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沁心亭里穿著鵝黃衣裙的嬌小女子,正斜倚在欄桿旁,凝望池里的五彩錦鯉,悠然地四處游移著,模樣好不自在。
「小姐、小姐!」
叫聲由遠到近,一名綁著兩個發髻的女婢沖進涼亭,打斷了黎雪的回憶,她又想起當初嫁進慕容家的情景了。
想當時她懵懵懂懂的胡亂喝了酒,結果衣服也沒月兌,就醉得呼呼大睡,就連後來春蘭進房來看她,她都沒發現,也叫不醒,隔天還宿醉,遲了好些時辰才匆匆忙忙向公婆奉茶請安,幸好公婆沒見怪,反而慈愛地待她如親生女兒。
想來老天是善待她的,除了爹娘之外,她又多了一對公婆疼愛,雖然從她嫁進門到現在,從沒有見過丈夫的面,而公公也解釋過這是因為丈夫在外就醫的關系,但這對她來說並沒有影響,只是三年前公公突然因急癥而過世,讓她傷心了好久。
「小姐、小姐!」春蘭喘口氣擦掉額角的汗道。
「春蘭,妳跑這麼急干嘛?火燒啦?」收回思緒,黎雪回過頭眼底盛滿笑意。
「小姐,人家是有事稟告才會急嘛!」她不依地跺腳。
「是什麼事讓妳急成這樣呢?」黎雪一個使力從長椅上跳下,順勢拍拍身上的灰塵。
「小姐啊!好歹妳也為人妻了,怎麼動作還這麼……毛毛躁躁的。」她皺起眉頭糾正道,雖然小姐的頭發都被散在身後,裝扮還像未婚女子一樣,但——
「哎呀!春蘭姊姊,人家都還沒說妳呢!妳還敢說人家,是誰從剛才就一直小姐小姐的叫啊!不說我嫁人了嗎?」她一手扠腰一手輕拉臉頰做起鬼臉道。對于春蘭,她有著超越主僕的情感,所以兩人相處起來反倒比較像姊妹。
「那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叫妳少夫人,妳還是沒個樣!」她給她個爆栗子堵回去。
「好痛!妳居然這麼大力打我!嗚……我要跟娘說妳欺負我!」她噘起嘴摀著頭抗議道。
「那正好!老夫人在找妳呢!妳可以直接跟她說,說不定老夫人還覺得是我對呢!」春蘭牽起她的手走出沁心亭。
「娘找我做什麼?」听見婆婆在找她,黎雪的注意力馬上被移轉,忘了前一刻她們還在斗嘴。
「這我不清楚,不過老夫人要我帶妳去大廳,說不定是有什麼重要客人來訪吧!」她搖頭道。
「哦!」她不再多問,乖乖地跟著春蘭走。
住在慕容府這麼久,照常理說,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該很熟悉,可是事實上卻正好相反,看向四周的花草、院落、長廊,她常是走著逛著,人也跟著迷路了,這點常讓奴僕們取笑,雖然他們不敢在她面前表現的太明顯,但她就是知道,所以每次迷路她就很想挖洞跳下去,太丟臉了。
「少夫人,早。」
「阿牛早……」
一路上僕役的招呼聲此起彼落,而黎雪也是一一回復,從沒有把人的名字喊錯,這讓走在前頭的春蘭暗自感嘆,小姐可以記得全府里的人名和長相,卻記不住愛里各處的位置,老天爺果然是公平的。
在長廊上繞來繞去,她們走了一刻鐘才踏進廳堂。
「娘,您找雪兒有什麼事?」黎雪一見到坐在主位的楊翠花,本想跑過去撒嬌,卻見到有陌生人在,腳步跟著硬生生地停住,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不少。
「雪兒,妳過來,娘跟妳介紹個人,」楊翠花笑咪咪地招手道。
「好。」她的視線刻意繞過那人,又走了幾步。
「雪兒,這是娘遠房的親戚,他叫王世民,以前住在江南附近,因為父母過世所以來投靠我。世民,這是雪兒,我的媳婦,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楊翠花為雙方介紹道。
自從丈夫過世後,等待兒子平安歸來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而歲月在她臉上增添了不少皺紋,頭發也灰白了些,幸好身子還算硬朗。
「姑母,說得是。」書生打扮的王世民向她拱手後又轉向黎雪招呼道︰「表嫂好。」
「呃!你好!」頓了一會兒,她半低頭訥訥的點頭響應,這個王世民雖然一身的書生打扮,臉上也帶著笑容,但她心里就覺得有些害怕,是因為很少見到陌生男子的關系嗎?
「姑母,長途奔波來這里,佷兒有些疲累想先行告退。」彷佛看出黎雪的懼意,他轉身不疾不徐地說道。
「唉!你瞧我這老糊涂,居然沒想到這點,來人啊!帶世民少爺到菊軒去休息。」楊翠花趕緊招人來。
等王世民跟著僕役走後,黎雪不自覺地松口氣,臉上露出笑容向楊翠花靠過去。
「娘——您怎麼沒有事先通知雪兒廳堂有其它人嘛!害人家嚇一跳。」她不依的撒嬌道。
「這有什麼好嚇到的!瞧妳緊張的,想想這還是我第二次看妳有膽怯的樣子出現呢!」第一次是奉茶拜見她和丈夫的時候。她拍撫她的頭笑道。
「娘,人家怎麼從沒听過您有這個遠房親戚啊?」她是藏不住話的。
「其實我也是方才才知道,世民是我娘家那邊的親戚,若不是他手里帶著過世大姊的書信,手臂上也有我們楊家特有的胎記,我還在懷疑他是不是冒充的呢!」她之前也為了這消息感到震驚,本以為她娘家的人早就四散各地沒了音訊。
「哦!」黎雪繞到她身旁幫她搥肩。
「唉!都幾年了,毅兒被那個什麼怪醫帶走,到現在還是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妳爹又早早就離我而去,我一個老太婆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呢!」楊翠花突然感嘆道。
「娘,別嘆氣嘛﹗還有我在您身邊啊!再說我相信相公一定會回來的。」她喃喃地安慰道,其實自己也沒把握。
「唉!妳叫我怎能不嘆氣呢!我最感愧疚的也是妳啊!讓妳年紀小小就在慕容家守活寡,還要幫著我打理這個家,如果毅兒一直沒回來,或者我兩眼一閉,妳該怎麼辦?」講著講著她眼眶就紅了。
「娘,您別這麼說嘛!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嫁進慕容家,當您的兒媳婦呢!我每天有您的陪伴,逢年過節或者想念娘家的爹娘時,您也沒反對我回家住蚌幾天,這樣的快樂別人還求不到呢!
至于打理這個家,人家還覺得不好意思呢!雖然爹爹有請先生來教我識字念書,但慕容家的事業我也沒能幫到什麼忙,頂多學會記帳,其它還不都是您和忠伯在主持。您怎能說愧疚呢!」黎雪單純的說道,壓根覺得有沒有慕容毅這個丈夫都沒差。
「妳哦﹗就是會安慰我這個老太婆!」楊翠花破涕為笑。
「亂講,人家是實話實說,才沒有安慰您的意思!」她笑盈盈的說道。「對了,娘,過幾天我們再到佛寺上香,好不好?」
「也好。順便去跟菩薩求支簽,看看毅兒究竟在何方?」她點點頭,求簽幾乎成了每次去上香時的例行公事了,但她不放棄,相信終有一天菩薩會給她個好消息的。
「那到時我再叫秋月準備一下。」黎雪笑道,人家說老人家記性差,果然是真的,方才還在哀嘆呢!這會兒又燃起信心,想知道失蹤的親兒在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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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煙稀少的竹林里,一名白衣青年手拿細竹當劍使,動作俐落地在林間演練劍術,招招看似柔弱卻蘊涵無比的勁道,身形移動有如疾風。
一個時辰後,當他練劍完畢收起劍式時,臉上不見汗落,呼吸如常人般沉穩,運氣讓內力在體內游走一遍,他才睜開眼楮準備往林間深處走,突然他腳步一頓,下一刻他人已消失在原地。
「站住!把你們身上的財物拿出來!」
「對!否則就要你們的小命﹗」
二名惡形惡狀的彪形大漢,一搭一唱地擋住一對中年夫婦和小男孩的去路。
「二位大爺,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我們身上根本沒有銀兩啊!」中年男人苦著臉哀求道,身體不忘擋在妻子和幼子前面。
「大爺——看我們夫妻倆身上的衣服,比你們的破舊許多,真的沒有銀兩可以給你們啊!」女人怯怯地說道。
「他娘的!把你們身上的包袱拿來听到沒有!」
「娘——」小男孩沒見過這等凶惡的大漢,嘴角一扯便哇哇大哭起來。
「他娘的!你哭什麼哭!再哭,我殺了你!」震天價響的哭聲,把其中之一的劉大給惹毛了。
「大寶,乖,別哭哦!」女人嚇得趕緊摀住兒子的嘴巴。
「廢話少話,包袱拿來﹗」
「大爺,我們真的沒有銀兩,包袱里也只有幾件衣服而已!」男人發抖著將肩上的包袱遞過去。
「這麼多廢話做什麼!」不耐煩的劉大抽出腰間的大刀,就往男人的手砍去。
「啊——」登時尖銳的叫聲響徹竹林。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的手背突然一軟!大刀直直地掉在地上。
「啊!」劉大的虎口上多了支銀針,痛得他大叫。
「是誰!竟敢在背後暗算人!」另一名王二見狀,立刻緊張地朝四周張望,卻找不到半個人影。
「說我暗算人?那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搶人財物,又算什麼?」渾厚的男聲似乎從四面八方傳過來。
「你是什麼東西!有種就出來,別躲在暗處裝神弄鬼的!」他們遇上高手了?王二心下一驚,馬上放大聲音以掩飾驚慌。
「我要是東西,那你們就連東西都不如了,」男聲涼涼的說道。
「大膽!竟然污辱我們『梁山雙怪』,有本事就報上名來,讓大爺看看你又是什麼玩意兒!」不顧同伴痛得跪在地上,他大聲的叫囂。
「嘖嘖嘖……『梁山雙怪』,原諒我孤陋寡聞,還真是沒听過,至于我嘛,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沒什麼好報上名的。」
「你在耍我們!有種出來較量啊!」他硬是抬頭挺胸向四周叫陣。
「嘖嘖嘖……我真替你的同伴感到可憐!都已經受傷了,你還只會在這里跟我叫囂,勸你還是別忙了,快看看他吧!再不幫他點穴,恐怕那根針就要沒入經脈,到時銀針穿心可不是好玩的。」他的音調仍是輕松自在,但話里的威脅卻讓人泛起雞皮疙瘩。
「啊——」彷佛是在響應他的話般,跪在地上的劉大緊抓著手腕狂叫著。
「你!你到底是誰!」看著同伙痛到只差沒在地上滾而已,他不禁冷汗直流,想他們不過是憑借著身形和蠻力來搶劫,根本沒什麼功夫可言,現下又遇到突然殺出的程咬金,他們怎麼這麼倒霉!
「哎!都說我又不像你們大名鼎鼎,干嘛一直問我是誰?快啊!再不救他,你的同伴就要回蘇州賣鴨蛋了!」
「饒命啊!大俠!求你饒命!」見同伙痛到臉色發青,王二真的嚇到了,顧不得面子,馬上下跪求饒。
「求我?好啊!看在你還不算太自私的份上,我可以饒他一命,不過有個條件,把你們之前搶來的財物全送給那對夫婦,算是他們的壓驚費。」
「這……」王二的臉色一變。
「不答應?那算了!我不勉強。」
「不不不﹗大俠,我們馬上給!」王二不敢再猶豫,立刻將懷里的錢袋連同劉大身上的一些手飾項鏈,一古腦兒地全塞到早就嚇壞的夫婦手里。
「嗯!很好!」話才落下,一道閃光往劉大的手臂射去,只見他的手臂多了道傷口,鮮紅的血液中夾帶著一支細小的銀針流到地上。
「多謝大俠饒命!」要命的劇痛在瞬間消失,劉大虛月兌般的癱軟在地。
「快滾吧!以後再讓我遇見你們欺負弱小,我可不會再放過你們!」
「多謝大俠!我們再也不敢了!」兩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現場。
危險在瞬間解除,讓臉色仍舊蒼白的夫婦倆面面相覷好半晌,才慌忙向四周磕頭道謝,還不忘拉著小兒子一起謝恩。
「謝謝!謝謝!多謝恩公的救命之恩!」
「夠了!你們走吧﹗」
「敢問恩公尊姓大名?」男人恭敬地問。
「救你們不過是一時興起,何必問!快帶著小孩走吧!」男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只留下滿心感激的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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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日子果然太無聊了!」望著手上二寸長的銀針,站在林梢的青年嘆了口氣,隨即以凌空之姿踩著枝頭離去,直到見到竹屋才翩然躍下。
推開竹門,里頭的陳設簡陋到不能再簡陋,卻是他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才要開口叫人,就發現桌子上刻了幾行字。
小子︰
病好了,該教的我也教了,這幾年來,吃我的、用我的,你也夠本了吧!
老頭我要去雲游四海了,其它的,你自己看著辦!
「師父也真夠狠,居然留下幾句話就這樣走了!」青年看完不禁搖頭笑道。「要我自己看著辦?好吧!待在這個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這麼久,也該回家見見爹娘了。」現在的他早已月兌胎換骨,不再是當初那個體弱多病的男孩。
沒錯!他就是那個被怪醫,也就是他師父帶走的男孩——慕容毅。
師父花了二年的時間,每天讓他浸泡在各種奇珍藥材所裝的熱水里,再打通他的任督二脈,讓藥性游走全身以改善他的體質,再教他醫術還有武功,如果不是師父,他可能早就不在這人世了。
哀過桌上的字跡,他默默感懷師父所做的一切,他知道師父是說真的,這間竹屋他是不會再回來了,閉上眼楮將內力集中在掌心,下一刻他再睜開眼時桌上的字跡已然消失,只剩一層灰,轉過身,他不再留戀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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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午後,在忠伯的安排下,黎雪和楊翠花乘上馬車,由王世民和婢女春蘭護送到佛寺上香。
一路上,黎雪如往常般掀開簾布,觀看街上人來人往的情景,心里卻好生羨慕他們,可以自在的在街上走動,看看攤販、買些小玩意兒什麼的,而不是坐在馬車里看。
有好幾次她曾提議用走的到佛寺,卻總讓婆婆以女人家上街太危險回絕,讓她只能乖乖的听話。
照例,馬車停在拱門旁,由婢女春蘭扶著她們婆媳倆下車,再走一段階梯到半山腰的佛寺,黎雪每回都很開心有機會在人群間走動,但這次她卻開心不起來,因為有個旁人在。
她不懂,王世民到底是給婆婆灌了什麼迷藥,不過才短短幾天,他竟然開始介入慕容家的事業,這倒是沒關系,多個人分擔家里的事,也可以減輕婆婆和忠伯的負擔。
但是他的眼神好可怕!不是在婆婆在的時候,而是在她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候。猶記當時她正忙著在計算幾家店鋪的帳目,王世民忽地推開書房門走進來。
「雪兒嫂子,在忙啊?真是辛苦妳了。」
「啊!」她細聲叫道。他的出聲讓她嚇一跳,手一抖,帳簿上就多了一撇。
「哎呀!對不起,我嚇到妳了,沒什麼事吧!」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他人已經來到她身旁,緊張地拉過她的手瞧著。
「我沒事!」這舉動再度嚇她一跳,她反射性的抽回手,眉頭卻為他的貼近而微皺。
他怎麼可以隨便踫她?男女授受不親呢!包何況她還是有丈夫的人。心里想著,她的身體不自覺地往椅子另一邊靠。
「請問有什麼事嗎?」
「雪兒嫂子,姑母要我來幫妳看帳的。」
他雖然沒再踫她,但看她的眼神卻令她全身泛起雞皮疙瘩,好象要撲過來似的,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已讓她印象深刻。
隨後春蘭端著茶點進來,松口氣的黎雪差點沒跑過去抱住她,感謝她的及時出現,此後只要有王世民在的場合,她都會借故離開,不然就是避免獨處。
這回她真的確定,不是因為他是陌生人讓她膽怯,而是他表現出的舉動、眼神令她害怕,甚至她覺得他突然出現在慕容家,根本別有用心。
雖然她很少接觸慕容府外的人,但不代表她單純的分不清誰是好人,因為眼神不會騙人,可她也希望自己是多慮了,畢竟王世民是婆婆的親佷子,應該不會做出什麼壞事來……
搖搖頭,黎雪收起思緒很自然地轉頭想扶楊翠花上階梯,就見王世民比她快一步。
「姑母,您小心走,別摔著哦!」他動作小心地牽著楊翠花,臉上掛著笑容,在別人眼中,就好象兒子在侍奉母親一樣。
「唉!人老了,身體的毛病就很多。」她笑答道。
「沒有的事,姑母,您的身體說不定比我這個年輕人還硬朗呢!」
「哈哈哈——世民啊!也只有你會這麼說了。」雖然知道只是安慰之辭,楊翠花仍舊笑得開心。
「雪兒嫂子,妳也要小心腳步。」他不忘關照她。
「我知道。」她淡淡的說道,不看他專心地拾階而上。
不多久他們一行人便步進佛寺,照例由春蘭奉上素果供品,再由楊翠花領著所有人拈香參拜。
黎雪抬頭看著以巨石雕刻的白衣觀音,身體卻敏感的察覺王世民有意無意的眼光,她克制自己不回頭,專心一致祈求觀音大士,讓未曾謀面的相公能早日平安地回家。
而觀音大士彷佛真听見她的祈求,她們求來的簽詩在師父的解釋下,竟是難得的上上簽,這讓她們婆媳倆抱在一起開心不已,全然沒發現站在一旁的王世民,眼底閃過一絲不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