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間外觀看起來荒廢許久的破廟,雜草叢生,還因為聚集許多乞兒而發出惡臭,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想要靠近這里一步,不過宮雪霓卻沉穩的帶著他走過草叢。
于皜可以听到四周喃喃低語和投射在他身上的打量眼神,但他依然目不斜視,臉上沒有任何的懼意或厭惡。
隨著宮雪霓的步伐,他在破廟的最深處看到這些乞兒口口聲聲稱為「頭兒」的宮斯雲,他坐在稻草之上,衣衫襤褸,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走過來。
他臉上的刀疤有些駭人,但是于皜在他的眼神之中卻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他忍不住月兌口問道︰「你……本王是否曾經見過你?」
听到于皜的問話,宮雪霓暗自捏了把冷汗。她瞄了父親一眼,就見他犀利的目光打量著于皜。
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虎哥哥跟小時候的模樣差別甚大,她爹應該不至于認出來才是。
久久,宮斯雲冷冷一哼,「你好大的膽子,在這里還敢自稱為王?!」
「不論你認同與否,本王就是個王爺。」
于皜直截了當的反駁令宮雪霓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這家伙未免也老實直接過了頭,她拉了拉他,就怕他激怒了自己的爹。
于皜不以為然的對她挑了挑濃眉,他只是陳述事實,不需有任何退卻。
「你叫什麼名字?」宮斯雲問。
「于皜。」他不卑不亢的反問,「你呢?你又是誰?」
宮斯雲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只是個臭乞丐。」
于皜卻不這麼認為,他的言行舉止一點都不像乞丐,雖然身處在破廟之中,沒有華服襯托,但是泥兒的爹卻有一種奇特的領導氣質,從四周或坐或立的乞兒身上看得出來,他們全都听令而且臣服于他。
于皜想起了病榻中的父皇,雖然貴為天子,但終其一生都沒有得到過臣民如此仰慕敬佩的眼神,而這個眾人眼中的「乞丐」卻受到這樣的愛戴——這情況實在可悲又可笑。
宮斯雲示意他坐下來,于皜依言蹲坐在他的面前。
「你來做什麼?」宮斯雲懶懶的問。
「尋求幫助。」于皜直言。
宮斯雲的目光像是要看穿他似的銳利,「憑什麼我要幫你?」
他沒有逃避他的目光,出奇鎮定的道︰「就憑本王想給這天下蒼生一個安穩的生活!」
宮斯雲仰頭大笑,「你口氣倒不小!」
「朝中有不少當年追隨我外公的老臣,只要本王願意,他們都會全力相助。」
「只靠朝中的力量——不成!」
「本王明白,」于皜也承認,「所以本王來此尋求你和你手下人才的幫助。」
宮斯雲的手懶懶的向四周一揮,「我們不過就是群苟且偷生的臭乞丐,哪是什麼不得了的人才!」
「本王相信本王的眼楮。」于皜不帶懼意的看著宮斯雲,接著竟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響頭。「請您助我一臂之力!」
他的舉動使破廟內外鴉雀無聲。
宮雪霓難以置信的看著他卑躬屈膝的樣子,心不由得一緊。他是真的有心想要一展鴻圖,才不惜放下自尊。
她立刻跟著他跪了下來。
宮斯雲看到她的舉動,眼底閃過一絲異樣光芒,「霓兒?!」
「爹,」宮雪霓柔聲說,「幫幫他吧!我求你——」
于皜沒有料到宮雪霓會跪下來跟著他一起求情,他轉頭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心中的激動令他露出一抹淺笑。
宮雪霓看到他嘴角揚起的弧度,也忍不住回他一笑,她的眼底寫著堅定,在她不顧一切出手相救那一刻,她就已經決定從今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她都會守在他的身旁。
宮斯雲靜靜的看著這一幕,緩緩的靠上後頭的牆壁,指著于皜,淡淡的開口,「你打算怎麼做?」
「衛華擁有一身好功夫,懷德擁有一身好醫術,泥兒有文采,本王希望他們可以進京應試,求取功名。」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還要她進京應考,宮雪霓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
「你在胡說什麼?!」她忍不住動手輕推了他一下,「我怎麼可能入京應試?」
于皜抬頭看著她,「你不願幫我?」
「我當然願意幫你啊!只是——」她是女兒身,沒入京應試的資格。這個笨蛋,她早晚被他氣到吐血身亡,她只好轉而求助的看向自己的父親。
宮斯雲挑了挑眉,瞄了下漲紅了臉的宮雪霓,久久才淡淡的道︰「衛華可以、懷德也行,就霓兒——她不成。」
「為什麼?」
宮斯雲瞄了不自在的宮雪霓一眼,這丫頭就喜歡弄得一身髒兮兮跑來跑去,這下可吃到苦頭了。
宮斯雲輕揮了揮手,「你讓她自個兒告訴你原因吧!」
于皜不死心,雖然嘴巴不說,但他心里頭最重視的人是宮雪霓,他也不知如何解釋自己復雜的心緒,只知他就是要她留在他的身邊。
「你希望衛華和懷德進京,那你呢?」宮斯雲高傲的抬起下巴,「你又打算做些什麼?總不可能你什麼事都不做,就靠著我們一群人替你賣命拼搏打天下吧?」
于皜的眼神一冷,淡淡的吐出兩個字,「成親。」
他的聲音輕柔,卻如一道響雷直接劈到宮雪霓身上,震得她無法動彈。
「成親?!」宮斯雲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
于皜點頭,曾經有過的遲疑,在下定決心的此刻已經顯得多余,「本王將迎娶曾平定叛亂,屢建戰功,手握兵權,被封為一等侯的費態文之女為妃。」
宮雪霓蒼白著臉,看著于皜俊秀的側臉,錯綜復雜的情感在心中泛濫,但在眾人的面前,她卻只能握緊拳頭忍住激動。
「費態文,手握重兵的一等侯……」宮斯雲彷佛對他的打算感興趣,他撫著下巴喃喃道︰「看來你真的有問鼎的野心,朝中財權握在當朝宰相之手,兵權則是在費態文之手,兩個人表面上向來互相敬重,誰也不敢也不能得罪誰。你娶了費態文的女兒,就擺明要一爭高下了,只是娶了侯爺之女,引進的是阻力還是助力可還是未知數啊!」
費態文不是個甘于屈居人下之人,這點于皜也明白,但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是阻力或助力,本王都已經沒有選擇。」
宮斯雲沉默了一會兒,這麼多年來,他就是在等一個報仇的機會,而今于皜這個王爺自己送上門來,還跪在他面前懇求幫助,這不正是上蒼給他復仇的大好機會嗎?
當今聖上的長子,在未立嗣的情況下,若皇帝真有個三長兩短,于皜若有強有有力的支持,他將成為名正言順的繼位者。
「好。」宮斯雲點頭,魚幫水,水幫魚,互利互惠的道理他明白,也決定牢牢的把握機會,「王爺,從今爾後只要你一句話,在下會赴湯蹈火。」
宮斯雲的這聲王爺,代表著他的臣服,于皜雖然表情沒有露出太多的情緒,心中卻著實的松了口氣。
他轉頭看著一旁的宮雪霓,原以為會看到她欣喜的神色,卻只見到她傻楞楞的望著他。
他從地上站起身,順手將跪在身旁的她也拉起來,不解的問︰「怎麼了?」
宮雪霓如夢初醒的退了一步,猛然搖了下頭,「沒、沒有。」
他懷疑的盯著她看。
宮雪霓將頭一撇,不願意看他,唯恐他看出自己心中難受,心頭的失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將要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若這真是命中注定,她又有何能力回天?!她斂下眉睫,卻掩不住心傷,只能嘆了一口氣,默默的退了出去。
天冷了,外頭的冷風襲來,讓宮雪霓倒抽了一口氣,看著黑壓壓的天邊,似乎隨時都會下場大雪。
今年的冬天,看來不僅寒冷,還會改變許多人的一生。
四周除了寒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外一片寂靜,令宮雪霓的心中奇異的不踏實了起來。
她撥動著手中的七弦琴,緩緩吟唱出聲——
燕鴻過後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
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
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于皜听著宮雪霓悠揚的歌聲,心中不由得一緊。他多希望能夠不要當個獨醒人,只要保有現有時光,不懷千歲憂,只是宮中的爾虞我詐不足為外人道,他厭惡得想要逃開,卻因體內流著的血脈,縱使不願卻也得留下來。
等歌聲停歇,他听到她口中傳來幽幽的一聲嘆息。
他走到她身後,柔聲說道︰「你爹是宮家鏢局的當家,對吧?」
听到身後的聲響,宮雪霓握著琴的手一緊,猛然一回頭,正好對上于皜一雙清亮的眸子。
四目相接的瞬間,有一股心潮涌動,她用力的吞咽下梗在喉中的一口氣,「你……認出他了?!」
于皜輕點著頭,目光須臾不離她身上。
她站起身,神色難掩焦慮,「那你可有跟他說,你是——」
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你交代不準提,所以我忍下不提……只是為什麼不能提?難道——他恨我?!」
他還記得小時候,他不知道親爹是誰,就愛跟在宮當家身旁打轉,宮當家也把他當親生子一般疼愛。
對宮斯雲小小年紀的于皜有著一份說不出口的孺慕之情,縱使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但他依然記得在宮家鏢局時的自在快樂,只是那快樂就像一場春夢似的,他來不及品嘗,便消失在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