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夫人細嚼慢咽,微笑點頭;雲霓坐在她身邊,默默低頭吃飯。
雲霓她爹在家招待客人。向來是男人們的宴席,除非客商帶有女眷,這才會請她陪同說話,但也不會叫捧在掌心的寶貝女兒出面應酬。
這位白顥然白公子就是雲霓她爹看中的乘龍快婿?
只見雲霓捧了碗,拿筷子夾個兩三粒米飯吞下去,碗筷放下,又垂了眼,呆呆地看自己仍然滿滿一碗的白米飯。
竇夫人明白,雲霓不是見到陌生男子感到害羞,而是食不知味。
「打從竇家窯開窯,燒的都是鍋碗瓢盆,一直走不出沿江一帶的城鎮,如今有了我們雲霓的好手藝,陸續有外地客商過來買瓷,實在教我們作坊忙不過來啊。」竇我陶笑著抱怨,頗有自豪的語氣。
「天下白瓷在吳山,吳山白瓷在竇家。」白顥然拿起他的白瓷豌,轉了半圈再放下。「依小佷淺見,目前竇家窯剛打出名號,應要趁勝追擊,多燒制生產,再找個門通路廣的商營銷售出去,讓世人知道吳山瓷的好,這樣便能很快抬高竇家窯的名聲和價格了。」
「顥然賢佷果然有方法!哎,我年紀大,一輩子又只做些小門面的生意,也是時候找個有眼光的後輩幫忙了。雲霓她娘,你說是也不是?」
「白公子年輕有為,給我們長了見聞。」竇夫人問道︰「還不知道白家商行是否做過瓷器生意?」
「家父早年跟上鄭和下西洋的商機,將波斯帶回來的蘇麻離青批給幾個大窯,也幫他們將瓷器賣給船隊帶到南洋去。」
竇雲霓听到她擱在心里的名字,抬起頭來,身子往前靠向桌沿。
白顥然注意到她的反應,頗為驚訝那瞬間變得容光煥發的稚氣臉蛋。
「可階現在朝廷不派船出海了。」他繼續道︰「瓷商也有了自己的貿易通路,白家商行便不再做官府的瓷器生意。」
「朝廷不會派船了,找不到建文皇帝,就不找了唄。」嬌嗓開了口。
「雲霓你話不能亂講啊!」竇我陶一張臉轉成青瓷色。
「這事全天下都知道呀︰永樂爺爺死十幾年了,不是秘密了。」
「竇小姐不出吳山鎮,能知天下事,在下佩服。」白顥然微笑道。
「都是離青哥哥跟我說的。」
「哦?听聞小姐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兄長,就是這位哥哥?」
「是的。」竇雲霓說得更加起勁。「他還說呀,永樂爺爺的皇位雖是搶來的,可他開創了盛世;宣德是愛斗蟋蟀,倒也能守成。所以永、宣以來,國富民強,行有余力,自然重視瓷器的生產,可惜現在小皇帝不懂事,身邊也沒有輔佐的能臣,看這幾年不再派官員監督官窯就知道了。」
「雲霓啊!」竇我陶無力地攤在椅上,臉色這會兒變成白瓷了。
「他很有見地。」白顥然點頭,又道︰「但也有可能是朝廷打算撤換目前的官窯,這才不再派員監督;更有可能正在各地尋找更好的窯坊作為新的官窯。」
「是啊!」竇我陶不勝戚慨地道︰「瞧人家得了御旨,就能大方地在瓷器上落個款,‘永樂年制’、‘大明宜德年制’,我總想著,什麼時候朝廷看上竇家窯,也讓我們燒個‘大明正統年制’的字樣。」
「變成官窯不好,只燒給皇帝一家人用,多乏味。」竇雲霓道。
「又是莫離青跟你說的?」竇我陶吹胡子瞪眼。
「爹,我也這麼認為呀。你要燒皇帝用的東西,就得描龍畫鳳、什麼飛天麒麟神獸這種沒見過的怪物,我畫起來就是不踏實。」
「那是吉祥神物!就算不是燒給皇宮用,尋常人家也喜歡買來擺在廳里彰顯富貴氣派,你就別老跟離青畫些雞鴨魚肉了。」
「不同的青花圖形,自有不同的喜好。竇老爺,小佷敬際一杯茶。」白顥然舉杯,喝了一口,再轉頭微笑道︰「看來小姐喜歡照著實物描青花,之前我看過竇家窯的嬰戲圖花瓶,也是出自小姐之手了?」
「是不是有個小女圭女圭追著一只小狽跑?」竇雲霓見客人點頭,語氣變得興奮。「是呀!那是天球哥他家的小墩子,才剛學走路,離青哥哥跟他玩了一天,我就在旁邊摹了幾百幅小墩子的姿態,現在畫出來的也不過其中幾種。」
「雲霓,不如這樣。」竇我陶趁機道︰「明天帶你白大哥過去作坊,讓他瞧瞧你的圖樣,順便看你的捏泥活兒。」
「好啊!」竇雲霓大方應允。爹常常帶客人去看她作瓷,順便自夸幾句,她已習以為常。「可不曉得離青哥哥幫我收到哪個抽屜里去了,我得找一找。這位公子你明天晚點再來……咦!你怎麼稱呼呢?」
竇我陶差點從椅子跌下去,聊了這麼久,雲霓竟不放在心上!
「在下白顥然。天白顥顥,然也。」白顥然從容自在,俊臉帶笑。「家住洪城,世代經商。」
「啥?」竇雲霓听到第二句就呆了。「什麼然也?」
「顥乃左邊一個良辰美景的景,右邊一個書本冊頁的頁。」
「這樣寫呀……」竇雲霓邊听邊拿指頭在桌上寫著。
「老爺,莊管事他們回來了。」阿貴從外頭跑進來稟告。
「哇!」竇雲霓抬起頭來,喜形于色,兩只大眼明晃晃的。
「我這里有客人,叫他先回家,有事明天再過來說。」竇我陶道。
「是。」阿貴看到小姐期盼的眼神,立刻會意,又道︰「還有,莫少爺在大廳等候老爺,說是有石大爺的禮物……」
「去去!」竇我陶不耐煩地擺手。「都說有貴客了,叫他等著。」
「離青哥哥回來了!」竇雲霓再也坐不住,跳起來就往外跑。
「雲霓,還在吃飯啊!」
竇我陶的呼喚哪能阻止女兒的腳步,趴啦趴啦幾步,人就不見了。
「呵呵,顥然賢佷不要見怪。」他抹了汗。「雲霓她孩子心性,听到有禮物就急著去瞧了。」
「白公子,繼續吃飯。」竇夫人招呼道。
「竇老爺,竇夫人,請用。」白顥然從善如流。
看來小泵娘天真活潑,很有趣!不過呢,她言必提及的離青哥哥,恐怕是個不可忽視的強勁對手,更是引起他的興趣了。
「離青哥哥!」
竇雲霓沖進大廳,一見到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想也不想就投了過去。
「啊!」莫離青正低頭整理幾個盒子,被她撞得措手不及。
「我好想你!」小手伸出,緊緊抱住他,臉蛋也埋進了他的懷里。
「雲霓……」莫離青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好一會兒,他才能尋回干澀的聲音。「大姑娘了,還找哥哥哄?給人見到會笑話的。」
「離青哥哥總是這麼暖和。」她哪管會不會讓人見到,小臉蛋還是在他陶前蹭著,不肯放開這自幼熟悉的感覺。
「來,雲霓,瞧我帶什麼給你了。」他不著痕跡地按住她的肩膀,輕輕推了開來,再走出兩步,打開桌上的一個盒子。
竇雲霓一雙明眸大眼始終不離他,見他略為慌亂的動作,便打從心底偷偷地笑了。
明明他也是很歡喜見到她的,剛才偎著他的胸膛,就听到好急、好強的心跳,可他就是要裝作很冷靜的模樣,騙她年幼無知呀。
「你給我什麼呀?」她跳到他身邊,扯了他的袖子。
「這是德化窯的瓷仙,福祿壽三星。」
「哇!德化窯的瓷雕是出了名的,我得來參詳參詳人家的功夫。」她拿起笑呵呵捧桃執杖的白胡子壽星。「要不是爹說做瓷仙不實用,不好賣,我倒喜歡捏泥人,燒瓷仙呢。」
「還有,這是仿宋代哥窯的膽瓶。」他打開另一只小盒。
「哇哈!金絲鐵線,紫口鐵足。」她放下瓷仙,拿起手掌見方的小膽瓶,察看哥窯密布裂紋的燒制特征。「我也來仿仿看,听說燒好後幾年,還可以听到炸裂的聲音,讓這釉面的紋路變得更密、更多呢。」
「你可不要半夜听到炸瓶。給嚇到了。」
「我嚇到哭著去找你,你會不會以為是女鬼夜哭,不敢開門呀?」
「童言無忌,說渾話!」莫離青終于露出明朗的笑容。
「我不是小孩了啦。」竇雲霓雖是噘了嘴,但她好開心,就知道離青哥哥擺不了太久的正經臉色,讓她幾句話就攻破了。
「這更好的給你。」
「哇哈哈!」竇雲霓更驚喜了,拿過一只厚棉絨縫就的小玩意兒,只見一雙無辜的大黑眼,一條卷得像毛球似的尾巴,配上小巧可愛的身體。「小白狐狸!怎會有這個?」
「你燒的這批瓷器,石大爺非常喜歡,碗盤當晚就上了餐桌。那只白狐大碗,他也立刻在大廳擺設起來;還有你另外送的白瓷睡狐狸,他夫人明白你的用心,趕了兩夜縫了這只狐狸女圭女圭當作回禮送你。」
「石夫人縫的?我好喜歡!」她愛不釋手地翻看。「手工真細!我再拿給娘瞧,不不,我得藏起來,不然娘一定要我學會這手好女紅。」
「準備嫁人了,當然要學好女紅。」莫離青笑意不褪。
「我嫁誰呀!」她朝他吐舌頭,轉身去玩布狐狸的小腳掌。
「石大爺他大兒子十六歲,聰明有才氣,跟著父親管理家業,石大爺還說,有機會叫他過來吳山鎮走走。」
「做啥說他兒子呀!我才不嫁年紀比我小的弟弟,我喜歡的是……」
小臉含羞帶笑,兩朵紅雲團團燃燒上來,也瞬間燒上莫離青的心。
原是卸了戒備,像以往一樣說了玩笑話,豈知卻勾出她的心意。
總是直來直往的她接下來會說出什麼,他完全不敢听下去。
「對了,你拿了石夫人的禮物,記得寫一封信跟她道謝。」
「哎呀,還好有離青哥哥提醒。」她撫模著布狐狸。「我好想見石夫人喔,她一定很溫柔、很美麗。離青哥哥,你下次帶我去好嗎?」
不是說要出門就能出門的……」
「好啦,咱不送貨,就是去玩。听說江漢城外有一顆天外飛來的、像屋子一樣大的大石頭,我們去瞧瞧。」
「你姑娘家出門不方便,不好找個安全干淨的地方住宿。」
「跟著離青哥哥,我還怕什麼呀?再說我成日玩泥巴,你啥時見我干干淨淨的?不抹髒別人衣裳就謝天謝地了。」
莫離青啞口無書。什麼時候他竟是讓她爬到頭上來,任她說東往東,說西往西,甚至牽動著他種種最細微的情緒?
這是他當哥哥兼老師的沒教好,還是因著寵她、疼她,也就隨她任性,直到他再也無法招架?
「好嘛,離青哥哥帶我去,就咱兩個。」她仍扯著他衣袖,軟語求著。
「雲霓,又想去哪兒玩了?」竇我陶繃著臉,踏進大廳。
「爹啊,我想去江漢。石大爺是大善人,爹也是大大的大善人,造橋鋪路,布施白米,蓋醫堂,辦義診,我去瞧石大爺做得有沒有你好。」
「人家做善事還要敲鑼打鼓叫你去看?」竇我陶被女兒一夸,一臉樂陶陶的。
「我跟石大爺有幾回生意往來。」白顥然也跟著翩翩到來,俊容始終掛著微笑。「他可是一位傳奇人物,難怪雲霓姑娘想見他了。」
「是啊。」竇雲霓點頭道︰「听說他年輕時是個很壞的小惡魔,有一天在山里跌傷了,回家後就改了性,變成做善事的小彌勒。咦!彌勃佛圓圓胖胖的,他真長成這樣嗎?」她說著便望向莫離青。
「這位一定是莫兄了?」白顥然一進門就注意到這個人。
青衣布袍,一身簡樸,神態超塵拔俗,有如青空映水,天地清明,而雙眼如潭,透出一抹沉靜……嗯,確是勁敵。
「請問您是……」莫離青禮貌地問道。
「他是白然也。」寶雲霓欣喜介紹。
「雲霓,他是白顥然,白公子。」竇我陶腦門充血,說完便不支坐下,以掌撫額,沒臉再見白顥然。
「白公子您好。」莫離青抱個揖,已然明白來者的身分和目的。
「莫兄,久仰久仰。這趟出門跟石大爺做買賣了?」
「莫某是出門送上石大爺訂制的瓷器,不是做買賣。」莫離青說明完畢,便走向前呈上一封信。「老爺,這是石大爺寫給您的信,這邊兩只盒子是他送給您的禮物。」
「哎,石大爺怎地這麼客氣!」竇我陶接過信,沒看莫離青,卻是向白顥然扯開笑臉。
「我倒好奇了,天下名窯這麼多,石大爺怎會找到竇家窯?」
莫離青原以為老爺會回話,卻見他忙著拆信,便道︰「石大爺見過我們的青花瓶,覺得可以做出他想要的圖畫,便遣他家人過來詢問。我們讓他帶回幾份草圖,石大爺看了就下訂了。」
「石大爺果然豪氣、干脆。」白顥然道︰「這是因為石大爺識貨,竇家窯也就順利接到一筆生意。可我想問的是,難道竇家窯就只是坐在吳山鎮,等著客人上門來買瓷嗎?」
「爹!石大爺送你藥草,這氣味好香!」那邊竇雲霓已經打開石大爺送的禮盒,拿了一枝枯草大呼小叫,立刻吸引竇我陶過去。
莫離青看他們父女倆忙著看禮盒,這才道︰「竇家窯做的是一般老百姓生活所需的耐用器物,只要燒出來,就有熟識的商家買去,所以並不需要刻意出去銷售。」
「卻也因此落了個便宜粗貨的形象,以致于目前雖有雲霓姑娘的好手藝,但除非親眼所見,否則人家听到吳山瓷,總覺得那是厚重耐摔的白釉碗,或是畫了一成不變花鳥的青花瓷,你不出門推銷好貨,人家又怎知如今吳山瓷的好?」
「吳山鎮開窯至今,不過短短七十年,比不上數百年的景德鎮、龍泉窯。由于是小地方,名匠不來,一直以來做的都是粗瓷,若急著推銷,卻拿不出更多的好貨,很快就會後繼無力,反而壞了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