你何必巴巴跑來說喜歡我,想要娶我?」
「那是作夢了。」
「絕不是夢。你能跑來夢里跟我唱雨過天青,然後就送來了一只雨過天青筆洗嗎?」
「送到了。」
「瞧,承認了吧。」她俏皮的語氣里仍是含著淚光,朝他展露甜笑。「還有呢,听說我吃美人草,便叫裴家一送來了,是不是呀?」
「裴家一,他來了?」
他驚訝之余,又是無奈。好心的裴家一是來完成他的「遺願」吧。
難舍雲霓啊!一次又一次的分別,只是更拉近他們的心;他不覺回握那柔軟的小掌,最後一次將她的溫軟美好收藏在心。
彼此感應太強,他甚至不能再留在她身邊守候她了;再有不甘,再有不舍,他還是得走上奈河橋,喝碗孟婆湯,然後徹底遺忘她……
「雲霓,听我的話,嫁給白顥然。」他緩緩地抽開手,艱難地道。
「我不依!」她賭氣地抓回他的手。「咱現在找爹去,我已經跟他說我要嫁你了。」
「雲霓,你長大了,離青哥哥沒辦法永遠陪伴在你身邊。雲霓是個聰明勇敢的好姑娘,你得學會自己去面對人生,縱有悲歡離合,讓你傷心難過,可你要記得,雨過了,總會天青,隨時抬頭一看,天空那麼廣闊,日頭那麼晴朗,還有什麼好煩惱的呢?哭過了,就像被大雨洗干淨了,就該收起眼淚,笑一笑,又能開心過日子了。」
「你在說什麼呀!」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听出他正在為遠行做「交代」,心頭一酸。「你還是要走,所以你賣掉了‘吃飯的家伙’?」
「我沒賣!」他大吃一驚,月兌口而出。
記憶迅速拉回,直到此刻,他才記起,他是被殺死的。
暗黑的山路上,兩個歹人拿刀猛刺他,奪走他的包袱,想來是他們拿走「吃飯的家伙」,月兌手後讓雲霓見到了。
他甚至不知道是誰殺死他……他突然憶及,他們說他是姓莫的,所以--這不是山賊臨時起意行凶搶奪,而是有預謀?!
他跟誰結仇了?
「離青哥哥,你既然沒賣,為什麼……」
「雲霓,你在哪里見到‘吃飯的家伙’?」他急問。
「小姐。」吟春披了外衫,打著哈欠走過來。「你又說夢話?」
「我是在說話。」
「你好會作夢,整夜嘀嘀咕咕的。」吟春幫她放下床帳。
竇雲霓仍握住莫離青的手,他就坐在她身邊,吟春竟是視若無睹,甚至從他膝頭前拂過,穿越他半個身子過去放另一邊的床帳。
她震駭得說不出話,只能凝望神色極為憂傷的離青哥哥。
他剛才的話,簡直就是訣別;其實,接連兩次無法解釋卻千真萬確的相見,她不是沒想過,她可能是見到離魂的離青哥哥,只是她絕對不願意、也不敢往那邊想,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
「吟春,你現在有見到誰嗎?」她顫聲問道。
「誰?!」吟春臉色一變,往房間望了一圈,再拍拍胸口,吁口氣。「小姐你不要嚇我啦,不就我和你,還有外房睡著的寶月。」
「沒看見……」竇雲霓的手也變得冰冷了。
「我來關窗,夜里可冷了。」吟春來到窗邊,才伸出手,突然驚叫出聲,後退一步,重心不穩坐倒在地。
「吟春!」竇雲霓急忙過去扶她。
「不要叫!」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從窗口刺了進來,逼得兩個姑娘咽下了驚叫聲。
「可惡!」莫離青大驚,立刻上前阻擋,卻只能讓跳進來的大漢走過他虛無的身體,拿匕首指向雲霓。
竇雲霓這回真的看清楚了。空的!離青哥哥是一縷魂,擋不住壞人。
窗口又跳進另一個大漢,手上也是拿著一把匕首,叨念道︰「作坊那邊的庫房都搜過了,看來就在這里。」
「還能藏到哪里,眼楮能看到的大廳、作坊,老大都確認沒有了,不然還叫我們模黑進來?!」先進來的陳財也是嘮叨著。
這兩人!莫離青認出他們就是殺害他的凶手,不禁勃然大怒,撲上前想要搶下他們的匕首,但雙手揮了又揮,還是徒勞無功。
「你們!」吟春認出來了。「你們是下午跟著張大爺的……」
「閉嘴!」陳財手一翻,直接拿刀柄敲昏吟春。
「吟春!」竇雲霓抱住吟春,抬頭怒道︰「你們……」
「死不了啦。」尖銳的刀光直逼下來。「女人家就是愛說話,竇小姐你別跟丫環閑聊了,咱哥倆有話問你。」
「小姐,啊……」寶月听到聲響,從外間走了過來。
「還有一個!」李井大步過去,一掌劈向她後背,沒讓她叫出聲。
「住手!」莫離青大叫,退回來擋在雲霓身前。
兩個盜賊出手凶狠,竇雲霓很是害怕,但她竭力穩定心神,不讓自己現出怯態,緊抓住離青哥哥的手,兩眼直瞪他們。
「姓莫的帶回來的古董呢?」張財喝問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一件青色的陶香爐,在哪里?!」李井開始在房內搜尋。
雨過天青筆洗?竇雲霓望向莫離青,驚見他從未有過的怒容。
「就是你們害死了他?奪走他那套白瓷?!」她也驚怒了。
「他死了嗎?哼。」張財冷笑道︰「帶在身上的竟然是白瓷,不是我們找的青瓷,就是他找死!」
「竇小姐。」李井亦是獰笑道︰「你乖乖交出來,我們立刻走,你下半夜還能睡個好覺。」
「雲霓,顧全性命要緊!傍他們。」莫離青再怎麼忿恨,一想到自己的遭遇,也只能催促雲霓。
「好。」她平靜地道,走向靠牆壁的一個櫃子。
癟上站著一排泥女圭女圭,月光陰影里看得不是很清楚,兩個盜賊以為她應允了要求,準備去開抽屜,孰料她突然轉身。
「這是十七歲的莫離青!」她右手丟出一個泥女圭女圭,準確地砸在陳財的臉上。「十八歲!」左手同時抄起下一個泥女圭女圭,朝李井擲去。
「嚇!是姓莫的!」泥女圭女圭直飛而來,李井一見那張栩栩如生的臉孔,嚇得趕緊閃過。
「十九!二十!」她丟一個喊一個,悲痛的眼淚奪眶而出。
「臭婊子!」砸碎的泥女圭女圭就如堅硬的土塊,陳財痛得怒吼。
「二十一!」竇雲霓又用力扔出,砸向李井的鼻子。
「你再扔,我一刀刺死她!」陳財血流滿面,拿著匕首,指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吟春。
竇雲霓抓著泥女圭女圭,不敢再動,忍住淚水,身子因激憤而發顫。
她在做什麼?!莫離青又氣又急,櫃上一排離青女圭女圭是雲霓每年挑一尊最滿意的,放在她房里,夜夜陪伴她,可不是拿來幫他報仇用的。
但願他是有形體的泥女圭女圭!如此一來,他還有力量砸傷惡人,保護雲霓,可此時他卻只能站在一旁干著急,他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驀然記起看得到他的裴家一,心念才起,頃刻便來到客房。
「裴弟弟!你說莫離青可能死了?」白顥然正揪了人家衣襟驚問。
「或許不是,可能是重病,離了魂……」少年結結巴巴的。
「裴兄弟,快!雲霓危險!」莫離青沒空听他們聊天,著急大叫。
「莫大哥!」裴家一驚訝地站起。
「他在這里?!」白顥然大驚,也是站起,環視空空的房間。
「殺我的壞人來了,在雲霓房里,我沒辦法擋,你快叫人!」
莫離青說完,瞬間又回到雲霓房間。
張財在房間搜索,因是尋找瓷器,倒是不敢翻箱倒櫃;李井則是拿匕首架在雲霓脖子上。「快說!不然你這白瓷臉蛋就花了。」
「走開!」莫離青擋在雲霓身前。
「離青哥哥!」竇雲霓再度感受到他的身體,激動掉淚。
「奇怪,這刀?」李井動了一下匕首,怎樣也無法再推動。
「直接劃了!不怕她不招。」陳財找不到青瓷,惱羞成怒,眼看就要拿刀鋒劃上竇雲霓的臉頰,不料竟似被無形的物體擋住,無法劃過去。
竇雲霓驚見一把匕首橫放在莫離青的胸膛里,一把則切進他的手臂,雖不見流血,但也怵目驚心,令她心頭揪疼,不禁懼怕得顫抖了。
「雲霓,不要怕,不要看。」他轉身張臂抱緊她,完全將她護在懷里。「白顥然他們快過來了,再撐一下。」
「離青哥哥……」她埋在他胸前,不斷地喊著。
「叫什麼叫!」那個名字讓壞人恐懼。「再叫老子就砍了你!」
「不準傷害雲霓!」莫離青大吼。
「誰?!誰在講話?」陳財和李井對看,一見到對方頭破血流的猙獰模樣,猛地嚇一大跳,惡向膽邊生,氣得匕首就往竇雲霓招呼去。
「東西在哪里?!」一刀砍下,又像砍進枕頭里,怎樣也踫不到竇雲霓。再砍,忽然見到她身上浮現淡淡的青影,有如一堵牆護住了她。
月光怎麼變成青色了?兩人望向窗外,還是黃澄澄的月光啊。
再定楮一看,那青影變得清晰,形成一個男人的形體,他身穿青袍,緊緊摟住竇雲霓,他們的匕首就是刺在他身上。
「哪……哪來的人?」陳財和李井受到驚嚇,拚命亂刺亂砍,一刀又一刀,卻分毫不能傷害那個男人,甚至連個血窟窿也沒有。
「你們見到我了嗎?」莫離青抬起臉,冷冷地望著他們。
「姓莫的……鬼啊!」陳財驚叫,丟了匕首就跑。
「嗚哇!有鬼!」李井嚇軟了腳,趴跌在地。
踫!房門被踹開,白顥然一進來就抄起椅子,往陳財砸落,裴家一一記飛腿,踢倒地上爬行的李井,後面涌來火光和人聲,原來巡夜的竇府家丁發現作坊有人闖入,已是整個竇家窯大喊抓賊。
「離青哥哥?」竇雲霓突戚身前一空,護住她的寬闊胸膛不見了。
抬起頭,只見他像個干裂的泥女圭女圭,緩緩地、一塊塊地崩解,肩膀不見了,腳不見了,再來手掌也不見了。
「不!」她驚駭大叫,試圖去抓他的身體,卻是怎樣也抓不到。
「總算……可以當鬼嚇人了。」他露出微笑,聲音卻變得好輕、好輕,身形也變得好淡、好淡,彷佛只要輕吹一口氣,他便會隨風而去。
「離青哥哥,不要走啊!」她驚慌不已,兩手徒勞地撈了又撈。
「雲霓……保重。」
說完最後的叮嚀,那張溫煦的笑臉也跟著消散在空氣中。
走了!她圓瞠淚眸,任房間人影紛亂,話聲吵嘈,身邊有人過來扶她,她還是凝視他曾經站過、緊緊擁抱她的那塊地方。
直到眼前滔滔淚海模糊了視線,她再怎麼努力看,也看不到杳然而逝的離青哥哥了。
這里就是離青哥哥遇害的地方?
竇雲霓沿著窄小的山路,一步一步用力踏著腳步,這才能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不能倒!她又撥開草叢,從上往下頭的溪谷看去。
「小姐,衙門的人下去溪谷搜過了,找不到尸……」阿貴趕緊改口。「我們也派人再找一遍,一定可以找出莫少爺的。」
「可恨那兩個凶手說不出正確地點。」阿富氣憤地道︰「那晚天色很暗,他們害了莫少爺就跑掉,只知道是推下了這條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