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盛夏
遠豐大樓正廳——
保安人員一字排開,嚴陣以待。
「很抱歉,你們沒有事先預約,而且楊總裁剛好在開會,不便安排。」
「為什麼不能?社會大眾有知的權利!」大批記者逼近,爭論紛紛。「楊澤是不是搬回‘豐園’了?」「楊總裁對于這件事有何想法?」「‘遠豐’之前發布種種關于楊澤急病就醫的消息,是否有欺瞞社會大眾與股市投資人的嫌疑?」……
眼看就要爆發肢體沖突,「遠豐」公關經理出面回復,客氣安撫。
「各位好,敝姓王,‘遠豐集團’公共關系部經理,在此謹代表遠豐集團回答諸位的問題……關于先生是否已搬回‘豐園’祖宅一事……」才說到此,本來就只平靜些許的鬧哄中便傳出記者插話︰「先生先生!據傳檢察官即將提起楊澤對人家未成年少女的‘略誘’告訴,請問‘遠豐’將會有何具體回應?」
鮑關經理等對方喊完,沒受打擾繼續說︰「由于本部職責僅在處理‘遠豐集團’對外公開事務,對于這件應屬楊先生個人私領域的事並未有比各位記者朋友或社會大眾擁有更特殊的知的‘權力’。至于剛剛那位記者朋友所提出的問題,‘遠豐’內部目前並未對此‘傳聞’有過任何討論,畢竟……」
「先生,你睜眼說瞎話握,明明昨天本報記者就拍到南投地方法院檢察官進人遠豐大樓的照片,」記者揚揚手上報紙,出招。
「日前檢調單位確有拜訪,相信各‘大’媒體也同時在昨天傍晚六點左右收到本集團所公開發出的回應聲明稿,不過,顯然敝部基層在處理傳真事務上出了瑕疵,以致貴社並未收到相關說明……」
「總之,本集團與楊澤先生極願意配合接受檢調單位為了厘清事件真相的任何問詢,也煩請各位記者朋友尊重本集團多年來兢兢業業所奠定的名聲與信譽,在未經檢察官確切舉證,甚至根本還沒進人正式司法審理程序之前,任何未經當事人應允以致本集團‘名譽受損’的拍攝行為,或者類似‘嫌疑’等煽動性字眼的使用以致影響‘司法公正’的播送事實,本集團在此聲明,將保留一切必要性的追溯權利……」
「遠豐集團」總裁辦公室——
「結果,你還是回來了。」不沒在意樓下紛擾,老人氣定神閑。
口出惡言絕非「太上皇」的一貫作風,但,這平靜語調間所隱隱夾帶的怒責並不比那正眼不看的精銳眼光少。
楊澤懂得。「孫兒明白該怎麼做。」最多,一輩子當條「遠豐」旗下的哈巴狗,一輩子找不到自我。
「看來,那小女生對你真很重要。」不見情緒的笑。
「爺爺言重了。」
「是麼?」老人挑眉,「算算……這也不過是你從小到大第二次主動求我。」之前何冠儀那事還牽涉者「遠豐」商利,可這回……
「爺爺之前為孫兒說了謊。」這件事早不只他個問題,楊澤暗示。
「厲害厲害,」老人拍手,終于眼光看他,了阿澤,連我都快懷疑你是不是你那不成材老爸親生的了……不過,」話鋒一轉。「你更該清楚的是,’‘遠豐’既然有辦法救你,自然也會有辦法棄你!」威嚇貌。
他如果會被這陣仗嚇到,大半年前也就不會堅持離去了。
「爺爺就直說條件吧。」厭惡迂回是祖孫倆唯一共通的默契。
「我要殷寬還有你們截至目前為止的一切籌備。」老人笑笑,無視于楊澤眼底基地迸發的怒意!這•只•老•狐•狸!!
同樣看準未來大陸市場的商機,卻礙著政府政策尚未明令開放前‘遠豐’不易動作,太上皇要定他和殷寬以個人身分偷跑的便利,只差沒擺明了利益均沾,後果自負。
深吸氣,楊澤緩道︰「會回來,自然代表我有放棄一切的打算,但,既然爺爺也認定殷寬是才,是能讓我阿澤影響的朋友,就……」
「就如何?」暗喜也不動聲色。
「就請爺爺去請,帶著應有的條件與您賞識的理由,」他苦笑,就算可能前功盡棄也得為兄弟說︰「就像孫兒這回甘願回來,爺爺應該明白用人若得不到他的心,再多牽絆也沒有用!」
老人沒立刻回應,按了電話上的招喚鍵才笑,一句反問︰「你呢?你的心回來了嗎?還是牽絆多些?」
楊澤啞然。
秘書適時推門而人。「總裁有何吩咐?」
「馬上連絡‘遠豐集團’轄下所有法律顧問,三個小時後我和阿澤要在‘豐園’跟他們開會,還有……」看看楊澤,站起來,替我安排與‘康捷’殷總監見面,時間、地點、形式都以尊重對方意願為先。」
最後,老人一記正拳毫不留情打在楊澤心口上。
「哼,甘願或不甘願,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再去我墳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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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阿澤,我是小冉︰
一個月不見了,你好嗎?新聞上說你•心情很糟精神憔悴,我听了很難過,可是又不敢表現出來,我爸會生氣,你知道的。
然後啊,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封信到底能不能交到你手上,但我是想試試,因為我有好多話想告訴你,好多好多在那天來不及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些話︰
首先,我很抱歉欺騙了你,讓你惹上這麼大的麻煩,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如果我知道就不會這麼做了,也就不會害你像現在這樣被記者追、被檢察官調查、被莫名其妙搞不清楚狀況的社會輿論唾棄……還有被我那最好面子氣得快發病的爸爸……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些,我之前明明告訴你我出國了啊!但我其實只是被他關在房間不準出聲而已,所以你來,解桐姊姊和殷寬大哥來、朱柏愷來、甚至檢察官律師記者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人來的時候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當你被我爸打得吐血卻還悶不吭氣的時候我就躲在棉被里哭……
阿澤,雖然在你眼中的我是孩子一個,可是我真的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你希望我爸能同意作偽證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想保護我的名譽,我也知道你為了平息這件事情必須回到你原本已經打算離開的家族企業賣命,我更知道現在的我再多說什麼「我是自願的」、「阿澤沒有誘拐我」都是沒用的,台灣的法律認定十六歲以前的小孩沒有判斷好人壞人的認知能力,在沒有告知父母的前提下,任何踉其他大人出去的意願行為都可稱作「略誘’,是一種要懲罰大人的公訴罪……
今天我就滿十六歲了,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已會和一個月前一樣做出相同決定,而且我相信自己就算再過十年都還會這麼想,因為阿澤是我踫過最好最好的人吶,因為我真的好想好想和阿澤一起旅行!為什麼小孩子的感覺不是感覺呢?為什麼小孩子的決定不是決定?為什麼大人的感覺和決定就一定是理智而成熟,小孩子的就是任性無知?我想大概就是因為我不夠大吧,這問題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你會不會生我的氣?老實說,這是我現在最害怕的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到底會不會被告,程方潔說有頭有臉的人通常會有很多方法來逃罪,希望你能多多善用自己的優勢來渡過難關,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不夠有名的話也不會有檢察官跳出來主動查你,這句話是來柏愷的姐姐對我說的,我第一次覺得她很有道理。)
總之,希望你一切都好好的。
謝謝你安排的旅行,那會是我這輩子最美麗的回憶。
想念你的小冉
1991年8月
「你們來干啥?!」大門打開,路靖平悶哼。「上回被俺打得還不夠嗎?」
「再來,是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沒敢再提任何條件或利益,隨同楊澤一起按鈴拜訪的「遠豐」律師總代表說︰「希望路先生能考慮路小姐的名……」
「滾!俺沒把女兒教好俺自己會負責,不用外人插手!」一勁兒蠻使,路靖平只顧著將人推開,沒留心拄杖月兌手,力道後彈……
「小心!」楊澤搶前,穩住。
啪!「滾開!」路靖平怒責,壓根不管沒了楊澤他可能連站都站不穩。
「麻煩把拐杖拿來,」忍受著呵斥擊打,楊澤央請一旁早看呆的律師幫忙。
「去你媽的一群王人蛋!要俺說謊,門都沒有!」路靖平站穩,罵著更凶︰「你說啊,你憑什麼來要求我?你是我路靖平的誰?你是我女兒的誰?」
「楊澤的確什麼都不是!」昂藏仰頭,恍恍看見窗後身影,「所以,更不希望路小姐因為楊澤而陪上一生清譽。」]
「你他媽的說的比做的好听!你若真這麼想就不會拐俺那不孝女出去!」路靖平冷笑,火爆脾氣瞬然間摻進些許寒心。「不勞費神,既然俺可以花上十五年把這不孝女養大來給俺丟臉,就不怕再花十五年治著這小賤人乖乖來給俺送終!」
「然後呢?您要小冉一個人怎麼面對她三十歲以後的人生?」楊澤氣著發抖,為小冉。「您到底在拒絕什麼?拒絕相信您一手教出來的女兒出了門也可以規矩守禮?還是抗拒……」急煞住,他是來解決問題的,毋須擴大。
「抗拒什麼?!」出人意料,路靖平並未暴吼,只拄杖的手微微顫抖,炙陽下單薄佝僂的形影跟著搖晃失真。「你給俺說,俺這一生在抗拒什麼……」
抗拒那消逝中再也不輝煌偉大的歷史?抑或這頃刻間使難以掌控理解的時代?
「對不起,晚輩失言了。」楊澤深深一鞠躬,彎著,不動。「只希望路先生相信至始至今,甚至將來,楊澤想保護小冉的心情,並不會因為路先生的決定而有任何更改。」
「我不會再來打擾了,」最後,他看著依稀藏著路小冉身影的木窗,心中道別。
「麻煩路先生轉告小……路小姐,楊澤謝謝她,並且感到十分抱歉。」
一九九二炎夏
炳羅,阿澤︰
快一年不見了,別來無恙。
自檢察官因為證據不足決定不提起公訴後,這半年關于你的新聞少了很多,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呢?和殷寬大哥的合作計劃在進行嗎?身體狀況怎樣?一切都如意嗎?呃……我好像問太多了……
不過,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很重要的,請你一定要回答——「請問,我可以這樣繼續寫信給你嗎?」
或者,你覺得事情結束後我們的關系也可以結束了?如果是的話.也請你回個訊息給我,我就會乖乖不再煩你了。(這問題雖然在旅行時就問過你了,但是後來發生了這麼多大,我想是重新問你一次比較好,因為比起能跟你聯系,我更希望阿澤不要因此討厭我……)
希望你今年能有個全新的開始!
還有……
祝你生日快樂!
開始準備大學聯考的小冉
1992.7
R.隨信附上一卷我親自獻唱的「生日快樂歌」,因為是在新公園錄的,所以背景有狗叫還有蟬鳴,記得以前我們排戲時總是來湊熱鬧的小黑嗎?它當媽媽羅,現在多了三只小花和一只小小黑……嗜,管家公朱柏愷來了,我不能多寫了。拜——
嘟……
「喂?」窄小的臨時辦公室里,楊澤匆匆切掉好不容易才借來的放音機。
「楊先生嗎?我是殷寬,」機器嘎然與人群喧嚷,是工廠!「麻煩派阿灣帶著您的設計圖和合約來一下,靳廠長和我有些產品規模定義上的歧見。」依稀听有旁人啃咬,喳呼著沒差多少不過兩厘米……
「馬上來!」他邊听,迅速找好殷寬需要的東西。
收了線,楊澤笑笑,昨天他在另外一群大陸廠代面前透過電話叫殷寬「阿台」,今天他自己就變成「阿灣」了。
隨手收拾,鄭重擺進一卷錄音帶的水藍色信匣被他收人提包,再看看一早才發現被人撬壞的門鎖,四顧蕭然。
反正也沒什麼好再丟的了,他匆匆離開。
一九九二澤夏
DearDear阿澤︰
等了一年都沒收到你的回信,所以我想你大概是不反對我這樣每年來煩你的任性決定吧?(還是.你根本沒收到過我的信?)
今年有件天大的好消息想告訴你哦!嘿嘿,在我精心籌劃和努力之下,我的聯考成績剛好落在北市私立和外縣市公立之間,雖然現在志願卡是被我爸拿去填了,但我想好面子的他一定不會讓我去重考或念私立的,所以我離家離定了,哈哈哈!
然後還有一件讓我很開心的事,前晚我終于在新聞里看到你羅,是關于「遠豐集團」創業四十年的專題報導,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我真的看見你和殷寬大哥了!報導中提到你們這兩年在大陸發展新公司時所踫到的困難與挫折,我听著听著就哭了,可是卻連鼻涕掉出來都不敢搽,因為怕把正在打瞌睡的爸爸吵起來,那我以後可就連新聞都不準看了!
堡作加油!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嘔!
罷滿十八歲的小冉
1993.7
百葉窗虛掩,人人可見楊澤正專注閱讀一水藍信箋。
「有事嗎?」殷寬閃出,及時阻止來人腳步。
「依……」女子紅臉,悄悄藏起細心包扎的生日禮物。「新廠那兒來電,說黨高層派了稽查正在辦公室劾校,問楊先生要不要過去一趟。」吳依軟語,嬌滴滴地。
「我先去吧,一會兒請楊先生直接到城里‘百燴樓’,順便提醒他記得帶上兩瓶好酒,」殷寬吩咐,走了兩步又轉回。「對了,麻煩你至少再讓他獨處十分鐘好嗎,相信我楊先生會因此非常非常感激你。」
一九九四酷夏
阿澤,我搬家了,但依然和爸爸一起。(天呀,我怎麼忘了爸爸幾乎這一輩子都在遷徙吶,搬啊搬地,他的部隊就是他的家,現在就只剩我一個小兵了,最丟他臉的小兵。)
我想這輩子大概再也逃不了這個家了,還有朱拍愷。
天曉得他發了什麼神經病居然也填錯志願卡,好端端的一個醫科生跟我一起掉到新竹來,我真的不想再利用他了,可是也只有他能說服我爸讓我裝電腦、設網路、學腳路車(新竹公車沒台北方便)……啊,算了算了,反正上了大學我的日子依然和以前沒有兩樣,大概等我畢業了去當老師、甚至和我爸一樣七老八十的時候也就只能這樣了吧!!
你呢?這一年好嗎?想必應該過的不錯,和我家相比,這世界上無論哪個地方都能叫做天堂!
又和爸爸吵架、心情很不好的小冉
1994.7
ps.阿阿阿澤,你看完就把這封信丟掉吧,請記著以前那快快樂樂愛唱歌的小冉就好。
……
鮑主霸道不知道青蛙的好
王子愚蠢不知道人魚有多美好
鐘樓怪人知道吉普賽女郎永遠感激他的好
老木匠等待小木偶總有天明白他對他的好
而霸道愚蠢的我和一直一直等待的你啊
只想知道彼此過得好……就好?
二OO二暮春
阿澤︰
還是我,二十六歲的小冉。
說實話,在寫了十一封沒有下文的獨角信後,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開頭才好了,溫馨問候式?調皮玩笑式?難忘驚喜式?哀怨悲情式回……
也罷,反正這封信並不打算寄給你,怎麼寫就隨我高興,留著以後老了自我解嘲用的,缺乏邏輯也沒關系!
時間真的好久好久了,打從你在我眼前消失的那天哪個莫名其妙亂七八槽的夜晚,我們中斷的旅行就像仙杜蕊娜的魔法舞會,只是那時的我忘了注意,當你被記者們簇擁離去的時候,到底是幾點幾分?
然而現在的我終究只剩記憶了,還有多年來偷偷收集的關于你的剪報,一本一本,充家在我的禁閉無趣的生命里,東一簇、西一堆,既真實又虛幻地存在著。
這樣跟迷戀偶像的小女生有何差別?呵呵……你不會回答我的,我知道。
但,多年來無限制延長青春期的我也該為自己覺悟了!
就從今年,就在這我已經給了你十加一次機會後的第十二封信,我,二十六歲的路小冉決定要……離開楊澤。
讓他徹底走出路小冉的生命……
永不回頭
刷刷——
才寫上,路小冉便把信箋上「永不回頭」四個字用力劃掉。
眼楮干干,胸口卻像有著什麼東西攪緊似的,一口氣吸不進又吐不出來。她記得這種感覺,就在兩年前路靖平的喪禮上。
二十四歲,大學畢業後從事國小教職剛滿周年,仰慕者朱柏愷終于在路靖平病榻前求到佳人首肯才欣然人伍,一切堪稱順遂的路小冉,終于變成「有男朋友照顧也好」的一個人。
路靖平果然很守信,錚錚然活了八十有一歲才撒手歸天。她的淚腺也很爭氣,漠漠然看著滿堂間父親從前袍澤一個個拄杖扶倚呼天喊地,哭得老淚縱橫、每每上氣差點連不到下氣,直嚇著讓殯儀館主動提供救護服務的,種種場景。
路小冉沒哭,自始至終沒掉過半滴眼淚。
甚至她覺得若真哭了,路靖平地下有知,就算逼不成人家閻王改了生死簿借尸還魂、也肯定會拒上奈何橋直趕回來鬧鬼訓她!!
呵……路小冉笑了,哇幄幄幄亂吼一陣伸了個大懶腰哈一聲歪了座椅便倒……晤……好、好舒服……兩個比她人還大的「懶骨頭」軟綿綿接穩。牆上路靖平遺照仿佛大罵「女孩子沒規沒矩」似的怒目看她。
眼臉埋進懶骨頭堆里,她繼續笑。
才兩年,漸漸地,許多事情不刻意去想也就淡了。
案親在七十八歲的最後一天中風,奇跡般熬過老人家們所習稱的「九」數大關在舊歷年後醒來,幸或不幸,撿回性命的路靖平卻是癱了手腳,終于變成他自己口中嚷嚷著起居飲食都得仰人照顧的「廢物」。
那是她一想起就隨時熱血沸騰精力暴沖的兩年,父女倆無處而不動氣的斗法持續在路家各個角落各種瑣碎小事里間上演,後來,熱心主動的朱柏愷慢慢地介人了他們的生活,再後來,路小冉就發現路靖平連「去你媽」、「去他媽」去誰媽都好、卻半個字再也吭不出來著他媽的啞了聲。
最後半年,路靖平變得很依賴朱柏愷,像個小男孩般仰靠著成熟男人的臂膀,時常溫柔,再不凶惡。
有一回她忍不住偷哭,抹了淚水卻發現病床上的父親不知何時醒來正靜靜看她。
那眼神空洞地哪點兒像路靖平啊,路小冉不覺怔然,過兩天老將軍就真走了。
走了走了,大家都走了好,走了都好像離開她路小冉的日子真的會比較好,有一輩子都不回來的,有十加一年都不曾聞問的!
對著親人那百般不合理、卻也恨不了擁不下的無奈情緒就是悲傷。
原來,她老早就把阿澤當親人了啊……
淚水漫漫,哇一聲大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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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豐集團’‘上豐科技’總經理辦公室,您好。」
「……」沉默三秒鐘︰「殷老大,是你哦?」
「不是我還有誰?」冷笑。是誰說今天行程滿檔,只有早餐時間有空的?」
「——哈——茲——哈——茲茲——」收訊不良的干笑狀。「抱歉,昨晚我司機連人帶車被狗仔追到山崖底下去了,傷勢不輕。」
「我知道啊,看來你那台BMW毀得滿徹底的,」殷寬瞄了一眼電腦熒幕上的電子新聞︰「不是早叫你解雇那個老是假公濟私的司機了嗎?怎麼……」
「報導怎麼說?」楊澤打斷,對相關新聞的切人角度比較關注。
「嗯…大部分都只是即時消息而已,有的甚至連出事地點都寫不清楚……」殷寬連開幾個視窗,迅速測覽了幾個主要媒體的網頁才作下結論。
「這樣最好,」松了口氣的聲音︰「王特助呢?」
「我們剛來的時候他正被太上皇找去問話了,有事嗎?」殷寬望著辦公室門口剛上完洗手間的妻子,以眼神示意。解桐靠了來,兩人就著電話揚聲器一起聆听。
「……」支吾半晌。「算了,我自己打電話去收發室好了……」
「不用了,收發室剛才來過一通內線,他們說總經理您要等的東西今年還沒送來,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念著留言本,殷寬佯裝不耐。「還有,解桐小姐要我請問您楊經理還要遲到多久?」
「順利的話,五分鐘內應該可以到。」苦笑著,無奈語氣掩不住濃濃失望。「真抱歉,你們難得回來,待會兒我讓秘書把中午的工商餐敘推掉,好好請你們吃頓飯。」
「阿澤,你現在到底在哪里啊?」解桐注意到楊澤那頭一直呈現吵雜的引擎聲,忍不住插嘴道。
「找車位……」
「嘎?我記得你不只一位司機?」
「是啊,但是我得要他先幫我把媒體引開才能出門……oh,shit!」驚呼。
「怎麼了?」
「車位被人搶走了。」咒罵狀。
「去公司後面的那個停車塔吧,我們來的時候還有幾個,」殷寬好心建議。
「如果可以的話,我早就去了……」咬牙切齒。
「什麼意思?」
「我借騎的是我家幫佣的買菜車!」他低吼,修煉多年的好性子終于破功,「你忘了我上星期才讓〈參周刊》的狗仔跟壞了另一部車!」
「來來,別哀怨了,吃塊蛋糕吧!算是給你補過生日。」半小時後,「上豐科技」總經理辦公室里,解桐充當特助,為他們添了新咖啡和點心。
「怎麼,路小姐今年的禮物還沒到?」見他連掛了幾國內外電話都還是一臉陰郁,殷寬問。
「嗯。」楊澤取了兩勺的女乃精攪拌著,心不在焉。
「會不會寄到大陸那邊去了?北京?上海?成都……」解桐幫忙猜道。
「都打過了,沒有。」楊澤淡應,極力掩飾心中不安,這種事從未有過,十一年來,他總是在收到路小冉的生日禮物後才想起自己又老了一歲。
仿若某天起床忽然發現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天空依然清亮,世界仍是運轉,但總覺得某個部分怪怪的、作息、起居、甚至呼吸都覺得不對勁起來。
殷寬和解桐對看一眼,交換著只有他們彼此理會的訊息。
「听說……太上皇似乎有意正式在第三代中指定接班人?」半晌,殷寬裝作關心問起。
這句話是轉移話題的體貼成份居多,雖然「上豐科技」當初的確是殷寬助著楊澤辛苦奠基的,但幾年來楊澤老早獨當一面,和他自己後來獨立創業的多媒體公司各有天空,彼此間目前僅存良性競爭的幫襯關系,並無實際的生意牽連。
「老大的消息可真靈通吶!」迅速切回情緒,楊澤四兩撥千金調侃道︰「我自己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呢。」
「載舟復舟,有備無患。」殷寬也笑,不避諱他在「遠豐」內部伏有多處暗椿的事實。
因為「遠豐集團」大則大矣,然而旗下投資琳瑯、子公司眾多,加以親族龐雜權力分散,雖未到朝令夕改的地步,但從它每逢董事會與股東大會便必定吵吵鬧鬧熱烘上報的跡象顯示,為求自保,與之來往除得深韻「靖蜒點水」與「見風轉舵」的快狠招數外,避免長期與其單一派系勾聯亦是個中訣要。
不過,楊澤與殷寬間最教外人費解的便是他們看似亦敵亦友的模稜關系。仿佛為「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或朋友」作注,多年來分分合合消長雙贏的策略步數也只有玩耍其中的自己人能莞爾明白。
「晤……其實談不上什麼接班不接班啦,說穿了也不過是個‘總裁特助’的位置,」既然要談公事,楊澤邊說邊笑邊使眼色,引著夫妻倆注意到一旁掛軸上端的竊听裝置。
「爺爺畢竟年紀大了,工作時能有個親人隨侍在側的話比較能讓大家安心,也順便讓我們這些不成材的小輩趁機學習。」
「是麼……」殷寬意會,卻接了話尾有意為難。「那你覺得你們這些小輩里誰‘最’不成材?」
一直做壁上觀的解桐聞言差點沒把剛人嘴的咖啡灑出來,幸好機警塞了塊蛋糕才連著笑意咽下去。
「反正不會是我。」楊澤遞了張紙巾給解桐,不忘睨著殷寬對了竊听器朗朗言道︰「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
在不知道竊听正主兒是來自上面或旁邊的風險下,楊澤的回答確然高明。
殷寬滿意挑眉,由衷激賞礙于隔牆有耳僅能含蓄笑迎。
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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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
常常是路小冉給人的第一印象。
以前她還偶爾不承認,最近卻再也沒有力氣爭辯了。
楊澤走後,她開始會跟父親折沖對立的生活如歷波濤。
案親走後,沒人吵架的日子卻像灘死水。
她懶懶的。
嘟嘟——嘟——
「……喂?」
「小冉,你在做什麼啊?怎麼電話響了快三十聲了才來接?」是住在樓上的朱柏愷,若非路小冉即時回神拿起電話,不出半分鐘,跟著殺豬般哀號起來的會是她家電鈴。
「晤,我在……整理東西,」看著一地攤落的剪報、雜志、小東西。日記本,全是關于楊澤的,路小冉再坦蕩也不免心虛。
就像身旁那一直敞開、卻始終放不進任何東西的空置紙箱。沒用!
「需要幫忙嗎?」
「不、不用了,都是些小東西,」下意識拒絕,迅速反問︰「有事嗎?」
「嘎?」屋外忽然隆隆爆出一陣未消音的機車聲,兩人都沒听清楚。
「我說,你打來有什麼事?」明明就住樓上樓下幾乎一日三餐只差沒睡在一起,路小冉每天還是有接不完的熱線電話,全拜這退伍剛回來正準備出國念書沒事沒業閑到發慌的未婚夫所賜。
「幄,我是要跟你說,大姊的雜志發刊了。」他失笑,為著自己忘性岔題,語音溫厚,沉沉舒服。
朱柏薇在十一年前引爆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新聞風暴後便赴美求學,結婚生子後依著在三流大學授課的夫婿閑閑過了幾年平淡日子,日前听說台灣有家意圖循著《參周刊》模式轉型的出版社專程跨海找她擔任總編一職,眼見機不可失,她二話不說便拋夫棄子只身返台。
「晤……」單語自然出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應該表示點關心。「恭喜羅。」努力將聲音扯柔些。
「嗯,我會轉告她。」朱柏愷驕傲笑著,「對了,剛才媽打來還說晚上家里要聚一聚幫姊姊慶祝干脆你也一起來吃飯吧?」
「這……哦——晚上得備課……」找理由搪塞,能避則避。
朱家人對她印象不佳由來已久,無奈寶貝兒子似乎吃了秤陀鐵了心,也就只好勉強湊合著接受。然而,一旦提及終身,兩老卻以年輕人心性不定學業未成為由,硬是只讓他們在偕同出國前文定作數。
雖然有些對不起朱柏愷,但這來自長輩的刁難的確教路小冉松了一口氣。
在她還來不及搞清楚自己、又找不到理由拒絕他之前,「訂婚」或許是一個最不傷人的鴕鳥方法。
包殘忍地說,朱柏愷既已當路小冉十幾年的沙坑,實在不多差這麼一次。
「那好吧,我幫你準備份禮物給大姊,」朱柏愷一向寵著,卻也最不懂她。「該送什麼才好呢?」自想,也問。
「恩……」路小冉愣了會兒,還是撿個乖巧點的答案好了。「我……想不出來耶……」
其實是懶得想。懶得為不相干的人想。
「算了,我隨便找家店再看看好了。」笑笑,不以為意,臨掛電話前照例是連串叮嚀。「你記得晚飯要吃,備課別弄太晚啊,門窗自己注意關好,跟爸吃飯我是一定得喝酒的,開車不方便我晚上就不回來了……」
「嗯。」面對這樣的男人,她除了听話也拿不出其他語言。
靜——
呆呆坐著好一會兒,路小冉看著滿地收了好幾個月也收不干淨的東西。
明明訂婚前就下決心了,所以今年才沒寄信給阿澤。明明下決心後才訂婚的,所以一早便開始收東西。
然而,心底有個自私是請清楚楚的。
對于阿澤,她的勇氣終于一年一年磨光了,她的思念再這麼毫無止盡的用下去就要苦了。就趁現在、趁現在她的記憶還是美麗無暇無所謂氣悶、怨慰的時候……
嗚,她又突然發神經病想哭了。
需要借助儀式才能下決心去做的事,到底算不算是真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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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殷寬還丟給他一本雜志。
多年來低調行事,突然又在那印刷精美的雜志封面上看見自己人頭,楊澤一愕。
「小心點,朱柏薇回來了!」殷寬提醒,翻了版權頁給他看。
真要追究起當年那事件的受害者?朱柏薇或許會第一個跳出來報名。
他細看怔然,笑笑卻不以為意。不是說那人卦雜志始祖《參周刊》閱讀率雖高,廣告銷售卻奇慘無比嗎?」企業登廣告也是要看雜志形象的,更何況是專揭隱私的煽動性報導?!
「阿澤,再仔細想想!」殷寬微愕,之前稱贊都白搭了!
既然知道八卦雜志的發展有一定瓶頸,而在現有八卦雜志幾已瓜分了市場再難打人的不利情況下,《鮮周刊》的成立到底所為何來?
包何況《鮮周刊》操作詭異,在八卦雜志一片非奸即金、非政即商的揭露模式中,這期以楊澤作為焦點人物的頭刊卻一反常態地采取正面報導。
其內容除詳細介紹楊澤早在十一年前就已以個人身分「偷跑」,為「遠豐」奠定在大陸地區「硬體供應」、「連鎖網吧」與「軟體設計」三管齊下的投資事業外。並贊許他在台灣早期還一面倒著以「竹科」高階科技研發為生產重點的時局間,便大膽而前瞻地籌劃了「大陸零件、台灣組裝、歐美掛牌」的基礎生產線,以致慘淡經營幾年後報酬回收,今日「上豐科技」不但成為大陸沿海地區電腦相關產品的最大供應商,還順便帶動了「遠豐」在大陸其他產業的企業形象。
最特別的,文中還鑿鑿披露他其實也就是這幾年迅速竄起的超人氣華裔電玩設計師——RoqerFu本尊,以及他所設計當紅之「地攤王」游戲軟體的基本故事設定。
「像是有人刻意要讓你‘紅’起來……而且還必須是形象不差的紅法,」殷寬分析。
這篇以「科技新貴/創意玩家?」為題的深人報導,著實能讓閱讀者對于這位近年來作風隱淡、行事低調,完全以「遠豐」團隊為中心的企業家第三代重新留下「個人化」印象。
「老大……人在暗,我在明,除了見招招拆,還能怎麼做?」殷寬說得他都懂,不,說不定更懂。「反正我就一個人,一份工作,一條命,」他笑,早習慣人前灑月兌。「沒人受我牽連,沒工作至少還有存款有房有車,至于這條命……放心吧,我阿澤沒人家黛安娜王妃偉大,被狗仔追著沒了就沒了,死了可能還比活著安靜……」
最後殷寬是讓解桐給硬拖走的,再待下去,兄弟倆一定干架。
嘿嘿,商場待久,有時候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前一分鐘到底在說什麼。
月穿風。透照一室淒清。
楊澤微醺,一個人在住家自斟自酌。
忽想起十一年前爺爺為了「甘願或不甘願」給他的一拳。
呵,他發笑不用等老人家作古,他現在就懂了。
所謂甘願,有時是很難和「不討厭」劃出區分的。執著付出努力是否就能相對回收的是非題他還無法回答;但,至少那什麼都沒多想就悶頭工作,努力做很久遠可以繼續做下去,慢慢就由討厭變成還好,再漸漸由不討厭更替成甘願的辯證過程……他是親身經歷了。
他不再計較「為什麼」或「是什麼」了,發生就是發生,事實就是事實,遇上了,知道了,一陣錯愕或無端恐懼,深深深吸氣,一個人就算只搖搖站穩,咬緊牙關一口氣能沖過去。既然過去,也就是了。
然而,這樣的人生還是缺了什麼吧?
每見殷寬與解桐那儷影雙雙、知己莫甚的柔密情狀,他再親,也會涌起一陣妒或艷羨的寂寞。這麼多年沒再對人動心過嗎?
狠甩頭,他像認命似地,扔了酒杯踉蹌站起。
路小冉多年來寄來的歌聲被他轉存在CD光碟中,連同她一年年按時捎來的祝福信,每當楊澤為了生活或工作心煩意亂時,只有這房子的這個角落能讓他得到一絲平靜。
粗按控鍵,楊澤跌坐在音響前面,一時呆然。
不知不覺,他們已十一年不見。
楊澤手上不曾間斷的十一封信讓他曾鴕鳥地以為這樣關系可以持續下去,仿佛小冉永遠就是當年那無論開心難過都有歌曲可以哼唱發泄的小女孩。
一年一年,越寫越長地,路小冉總習慣將生活里的酸甜苦辣一股腦全倒給他,百無禁忌什麼都講……
她生什麼事了嗎?
他想借什麼?
為什麼收不到第十一封信會讓他如此心慌意亂?明明、明明許久以前就用自己說好要永遠走出她生命的吶!可這些年來從刻意沉默到衷心期待,他的情感根本早已背叛了他!
他的默然變相為鼓勵,他的期待無形中便成羈絆?他是不是依然傷害了他最想保護最希望她幸福快樂的小冉?而她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花了十一年的時間寫了這十一封信?又是為什麼,第十二封信再也不繼續了呢?
音樂切回到最初的那首「生日快樂歌」……
三十七歲的楊澤第一次驚覺——
自己總說不清這麼多年來遭遇工作中大大小小風光或慘烈事的心情,可是他清楚記著每年每年收到這一卷卷生日禮物的幸福感。他記得自己每個讀信的場景,每個信上的字,每首小冉幽幽清唱的歌,每首歌每瞬間的呼吸換氣……一回回少少,一年一度,恍恍然,許許多多的淺累積成一個再無法拔除的深。
他中了路小冉的蠱,毒引是信,催符是歌。
筆事早在不經意間開始……錯綜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