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吹來,呼嘯過庭院,打落了所剩無幾的幾片黃葉。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孤傲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外;千書萬話,說不出來,想拉住他,阻止他離去,卻怕他會甩掉她的手。
從來沒有!離青哥哥從來沒對她說過重話!若她真有不對,或是頑皮了,他頂多是輕聲責備,或是耐著性子任她玩鬧。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真正板起臉孔罵她,更不曾冷言冷語相待。
是她惹他厭煩了?是她耽誤他的修行了?所以他發了狠、鐵了心,拂袖而去,不肯讓她留下一點點的想念和期望?
可他也吻了她呀,雖只是那麼輕輕的一吮,但她確實知道,在那一個片刻,他在親她,他泄露了他的真情。
無論如何,她是留不住他了,還是讓他出去走走吧。到了外面,他若記得她送他的吻,思念她,懷念熱鬧的竇家窯,他便會回來。
但,他若是執意不回頭呢?
她走回池子邊,蹲下來,伸手撩動冰涼的池水。
星光氤氳在水里,變得模糊黯淡,也氤氳在她眼里,再也看不見滿天璀璨了。
莫離青無從宣泄滿腔的躁動和憤怒,只能一直跑,一直跑,跑過夜里的吳山鎮,跑向最寒冷、最黑暗的掬翠山里。
冷風刮上他的臉,絲毫不能降低他的火熱;汗水冒出,濡濕他的秋衫,發披散了下來,張狂地飄飛在夜色里。
看看他,是狂了?還是瘋了?他竟然吻了雲霓!
早在她貼上他的唇時,他就該推開她,但他什麼也沒做,一如以往,放任她玩鬧,結果是她玩火,卻徹底焚了他的心魂。
她的軟香久久難以散去,令他躁動,而他憤怒這樣的躁動!
他忘了發願修行的初衷嗎?他來到吳山鎮,只是過客;既然雲霓長大了,竇老爺也擺明不留他,他就該順理成章離開,不可再留戀了。
眼前陡然一亮,小略盡頭,是反射出滿天星光的翠池。
他蹲了下來,猛然掬水,不斷地往臉上潑去,試圖讓那幾乎可以結霜的冷冽冰水熄滅他的欲火。
水潑了又潑,臉抹了又抹,頭臉都濕了,這樣還是無法消除他的火熱,他一把扯開衣襟,想讓冷風吹涼他狂躁不安的心跳。
手勁猛烈,掛在頸間的紅繩應聲斷裂,他順手便扯了下來。
望向掌心里的彩石,他想到了雲霓形容這顆彩石像寶石、像彩虹……
雲霓是彩虹呀!他又憶及教她名字的意義時,她那嬌嗲的童嗓,還有圓睜黑眸、稚氣可愛的驚奇模樣,不覺緩了神色,勾起嘴角。
可惡!不能再想了!他再度皺緊眉頭,用力搖頭。
無情……
誰?他一驚,站起身,抬頭四望,尋找聲音來源。
沙啞低幽的女聲,如泣,如訴。短短兩個字,卻是綿綿緲緲地鑽入他的耳際,久久回蕩不去。
還是他听訛了瀑布水聲?深秋的瀑布已變得細小,水聲潺潺,他再側耳傾听,還是潺潺水聲,規律單調。
他再瞟過周遭景物,黑夜、暗林、瀑布、清池,寺僧早巳安歇,游人也不會深夜到此一游,無人在他身邊說話。
見鬼了!他是無情又如何?!不用藏在暗處的妖魔鬼怪告訴他!
他用力握住拳頭,觸及掌心的彩石,忽地明白了。
彩石是見鬼的黑師傅給他的,說是有益修行,可他莫名其妙戴了十二年,卻是一步步陷入了人間泥淖,他又修到了什麼鬼?
有生以來,從未如此激動混亂過,他舉臂,使盡全身力氣奮力一擲,噗通一聲,彩石沒入了黑暗的翠池里。
河岸碼頭,冷風獵獵,船夫系牢纜繩,又躲進艙里去了。
竇雲霓痴痴眺向河的那一端,幾座蒼茫青山,擋住了去向。
寶月和吟春摩擦雙手取暖,互看一眼,終于開口道︰
「小姐,這船都走七天了,你在這里也看不見船開到哪兒了。」
「說的也是。」竇雲霓低下頭,看了河水一會兒,這才離開。
兩個丫環緊跟著她,以防腳步略顯虛浮的她跌跤,後面還跟有隨行保護的阿富和阿貴。
「去覺淨寺吧。」她吩咐道。
四人交換眼色。夫人有交代,小姐出外散心,就隨她的意思,小心看好便是;現在小姐想上覺淨寺,應該就是為遠行的莫少爺祈福吧。
來到覺淨寺,上過香,拜過佛,小姐卻又往後頭的山徑走去。
「小姐,天氣冷,咱回去了。」吟春勸道。
「我去翠池走走,那是我和離青哥哥初次見面的地方。」
四個人四顆心又提到喉頭,只得跟上小姐的腳步
「阿貴哥,你記得我為什麼會自己跑到翠池嗎?」竇雲霓問道。
「那時小姐還不太會說話,事後也問不出來。」阿貴回憶道︰「應該是一早小姐起了床,自己走出門,因為天色暗,小姐個頭又小,所以沒人發現。小姐完全記不得了?」
「我忘了。」
年幼的她,不識路,不懂事,竟能從竇府的院子穿過吳山鎮的街道,走上覺淨寺,還能找到這條小山路,獨自來到翠池,見到了離青哥哥,這若不是老天刻意指引,還能如何解釋?
四人見小姐又變得恍惚,忙由寶月起了頭,大聲道︰「听說小姐小時候一出門哪,那可是公主出巡,十來個丫環,兩個女乃娘,八個壯丁,一路隨行,好不熱鬧。」
「哇,我有听說過。怎需要這麼多人?」吟春也夸大了聲音。
「老爺夫人疼小姐,要丫環提了籃子,放上小姐吃的、用的、穿的事物,隨時都能服侍。」阿富笑道︰「我們當壯丁的除了保護小姐,也得提泥巴桶子,再將小姐捏好的泥女圭女圭帶回去。」
「小姐最愛捏泥巴了,見到人就捏,你們誰沒被捏過啊。」
「大家都被捏過了,可小姐捏最多的還是……」阿貴說到一半,趕緊轉個彎。「只要咱竇家窯有人成親,小姐就依新郎新娘模樣,燒了瓷女圭女圭當作賀禮,我家那對女圭女圭現在可是供了起來,準備當傳家寶了。」
「對了,阿富嫂和阿貴嫂以前都是小姐的丫環,你們成天陪小姐,眉來眼去,就看對眼了,好像咱竇家窯不少夫妻都是小姐這邊牽成的。」
「呵,我算算,到小姐十三歲,身邊只留兩個丫環之前,至少牽成了七、八對。」
「哇!小姐你成就很多姻緣,你不是月下老人,是月下大娘娘!」
四個人很賣力地「聊天」,驅走不少深秋的蕭瑟,竇雲霓仍是帶著淡淡的微笑,靜靜听著。
不管再怎麼刻意避掉,他們的言談里還是藏著一個人。
她幼年時,陪伴她的龐大陣仗里,有他;照顧她的哥哥姐姐要成親了,教她燒瓷送禮表達謝意的,是他;這條小徑,春夏秋冬,陪她來來往往,十二年沒有離開過的,也是他。
抬頭望天,秋陽慘淡澹的,風起雲涌,快入冬了。
後頭傳來刷刷沙沙的聲音,眾人回頭,原來是人稱傻和尚的行智和尚抓支竹帚,一路從後面跑了過來。
「傻和尚你不去掃大殿,怎麼跟來了?」阿富疑道。
「阿彌陀佛。」這是行智永遠不變的回答,他笑嘻嘻地搶到前面去,左右掃去落葉,為一行人開出一條路。
「謝謝傻師父。」竇雲霓微笑道。
听說傻師父四、五十歲了,她初次知曉時嚇了一跳,瞧他紅光滿面,笑容可掬,神情憨真,還以為他只有二十來歲。
無憂無慮的人,不皺眉,不生氣,才能常保孩子般的面容吧。
來到翠池,她撿了塊石頭坐下,凝望幽沉的池水。
寶月他們還在高聲談笑,但她听不見了。這是離青哥哥最喜歡來的地方,坐在這里,好像可以看見他背著手,看天,看水,看她捏泥女圭女圭,朝她露出溫煦的微笑,然後她會開心地舉起她捏出來的他……
「阿彌陀佛。」行智笑嘻嘻跑了過來,遞給她一件東西。
「啊!」她吃驚地接了過來。
這是離青哥哥的彩石項練啊!怎會丟在這里?
哀上紅線繩參差不齊的斷裂處,顯然是被用力扯斷的,她無法想象總是斯文有禮的離青哥哥會粗魯地扯下項練,那時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一定是她惹惱他了。她握住彩石,眼楮便覺酸熱了。
行智又拿了竹帚,將翠池邊的落葉掃到林子去,堆在樹根處。
等葉子枯爛了,便化做泥土,滋養曾經讓它成長的母樹,來年又冒出茂密的綠葉,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悲歡離合,本是人之常情,她得學會勇敢面對;他的離去,也算是他教她的一門功課吧。
她輕輕地笑了,又看到傻師父笑呵呵地掃地,管它刮風下雨,管它香客擁擠,他就是每天從覺淨寺的前頭掃到後頭,不會因為誰來了、誰走了,仍是笑臉常開,歡喜做他的掃地活兒。
「傻師父最聰明了。」
她淚水奪眶而出,流呀流,像夏日的雨瀑,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