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善良,休說作為狠戾,封心門絕情愛,感月吟風更多少事,只緣生為冷家人……
雪融春暖,花開機落,秋走冬臨,年年更迭,已是十八年之後。
一道宏亮的男中音疑惑著,"母後,你要我把這一個小女孩收在身邊?"
十八歲的冷御天居高臨下,冷覷著眼前高度只及他上腰部位的小女娃。
十歲的江小鱈給身長六尺余的男子一瞪,霎時忘了說話能力。
他有一雙好奇特的眼楮!瞳孔中心漆黑不見底,眼核外圍卻又帶著淡淡的一圈灰褐,天底下竟然有人生成這樣的雙環眼眸!
"御天,別嚇著了她。"楚王妃趕忙拉過小女孩到她身邊安撫著。
冷御天輕蔑言道;"膽小如鼠。"這種女乃女圭女圭除了哭別無他用,軍人武將身邊豈容得女娃陰氣!
江小鱈很快回過神,平靜的回答︰"我沒有被嚇著呀!我只是忍不住在想你的眼楮怎麼會這樣特別?"
這個小女孩有著超乎她年紀的沉穩,她敢直視他懾人的眼楮!
冷御天致頷首,自豪言來,"這叫雙瞳虎眼,自古至今史書上記載有兩個帝王亦是如此!"
她全身白衣白裙,圓圓臉蛋肌潤膚白,烏黑長發以一條白綾帶松松扎綁著,看來干淨爽潔,其實倒也……清新討喜。
"少主人,你將來也是號令天下的風雲人物!"江小鱈由衷的崇拜。他身材魁巍英姿煥發、器宇非凡劍眉朗目、面如冠玉,身為楚國的世子,將來鐵定了不得。
冷御天譏誚的嘴角一句,嗤哼著,"嘴巴夠甜。"還有,夠機敏悟性高,但他不會出口贊美別人。
楚王妃一听,趕緊敲邊鼓,"御天,你從小就跟在你父王身邊東征西戰,如今先王已歿三個月。我選了小丫環給你,貼身跟著多少照料一下你的冷暖。"
楚王妃望著已經當家王國,面容冷肅的兒子!還真怕他一口回拒。那可枉費她的"一番苦心"啊!
冷御天胸中自有丘壑,就算要拒絕母後的安排,也要做得不落痕跡,讓母後心服口服。他先不置可否,只問著小女娃,"你會做什麼?"
"跟著大伯母,我抓魚打魚,還有泅水潛水。"秀氣紅艷的小嘴趕緊張開,黑白分明的圓溜溜眼楮閃爍如星芒般清澈。
這算是什麼答案!他原以為她會說鋪床疊被、灑掃洗衣這種事情。
然而,這個小女孩的眼神坦誠真摯——
人類中只有純真的小孩子不會說謊話,他眼眸中的煞氣再收凜五成了。母後還真了解他,警性超強疏離于人群之外,找來這一個讓他無法起戒心的小女娃。
但是,他早打定主意,到了他這一代,若還無法囊取天下,也就不必再有冷家男子了。將相之姿不為女人傷神,他不娶妻,就連暖床的女人都嫌多余,所以,他要個女乃女圭女圭做什麼?
母親此舉可有其他用意?他才密的心思開始朝各種可能性考量……
終于他抓過女孩縴細的手腕,邁開大步往室外而去,"跟到我身邊來看看,你會的事情有用嗎?"
一待冷御天離開,楚王妃馬上召來年近八旬、垂垂老矣的輔國仲父蕭衍。
"仲父,御天還是沒說要收下來!"楚王妃心焦如焚。
三朝臣子善于預言的蕭衍捻須沉嘆著,"人事已盡,天命不可違。若是少主命該如此,我也無力可回天!"
他早已退休,不參與國事,直到老王戰死沙場後,楚王妃突然又將他召來,讓他為少主再盡心力。
那時楚王妃要求他卦卜觀星,一窺少主的天命。誰知一算之下,他卻發覺了一個秘密,"依此生辰八字推算,少主不可能為王妃所生!"
王妃一听也就老實道來,"沒錯,當年逃難時,我的貼身女婢在灘江邊發現了剛剛呱呱落地的御天。這個秘密就連老王爺也不知曉,再隨著奴婢的遣散與凋零,如今除了你我之外,已無人知曉。"
泄漏天機是要遭天譴的,但熬不過王妃萬般懇請,還有對楚國的一片赤膽忠心,蕭衍幫御天排了命盤——
天命與水相克,浩劫難逃,殺氣凝重鬼神皆懼。叱 風雲,成則貴為一代天驕,敗則淪為混世魔王,招來千古罵名!
陰陽五行環環相扣無法破解,只能輔以人事來避禍端。于是他獻計,經過三個月的明察暗尋,千挑萬選適合之漁家女一名——
此刻,楚王妃再度懇求著,"仲父,你再想想辦法。雖然御天是我的養子,但是我愛他,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惟一的兒子躲不過浩劫,否則我真的沒臉去見九泉之下的楚王爺了!"
"少主若執意不留漁家女,誰能耐他何?別說浩劫難避,血氣方剛的少年卻能內斂自持,從來不近,楚國的延續亦是危在旦歹啊!"
楚王妃早已癱在椅背上,絕望滿面了。
冷家兒郎從來只立志沙場馳騁開疆拓土,冷家男人承循歷代庭訓,娶一房妻子以延續後代。她沒有為老王爺生下一子半女,可也收養了御天彌補這個遺憾。
可是,御天為什麼不近呢?難道冷家一脈只盡于此?
蕭仲父仍然抱持些微希望,安慰著楚王妃,"稍安勿躁,再等看看,畢竟這個小女娃有其過人之處,少主或許會被打動而改變初衷也說不定。"
"倘若他心意仍不變呢?"
蕭仲父搖頭長嘆,"又一個典型的冷家男子,只是這一個命運會更輝煌。可惜啊!仗劍天下不得善終,英雄早折真是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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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天壇宗廟前的露天廣場上,二十萬大軍林列。
已故楚王爺逝世後的第一個冥誕祭禮,以及新王就位大典,就要一並開始了。
"你坐在這里不準亂動。"冷御天命令著。
"我知道了。"江小鱈用力的點頭。
她哪見過這種森嚴肅穆的場面,別說亂動,連呼吸她都覺得很緊塞了。
包遑說楚王妃先前已千叮萬囑她不可違拗少主人,否則就要把她遣送回去。不,說什麼也不能被趕走,她一家子的希望可都放在她身上呢!
楚少主冷御天將小女孩安置在祭壇角落,即就位主持大祭,宣示為楚國的新王,領受步兵騎兵將領朝臣的叩拜,承受大軍響徹雲霄的歡呼——"楚王千秋!楚王千秋!"
接下來就是審判戰俘的重頭戲了。
冷御天對著一排階下囚厲聲斥喝,"魏王,兩軍爭戰,我父不幸中箭身亡,你終也兵敗于我淪為囚犯,可心服?"
"無所謂服不服,不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重演。"說這話的人是魏王的次子鄔子潭。
他身材瘦小,完全不像一個十六歲少年的體魄。兩眼細長,鼻準甚高,唇薄毖涼,聲如豺狼嘶哮。此種人在面相上來說,十有八九絕對是殘刻寡恩重
猜忌之人。
"好口氣。"冷御天嗤囂著,"雖說戰死沙場是我父王的榮耀,但是為人子的焉能不報父仇?"
鄔子潭孤注一擲,但求活命為先,"復仇的方式有許多種。魏國疆土盡力楚王的戰利品了。這樣如果還不夠,鄔子潭志願留在楚地為人質,請楚王放我父兄回去,賜與一棟屋舍兩畝薄田已足矣。"
冷御天豈會不知鄔子潭開口自願當人質,不過是想為一己保命而已!
鄔子潭又言道︰"楚王若想統領魏國舊地臣民百姓,不妨廣被恩澤收服人心。"
"哈哈!"冷御天對天狂笑,瞬間拔出佩掛在腰間的三尺紫郢劍,鋒利劍芒閃過天際,劍端飛揚跋扈揮指向藍天,"仗劍得天下,仁心有何用!"
"楚王英勇氣概無與倫比,楚王劍下也殺手無寸鐵的囚俘!"鄔子潭大聲高喊。如果到頭來仍免不了一死,多說幾句出口怨氣又何妨?
'哼!"冷御天當然可以一劍殺了鄔子潭,但這正好順了他想在軍士面前制造楚王以強暴凌弱小的事實,洞若燭火的冷御天才不會上當。
就在這時,冬天的狂烈寒風驟起,卷起校場上厚厚砂礫,漫天飛揚如黃色沙簾薄幛,刺入皮膚、飛入眼楮,讓人疼痛難當。許多的士卒已經開始蠢動,張手遮鼻息掩眼目。
原本安靜的馬匹受到狂風黃沙的侵擾,也開始嘶嗚,不受控制,混亂已然形成。
只恨那惱人的冷風仍然繼續不停吹啊蔽的……多異常的天象!
冷御天圓瞠著冷峻雙瞳眼,不管落入眼眶的飛沙,說道︰"鄔子潭,孤王想親自收編訓練一支五千人的親信子弟兵,你說我該怎麼尋覓適合將卒?"
冷御天如此盤算著,若鄔子潭被問倒,即便他砍了無用之徒,自然也不必落得個殘酷噬殺之名。
這是一個考驗,鄔子潭明白了。只怕楚王自己早已有了答案,他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人頭就等著落地。
生死瞬間急智頓生,他撐開陰厲的一字眉,說著,"戰場險象意外環生,步兵應堅忍不畏變動,就選那些不懼風沙依然屹立不動者。"
"騎兵呢?"冷御天又問。
"戰馬是騎兵引為優勢的憑借,馬匹受驚了,主人自然該安撫。就選那些能夠下馬,以雙手替愛馬遮去風沙者。"
"好。"冷御天往階前拉過鄔子潭上祭台,"你不必為人質,留在我身邊為我所用。至于你的家人,孤王也可以放他們回去!"
楚王此言一出,四周一些將領的臉上乍現騷然之氣。雖說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但是如此輕饒了手下敗降,啊!主上終究年少,太過于慈悲了!
"鄔子潭謝恩。"生命保住了,正想伏地叩頭。
"別謝得太早!"冷御天手中紫郢劍稍須臾間轉向鄔子潭,伴隨一陣詭譎邪魁的笑聲,有幸听聞的將領莫不毛骨悚然。
"王上?"鄔子潭一驚,啊!原來還有下文哪!
快如驚雷閃電的劍風一落,冷御天削去了鄔潭子的右臂。
瞬遭巨變疼痛難當,鄔子潭躺在地上打滾哀嚎。
王者之姿,凌霸脾睨全場,冷御天狂語,"我保留你腦袋里的有用之物。手是用來拿劍殺人的,你已不需要了。將來你若無法貢獻有用計謀,我就再取你左臂,承擔你犯下的過錯。"
鄔子潭霎時明白了,楚王非逞匹夫之勇之徒,他思慮的縝密世人少有。楚王想制造知人納諫、廣收賢良的形象,所以留他一命,卻削去他能拿劍的一條臂膀。他的性命仍然朝不保夕!
生性多疑心術不正的人,兩道陰狠怨慧的目光掩藏在左衣袖之下,他記住了,楚王猖狂的笑聲,楚王賜他的斷臂之恨!我發誓要做你最後一個敵人,最後笑的人才是真正的笑!
鄔子潭咬牙忍一時痛,仍叩首謝恩,"謝王上不殺之恩!"
冷御天震聲一喝,"將他帶下去!"
就在這同時,他手中染血利劍射向高台上迎風飄揚的楚國帥旗——黃色纓穗橙色為底,瓖嵌了黑色"楚"字于中央的旌旗,頓時染上紅艷的鮮血,醒目猙獰,宣告著血流成河的未來!
紫郢劍高掛在族旗中央,泛出陣陣奪目的紫霞銀光,激勵澎湃了在場每位戰士體內的鮮紅熱血。
寶劍如虹,男兒當如此勇猛,留名當留天下名,這是身為楚國軍人的天命所歸!先前對新主仍有一絲懷疑的將領,如今每個人莫不心說誠服。
"父王,你欲一統天下,最後功虧一簣,御天定完成你的遺命。孤王以血祭父以血誓師,五年生聚養兵,天下等著——孤王來了,孤王就來了!"
氣蓋山河的襟懷!楚國勇士莫不懾服于新王,山岳雷動響徹雲霄不停呼喊,"楚國長存,勝利在握!楚國長存,勝利在握!"
此等豪氣干雲的誓師聲量,掩蓋了北風的淒烈!似乎想宣告"人定勝天"的蒙語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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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鱈仰著小臉,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逐漸向她靠近的英挺煞氣天神。
少主在祭壇前叱曉勇猛,宛如可以將天下風雲變化踩在他一人腳下。
鮮血與射劍,是一種暴力與美感的融家。
她看得似懂非懂的,但是她的目光卻被吸附了,疼澀的眼楮也只會隨著他的每一個舉動而旋轉。
這種打心底衍生的孺慕崇拜多麼強烈啊!
這個小女娃沒有違拗他的話,她還維持著先前的那一個姿勢!雙手交叉擺放在膝蓋上,背脊挺直不動。
惟一的不同處就是,她的長發絲被狂風給吹亂了。
一個小女孩,卻有超乎一般軍人士卒的堅忍個性。
冷御天頗富興味的眉梢微微一挑,"你可以起來了!"
江小鱈沒站起來,卻拿指尖揩拭著眼睫毛,揉出眼水,洗去眼中刺痛的砂粒,也——化去了冷御天對她的距離。
亂了發卻能不亂心,更沒有被血腥畫面駭哭了!
打哪來的小女娃,如此與眾不同?
她已經引起他的興趣,甚至……欣賞。心里居然讓她恬淡的身影漂了進來,他想,他沒辦法拒絕她了。光是留她取代勤務兵的工作,似乎就不是個壞主意。
他以指月復拂順她凌亂的秀發,沉聲問︰"你怕了嗎?跟在我身邊?"
"不怕,少主。"
"我已是冷家當家作主的男人,你從此要喊我主人。"
"是的!主人。"主人願意留下她了,她總算沒有辜負大伯母和楚王妃的殷殷期盼。
"你叫什麼名字?"
"江小鱈,魚字旁的那個鱈字。"
"不好,"冷御天沉吟著,看著她發絲上的黃沙塵,還有她的一襲如羽裳的白衣,"從此你就叫做江羽塵。"
這麼沒有力量的兩個字組合在一起,活像一縷幽緲無聲的影子,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命令而移動。
自小他常做一個奇異的夢。
夢中,總會漂來另一副長相一模一樣的靈魂與他作伴,和他推心置月復暢所欲言。現實的人生中,他沒有手足兄弟分享歡喜悲愁,只能把寂寞暗吞。
想來也諷刺,身為高高在上、身負重任的楚國世子,只能以強硬不屈的表面示人,至于他內心世界是怎番境地,永遠不必提,只能壓縮復壓縮……
自從父王去世後,現在冷御天身邊居然也會有人(氣)息了——一個對他不會造成傷害的小女伴,他替自己的靈魂找影子了!
"主人,我留下來也要砍去手臂嗎?"
他看到了她嘴角強忍著的抽搐,是代表掩藏在她心底層的不安吧?
"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是我母親選傍我的人,你沒有必要耍心機與我一較高下,圖謀我的天下,我也不用對你築高戒心先下手為強。"至于他母後的動機,那根本不值得他去探究。
"羽塵不懂。"
精悍峻敏的神色彌漫在他冷酷無情的雙環眼瞳中,"我父王信奉——無毒不丈夫,一將功成萬骨枯。儒家仁恕道家無為都不足以奪取天下。"
看著她直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冷御天的唇邊輕輕扯出一道極為冷淡的笑痕,"你還是個小女孩,自然難懂這些!"
"不懂沒關系嗎?"
"我就要你的不懂。別多話問些你不需懂的事情!"他回身離去。
她站起來,緊跟著他的身形。
早熟懂事的她,牢牢謹記主人的要求,從此化成一抹小小的影子,在往後的歲月中安靜乖巧不多提問,靈巧地出現在冷御天的周圍。
她婉然一笑,至于原來江小鱈個性的組合成分,在主人面前,他不會看到。
是他親口允諾讓她留下來的,是他叫她保持沉默的,只是一向將胸襟放在天地之間的十八歲男子忘了一點,十歲的小女孩是無害,但是,小女孩會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