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樹林中奔了一陣,濃重的夜露悄悄沾浸了衣衫;微寒沁入肌膚,明明天未下雨,卻教人渾身都感覺到冰冷的濕意。
帶在身上的火刀火石也被水氣沁得微濕,莫十五試了許久,才在山洞中生起了小小的火堆。
「天亮後,飛魚兄可能會派人四處找我們;妳的腳尚未痊愈,這山洞還算隱密,我們先在這里躲一、兩天。」
莫十五拉來大木擋住山洞口,回頭見月憐正撫著腳踝,忙趨前問道︰
「腳踝會痛嗎?」還是扯到她傷處了?
月憐靠著洞壁,輕輕搖了搖頭。
方才摟抱奔跑的羞赧還在兩人面上熱著,彼此沉默了好一陣子;深林里听不見山風獸跡,火焰中微弱的劈啪聲顯得格外清楚。
他在她身旁坐下,側過肩為她擋住洞口微微透入的冷風,一邊用手掌揚著火,感覺空氣中微妙的緊繃感濃得化不開。
「我問你……」月憐盯著搖晃的火焰,先開了口。
「嗯?」莫十五停下了手,專注看她。
「剛剛你抱著我跑向河邊時,我可曾對你喊了些什麼?」
「有啊,」他想都不用想,很開朗地答道︰「那個時候,妳很大聲地對我說︰『別丟下我!』」
「我對你這麼喊?」
見他點頭,她皺起眉︰
「我不記得了……」她居然叫他別丟下她?這話好象顯得自私……她感到耳根一陣熱。
莫十五快語截斷她的思考︰「喊得好,是句好話。」
「好話?」月憐怔然。
「當然是好話,我那麼拼命地抱著妳逃走,要是妳那時對我喊的是『不要管我,帶著玉八卦先走』。那我一定當場吐血,一個踉蹌滾倒在地,最後被飛魚兄生擒活捉。瞧飛魚兄陰狠的模樣,按我的個性,定會受盡折磨而死啊!」
一串話下來,听得她瞠目不知所對。
莫十五還在繼續推演著接下來的戲碼︰
「我被折磨而死,那妳呢?也許飛魚兄听見妳那句『不要管我』,會深覺妳是個可造之材,而將妳引薦入他們『嘴皮門』也未可知……妳能夠平安當然是我最大的心願,但他那門派格調實在太低,而我就未免死得太過冤枉了。用我的性命換來沒格調的富貴,妳不會良心不安嗎?」
「嗟!」說到哪一出去了?月憐氣惱地橫了他一眼,轉念一想,又覺得好笑。
「所以說,那是句好話嘛,我很高興听到妳那樣說。」莫十五收起皮態,努力讓神情變得鄭重,努力讓眼神流露出誠摯。「那表示妳相信我有能力帶妳逃走,也表示我這麼努力帶妳逃走,很有價值。」
她願意依靠他,讓他覺得很高興,她知不知道啊?
明白莫十五說的話--包括剛剛亂扯的渾話,是為了要讓自己放寬心,月憐咬著下唇,無法再接腔。
沒有,沒有那麼輕松。
當從他口中听到自己喊的那句「別丟下我」時,她就想起來了,想起自己有多害怕被丟下,也想起他是怎麼在她耳邊答話的。
他說--「除非我死。」
一字一字咬得清清楚楚,除非我死。
兩人現在好好地在山洞里取暖,他當然沒死。只是玉八卦卻丟了。
同行的日子里,一路上總見他小心翼翼地藏著它,也時常听他說起這東西有多麼珍貴多麼重要;瞧那個一身白衣的「飛魚兄」多想要它!
想到沉入河中的玉八卦,瞥眼看到他臉上有點忐忑的表情,她心頭一顫,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胸口暖洋洋地化開來了。
「我知道,謝謝你。」微微一笑,暖意襲上了臉。她臉紅了沒有呢?
她說她知道……知道了什麼啊?莫十五陪著她笑,發現她看著自己的眼楮水汪汪的,兩頰也紅紅的,看得他呼吸急促起來︰心口一陣小鹿亂撞。
好想……好想模模她的臉、握握她的手,或是……或是抱抱她。
「我好困喔。你呢?」她忽道。
「呃?啊?」莫十五還沒從漸萌的邪念中清醒過來,楞楞地點了點頭,胡亂答道︰「喔,好啊,那我……妳想睡了?」
「嗯。」她揉了揉眼楮。「我好累。」
當然會累,柔柔弱弱的她經歷這場風波,都過去大半夜了。莫十五壓抑著蠢蠢欲動的色心,看著她漸漸垂下眼皮,兩排細細的睫毛在火光中微微掀合著。
「妳睡吧,」他把口氣放得輕柔。「我會守在這里,一直醒著。」
她模糊地「唔」了一聲,靠著山壁,頭也慢慢低了下來。
她的側臉有著圓圓的弧度,嘴唇看起來翹翹的,有點像其它女子賭氣時的模樣,也有一點……勾引他,讓他想去踫觸。
莫十五臉紅心跳的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口鼻共享的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你可別死。」她衣衫微動,似乎翻了個身,溢出低低濃濃的嗓音。
「什什什麼?」
他正在胡思亂想,听她出聲,連忙心虛地轉頭看她,只見她轉身面向里壁,小小的肩膀隨著呼吸起伏;他等了良久,都沒听見她再作回答。
是夢話嗎?她縴秀的背影讓他心頭一陣微疼,剛才那陣癢癢的色心忽然就不見了,他很脆弱的小心肝也停止亂撞……但,但他還是很想很想抱住她就是了。
「除非我死」啊。月憐揪著自己胸口的衣衫,小心調整著呼吸。
她說,別丟下我︰他說,除非我死。
不知道為什麼,她好開心好開心,開心得難以入眠,開心到胸口都發疼。
那陣想起來就教他害羞的「癢癢」,不是被對她的憐惜給蓋過去了嗎?
為什麼只是想趁天亮前閉眼一會兒,睜眼後他又「癢」起來了?
莫十五半跪在月憐身邊,雙手握拳抵著地面,失神地盯著她的睡臉瞧。
她不算很美麗,他一直以為她最好看的是那雙明眸流轉的大眼楮,沒想到她閉上眼楮時的模樣也讓他這麼……這麼……
這麼什麼呢?他鈍鈍的,不知怎麼形容,只知道這樣看著她,自己的一顆心好象冰化成水一樣,在胸腔里沒個位置安放,就這麼流過來、流過去,不小心一點穩住,就要潑出來了。
撐在地上的手臂微微抖了起來……就這麼放松力氣,其實也不壞吧?只是怕撞疼了她……莫十五頭昏腦脹的,鼻間全是她身上清甜的香味。
目光貪婪地畫過她的細眉、她的睫毛、她的鼻梁,最後停在她微翹的唇上。淡粉紅色的嘴唇像花瓣一樣,微微嘟起來的樣子也很可愛啊……他痴痴地盯著她的嘴看了老半天,忽然發現自己正在學她嘟著嘴唇,而且……而且他的臉不知何時已離她好近好近,近得看得見她鼻上極淡的雀斑。
他用力忍住繼續貼近她的沖動--不行不行,不行啊……
「你干嘛努嘴?」
「喝!」他趕緊彈開身子,往後坐倒在地。
「喝」什麼啊?月憐睡眼惺忪地望著他︰「你怎麼啦?」
「沒……沒有……天還沒大亮,妳再睡一會兒吧?」他干笑,直想找洞鑽。
「唔,我不睡了……」她沒有追究,伸手揉眼撥發。
看見她用十指梳理著細細的發絲,莫十五心中一動,喚道︰「月憐。」
「嗯?」她停下動作。
他有點僵硬地從腰間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紅絨布盒,捧到她面前打開。
盒內躺著一把精致可愛的黃楊木梳,小小的扁梳呈半月形,梳面上彎彎曲曲鏤刻著卷雲繞月的圖案,刻槽中還細細描畫上金漆。
「要送我嗎?」見木梳如此嶄新,月憐猜測,眼里卻帶著明顯的訝異。
他點頭,捧著盒子的手掌往前平伸,示意她伸手來取。
「謝謝。」她吶吶地道謝,伸手取了梳子,食指描劃著梳面上精雕的月亮,雙頰微暈,泛起靦腆的笑容。
他觀察著她的反應。她應該會喜歡吧?他找了好幾問鋪子,才選中這梳子的。
「為什麼要送我梳子?」她模著猶帶木香的扁梳,喜歡得不得了。
對!最重要的在後頭,可別忘了--
「送。送妳黃楊木梳,是為了讓妳梳理妳烏黑美麗的秀發。」莫十五結結巴巴地說出早就想好了的甜言蜜語。
烏黑美麗的……秀發?
烏黑?她聞言後,抬頭望向他的表情只能用「呆然」來形容。
天光透進來,幾縷金箭射在她微黃的發絲上。
她很瘦弱,他抱起她幾次都覺得她輕飄飄的;一頭發絲又細又軟又帶黃,光看頭發會覺得她像是終年沒吃飽飯一樣……這樣的頭發,再怎麼硬拗,還是跟「烏黑美麗」四個字扯下上一點關系啊。
「我……那個……」莫十五一看她的發絲,就想拿頭去撞山壁。
這頭營養不良的黃毛他都看了幾個月了,怎麼會沒有想到?早知道不要說什麼「烏黑美麗」,說句「柔軟如雲」不就好了嗎?
好笨啊他!
月憐見他如此困窘,也就暫時不在那「烏黑美麗」四個字上頭多計較了;這把扁梳明顯是刻意為她挑選的,說心中沒有感動,那絕對是假話。
她含笑拿起梳子,輕輕梳理著亂發,一邊問道︰「你什麼時候買的?」
看著她梳發,衣袖下微露出細白的手腕,讓他背脊微微發汗。「前天跟胡老爹背柴上街時買的。」
听到胡老爹三個字,月憐微覺黯然,又梳了一會兒頭發,才繼續問道︰「這梳子做工這麼細,不便宜吧?」
「很便宜、很便宜,只是木梳而已,我還怕妳嫌它太樸素。」他自己倒是一眼就喜歡上那刻在梳面上的小小月亮,這才買了下來。
月憐搖頭。她雖在儷人園里看多了華貴的寶玩飾品,但那些東西沒有一樣是真心挑選的,也沒有一樣屬于她。
把梳子輕輕平握在雙掌掌心,她輕笑︰「我很喜歡,謝謝你,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你那句『烏黑美麗』……不會是故意取笑我發黃吧?」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他趕緊搖頭,又趕緊補充道︰「妳的頭發雖然不是很烏黑,但又軟又細,就像堆起的雲一樣,也很好看啊!」
「是嗎?」她心不在焉地抓起一撮發絲拿到眼前。
「再說,妳的發色也沒什麼不好,曬多了太陽就會這樣嘛,看起來反而顯得……顯得……活潑健康。」背上冒汗,他在說違心之論了。
「這不是太陽曬的,是小時候營養不良。我是朱袖從一戶富人家中偷偷帶出來的,朱袖說她第一次看到我時,八歲的我看起來像只有六歲。」她自他手中接過絨布盒,把梳子放了進去。
「咦?」他沒听她說過。
「她還說,那時的我瘦小得很,她把我偷偷藏在竹編的衣箱里,箱子都還能用單手拎起來。」她補充道。
「不……」他下是懷疑她營養不良的程度。「妳說朱袖把妳從富人家中拐帶出來?為什麼?她是有名的花魁娘子,不需要靠勒贖來增加收入吧?」
「……你是認真的嗎?如果是的話,我就要揍你了。」
她圓眼微瞇,瞪得他連連搖手︰
「當然不是,我……我是說笑。」
她慢慢收回了凌利的目光,繼續說道︰「朱袖說,我在半夜跑進她睡房里偷東西吃,她看我瘦得可憐又餓得厲害,心軟得不得了,就叫我藏在衣箱里,把我帶回了儷人園。」
「那妳……怎麼會跑進那戶人家里去?妳的爹娘呢?」富戶人家的孩子,絕不致跑進客人的房里偷東西吃。
「我不是偷跑進去,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娘是府里的丫鬟,失身于那家的少爺之後生下了我,沒幾年就發瘋了,後來投井自盡。我娘死後,府里再也沒人理我,只有幾個佣人偶爾想起我來,給我一點吃的。就這樣過了兩年,我才遇到朱袖。」
莫十五听得心驚肉跳。「那個少爺……妳……妳爹呢?他也不理妳?」
「我不記得,我只記得我從沒跟他說過話。」見他一臉苦瓜,她笑道︰「別這麼同情的樣子,我那時還小啊,這些都是朱袖跟我說的,我實在不記得了。」
她抱膝,眼神平和,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唉,我剛到儷人園時,不但說話不清下楚,還笨手笨腳,不知道給朱袖添了多少麻煩。」
八歲了還說話不清不楚、笨手笨腳?莫十五覺得鼻子酸酸的,用力皺了兩下。
提到朱袖,月憐眼神流露出孺慕,微笑道︰「我雖然不記得那時的事,但隱約有印象。在黑黑的房間里,有個很香的姐姐對我笑,給我東西吃,還不怕我又臭又髒,讓我坐在她膝上。」
他暗捏自己的掌心。這麼小的幸福,她一直當寶貝,放在心里藏著嗎?
「朱袖對妳真好。」見她沉在回憶中的笑臉幸福得如同作夢一般,剛才浮起的那股酸意從鼻子肆虐到眼楮,他現在連心口都酸得發軟了。
「是啊,她一直對我很好很好……雖然到儷人園之後,她沒有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抱我,但是她教我很多很多事情,讓我待在她身邊,教我讀書寫字,帶我賞花品酒,還常常說很多故事給我听……」說著說著,她抿起了嘴唇,鼻頭微皺,像在忍淚。「我好想她。」
朱袖帶著小小的她離開了那個封閉的黑暗世界,給了她無比的溫柔和疼愛,她真的好舍不得離開啊……
「不要想她!」莫十五忽然大喊出聲。
「什麼……」月憐被嚇了一跳,見他手臂微動,她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一股不滿浮上心頭︰「你凶什麼?我……我想她也不行嗎?」
「我的意思是……」他吞了吞口水,見她又後退,索性不忍了,一伸手把她已經貼緊山壁的身體攬進懷里,壓抑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經離開了,就不要想她,不要想回儷人園!那種……那種地方不好……妳縮什麼?不要縮!我有那麼凶嗎?」
莫十五略略松了手臂,低頭望向在他空間有限的臂彎中努力往後縮的月憐,剛好對上她已經泛紅的眼眶。
他嘆口氣,再把她摟近,力道放得輕柔,卻不再讓她逃避。「妳說第一次見到朱袖時,她把妳抱在膝上……進儷人園以前的事,妳只記得這一件吧?」
他的聲音因刻意壓低而顯得溫柔小心,她停止了掙扎,輕輕「嗯」了一聲。
「她那時抱妳,妳覺得她對妳很好……那我呢?我這樣抱著妳,妳感覺到什麼了嗎?」雙臂感覺她又要退,他加重力道抱緊她,微帶懊惱地說道︰「我也對妳好,而且會比朱袖更好!她的心分給太多事,給妳給得不夠多,才會讓妳一直記得著第一次有人對妳好的情景……我不一樣!我會對妳愈來愈好!儷人園里的生活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我說過要帶妳到處去玩、去看,我會讓妳每天都快快樂樂的,讓妳沒有心思去記以前的事,讓妳不會再想念過去的日子……好不好?」
他幾次都是為了救她而抱她,她總在他小心翼翼的動作中感受到憐惜和緊張;而現在,除了熟悉的憐惜和緊張,她還感覺到……陌生的熱情。
她知道他喜歡她,卻不知道他的喜歡一旦外放開來,會是這樣令她不知所措。
他的語氣又急又惱,簡直像動了怒;他的手臂堅定地圈在她身側,胸腔里的鼓動連她都听見了。
他問,好不好?
她把臉埋在他衣襟之中,眼眶的熱意止不住︰心口顫得發痛。
「我也是孤兒。」他下巴輕抵住她頭頂,怕看見她哭。「我娘死得早,我爹在我六歲那年被入村劫掠的山賊殺死,師父撿到了我,我那時嚇得連自己名字都忘了,她就幫我再取了個名字,跟著她姓莫,叫十五。」
原來他……也是孤兒。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回擁他腰身。
莫十五背脊微微一震,渾若無事地繼續說道︰
「我一直嫌師父沒念書,給我取了這麼個簡單的名字,妳知道嗎?小時候我問她為什麼叫我十五,她居然說因為我是八月十五中秋節生的。真是胡扯!我明明是撿來的孤兒,她連生日都幫我定好了,八月十五吃月餅過生辰,還真方便!」
月憐莞爾,但笑意一出唇畔,就變成了柔聲細語︰「我會做豬腳面線。」
知她未語之意,莫十五心里一暖,再問︰「妳呢?妳的名字是朱袖取的吧?她有沒有說過為什麼叫妳月憐?」
「我小時候也問過,她說,因為是在月夜里遇見我的,看我實在可憐,就叫我月憐了。」
「憐不是只有可憐的意思……」莫十五搖搖頭,輕撫她的頭發。「我想朱袖在叫妳月憐的時候,一定想著要好好疼妳,憐惜妳。我啊遇到妳之後,就不再嫌我的名字沒學問了。」
「為什麼?」她抬頭。
他慢慢松開了環住她的手臂。
「因為妳叫月憐,而十五日的月亮是最大最亮的。」他用力壓抑心跳,正視她的眼楮︰「我的名字搭上妳的名字,就像在說……世上沒有人,會比我更憐惜妳。」
月憐一愣,被他專注的目光鎖得牢牢的,自己竟也移不開視線,只能傻傻听著他的話語一字字鑽入耳中,剎那間羞得滿臉通紅。
這算訴情嗎?這是訴情吧?
拿名字來作文章好象轉得有點硬……但他認真的表情、憐惜的眼神,卻讓她怎麼樣也笑不出來。
見她紅著臉沒有反應,他有點急、有點慌,更有點對自己笨口笨舌感到懊惱,只能輕輕執起她的手,借著掌心的熱度,傳遞著、重復著笨拙的心意與承諾。
三天後汝州臨汝縣縣衙中
闢差排排站著,有幾個沒穿差服的生面孔混在里頭;坐在案旁的師爺拿著筆發楞,看了看端坐在大位上的縣老爺,又看看方才被人推進堂中的一雙青年男女,事出太突然,他實在不知該如何下筆。
知縣倒是立刻進入狀況,驚堂木重重一拍,不怒自威︰
「大膽刁民,還不招供?」
莫十五跪在堂下,無奈地翻翻眼。
要他招什麼啊?
見他遲疑,驚堂木又是一拍。
兩旁宮差零零落落地喊了聲︰「威武--」
莫十五陪起笑臉︰「敢問大老爺,要小民招什麼?」
如此回問,知縣也是一怔,隨即重振官威︰「還敢狡辯,來人!傍我重重地打!」
瞥見跪在身邊的月憐臉上惶惑又焦急的神色,莫十五忍住沖上前去揪縣官胡子的沖動,直起身來叫道︰
「且慢且慢!大老爺,這里是天子腳下,您要拿人、要打人,可也得給個理由吧?」
此話一出,拿著毛筆的師爺和拿著板子準備行刑的兩個官差也不禁點了點頭,轉頭望向知縣,眼神流露出期待。
「理、理由嘛……」
彷佛遇到了極大的難題,知縣翻起白眼,扭著眉毛想了一下,忽然又暴喝一聲︰「大膽!」
兩旁官差合作的再搭配一聲拖得長長的︰「威武--」
「果然是刁民,竟敢在公堂上撒潑!」
「誰撒潑啊?」莫十五額角爆出青筋。
見這刁民公然頂撞,知縣吹胡子瞪眼楮,一把抓起驚堂木,正要再往下拍時,座旁的布簾後傳出男人說話聲,輕薄的語氣帶著笑︰
「大人,此名少年甚為刁猾,在公堂上必定拒不吐實。不如將他直接交給在下審問,省得擾亂公堂,大人也可免為此事煩心。」
一听見這聲音,跪在堂下的莫十五暗暗叫苦,與月憐互視一眼,彼此都知道情況非常不妙。
莫十五哼聲道︰「飛魚兄,你的嘴皮果然不簡單,居然請得動官府。」
他用力瞪著從簾後現身的賀連衣。早知道這狗官跟他有勾結,剛剛在城里就該恃強拒捕了!
「大人?」賀連衣不與他嗦,轉頭詢問知縣。
「就這麼辦。來人!押下去!」
知縣拍了最後一下驚堂木,師爺拿著快要干掉的毛筆對著桌上的白紙干瞪眼︰官差們又是一聲「威武--」原先站在兩旁那幾個末著差服的人走上前,不由分說地把月憐和莫十五押下了大罕。
兩人被丟進暗無天日的死牢里,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搜過了一遍。
賀連衣遣開旁人,只留下一名少年與他並立。
莫十五坐在石床上,抬起手腳上的重重繚銬,笑道︰「有必要這樣對付我嗎?」
賀連衣下答,那名少年開口了︰
「不銬住你,難道銬住她?」說著往坐在牆角的月憐指了一指。
莫十五忙搖頭︰「別銬她!欺負弱女子,算什麼男子漢?」
少年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
他敢怒不敢言地死盯著少年清秀的臉,心頭陣陣火起。這家伙剛剛居然搜她的身……可惡啊……可惡!自己又在臉紅什麼?
搜了半天什麼也沒搜到,賀連衣沉聲問道︰「你把玉八卦藏在哪里?」
莫十五大聲回道︰「你那天不是追著小舟去了嗎?你自己追丟了,不下河去找,難道玉八卦會從河里滾回我身邊不成?」搞了半天原來是要搜玉八卦?他又不是沒看過,那麼大一個東西能藏在身上嗎?搜個屁!
「還嘴硬!」賀連衣上前一步,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巴掌。
莫十五被打了個冷不防,頸脖僵硬,轉不回臉來。
這兩掌來得突然,下手既重又帶著陰勁,莫十五忍著滿口疼痛,往牆角啐出一口血沬。雙頰又熱又麻,頭有點暈了……正想開口講話,卻听見軟軟的嗓音先他一步開了口︰
「你那天也有看到,玉八卦確實是隨著小舟流走了,我們身上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你打他也沒用的。」
莫十五望向月憐,見她站了起來,只是被那少年擋住,無法走到他身邊。
賀連衣看也不看她,目光只鎖著莫十五。「到現在還想要騙我?」
「我哪有騙你……嗚!」氣息一窒。
伸手緊緊扣住他喉間,賀連衣也動了怒︰「說!」
「說……說什麼啊?」莫十五感到極大的荒謬,臉上居然揚起笑。
賀連衣額現青筋,手上加勁︰「玉八卦在哪里?」
「就跟你說……被河水……流走……」不能呼吸,整個人幾乎被提了起來。
「被河水流走?若是真正的玉八卦,你豈會這麼輕易就放手?這種伎倆騙得了我一次,騙不了第二次!」賀連衣怒火中燒,一掌往他胸月復之間打去。
「嗚!」
「師兄。」少年出聲提醒,怕他出手太重。
「我知道。」賀連衣咬牙冷哼,松手放開莫十五。
莫十五滑子,重重摔在石床上,身體彈了一下,嘔出一口暗紅。
眼楮有點花,胸月復一陣翻攪,五髒六腑像是移了位……原來,他到今天之前都還沒遇過真正的壞人啊……
莫十五齜牙咧嘴,索性軟攤下來,虛弱道︰「唉,飛魚兄,我真的沒有騙你……」放著真正的玉八卦不去撈,卻在這邊拷問他……師父說的沒錯,江湖人真的很奇怪啊!
「……飛魚……兄?」少年神色奇怪地望了賀連衣一眼。
莫十五從瞇起的眼縫中看見賀連衣正居高臨下的冷瞪著自己,他的臉皮好象一抖一抖的,左手高高舉起……噢,不要吧!他實在沒什麼可以招的……
「十五!」月憐驀地開口︰「這人不愛听實話,你就編個謊話讓他開心吧。」
「妳說什麼?」瞄向她,邪氣的聲音里有威脅的味道。
她定定地迎向賀連衣微瞇的眼神,口中卻是對莫十五說話︰「十五,你就算說破了嘴,他也不會信的;貪心的人,總覺得人人都與他一樣貪心。」
「啊,妳說的沒錯……」莫十五恍然大悟,攤在石床上苦笑︰「那我要開始編謊了,飛魚兄……」一口氣順不過來,他弓起背用力咳了兩聲,一時無法再出聲。
又叫一次飛魚兄……少年偷瞧賀連衣一眼,想問,卻忍了下來。
少年好奇的眼神讓賀連衣面色一陣青,他放下了高舉的左手,走向月憐,一把抓住她手臂,沉聲問道︰「妳知道些什麼?說!」
見賀連衣要對她動手,莫十五從石床上跳起,大叫︰「你……你別踫她!」
月憐克制自己不去看他,咬牙對賀連衣道︰「要我說嗎?你喜歡听哪一種?我編就是了。」
賀連衣面上戾氣乍盛,手指微微加勁,獰笑道︰「妳就編編看,瞧我滿不滿意。」
月憐眼前一黑,額上冒出冷汗,強笑道︰「你抓痛我了……我編不出來。」
「放開她!她什麼都不知道!混帳!」見她痛得臉色慘白,莫十五掙扎著想沖過去相救,鐮銬拉扯得叮叮作響,喉間又涌出陣陣血腥味。
賀連衣回頭看了他一眼,再調回目光,對月憐笑道︰「原來我一開始就弄錯對象了……妳才是這渾小子的弱點啊。」
抓著她手臂的力道又再加重,五指深嵌入肌膚,她痛哼出聲,只能用意志力強撐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師兄。」少年的聲音透著不悅。
賀連衣不理。
「混蛋!叫你放開她--」莫十五胸前衣衫盡紅,聲音已然嘶啞。
賀連衣滿意地點了點頭,模著下巴道︰「小泵娘,妳的腳傷才剛痊愈吧?」
她怒目瞪視他,手臂上的壓力忽然往下,把她整個人扯倒在地。
不顧莫十五聲嘶力竭的喝罵,賀連衣蹲,伸手扣住月憐下巴,迫她抬頭,輕薄的聲音又陰又柔又得意︰
「有句話說『精從足底生』,人的力氣都從腳上來,腳一受傷,真的是哪里都不能去呢……特別是舊傷,要是再傷一次的話,那可真是要命……妳說對不對?」
莫十五嘴里的罵聲開始混入難听的污言穢語,這似乎讓賀連衣心情愈來愈好,他把臉湊得更近,滿面笑容說道︰
「我記得……妳之前受傷的是左腳,是不?」
一聲銳響,赤色長鞭破空而來,卷住了賀連衣手腕。
他手指剛觸到月憐裙襬,就被赤鞭拖住。賀連衣抬頭,面上有怒︰「你做甚麼?」
少年緊握赤鞭︰「師兄,她不會武功。」
「還要你說?」
賀連衣手腕後扯,少年卻無意放開。
「她不會武功,你就不該對她出手,師兄。」少年面無表情,聲音清冷。
賀連衣緩緩站趄身來,與少年對望,面色青白︰「這句『師兄』听來可真刺耳……你要跟我作對嗎?」
「師兄言重了,我只是提醒你。」
「你懂什麼?這少年狡猾無比,不用特別的手段,他不會就範。」
「掌門最恨人恃強凌弱,特別不容許男人欺侮女子,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師兄。」手上赤鞭絲毫不放松。
「你這是拿掌門人壓我?」賀連衣反手扯住赤鞭,往少年走近一步。
「師兄定要如此說,那就是吧。」少年眼眸微瞇,手上運勁與他相抗。
「你左一句師兄、右一句師兄,只怕眼里根本沒我這個師兄吧?」賀連衣怒極反笑。「真要動手,你以為你可以勝過我?」
「真要動手,我打不過師兄。但師兄也一定打不過掌門人。」少年淡淡一笑。
棒著拉到緊繃的赤鞭與同門師弟冷目相視,賀連衣一陣氣悶,眼角余光往旁一掃,看見那個柔柔弱弱的小泵娘正跪坐在那刁猾小子的身邊,後者嘔血逾升,雙眼半開半閉,已近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