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又在哭了。
莫十五手持韁繩,放馬在道上慢慢行走,眼楮雖然看著前方,心思卻一直往後方的車篷中飄去。
都已經快要黃昏了,自從早上離了儷人園,她就一直這般,不是抱著膝頭發呆,就是抽抽答答的掉著眼淚。中午拿進車里給她當午膳的包子,現在一定還是連拆都沒拆的放在她腳邊吧?
馬蹄的答的答,小小的馬車微微晃蕩著,他幾乎可以想象在小小的車篷中,月憐正埋著頭悶聲哭泣的模樣。
她的確在哭。
車身搖搖晃晃,震得她粉頰上的淚珠一顆一顆往外彈。
離開儷人園的前一晚,朱袖拉著她同榻而眠。她幾乎沒有睡,只是靜靜地听著朱袖向自己道歉。
「我沒有思索自己是否有能力保護妳,就把妳帶離錢府,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雖說是無可奈何,但我那時的決定終究是太輕率了。」
在錢府里的日子,八年有如一日,月憐記得並不深刻;但與朱袖初遇的那一夜,朱袖愛憐的言語和身上的香氣,卻是首次撞進她生命中的、唯一的溫暖。她多珍惜這份溫暖、多感謝朱袖給她的一切……她不明白,為什麼朱袖要對她道歉?
「……而我最對不起妳的,是我的自私和恐懼。」
朱袖這句話讓她大惑不解。
自私嗎?朱袖自私?她救了她,多年來又是那般護著她,怎會自私?
恐懼呢?她又在恐懼著什麼?
「樓公子不止一次告訴我,說願意將妳帶離儷人園,留在身邊照顧撫養,但都被我回絕了。」
她知道,朱袖和樓觀宇多次為她起過爭執,她常常端著茶盤站在簾外。因為朱袖不放心,怕她離了她之後,日子過得不好……朱袖一直這麼為自己著想,她想起來就好感動、好感謝!
「其實……」
窗外有微微的月光透進來,她和朱袖躺得極近,看到她一排整齊的貝齒把下唇咬得有點泛白。
她心里忽然忐忑起來。其實什麼呢?
「我不讓樓公子帶妳走,是私心。不是為了妳,是為了我自己。」
她疑惑地皺起了眉。
朱袖也會舍不得她離開嗎?既是舍不得,又為什麼要讓莫十五帶她走?
「我很愛他,我也知道以我的身分不能愛他、不能跟他一生一世,所以我只能求眼下的日子……」
她聞言一驚,直覺便要翻身坐起,卻被一雙微顫的柔荑抓住了。
朱袖口中的「他」,指的當然是樓公子。
樓公子雖跟朱袖聚少離多,但她看得出來他絕不會辜負朱袖的。朱袖為什麼會這樣想?為什麼要說「只能求眼下的日子」?
「我曾救過他的命,我不要他有任何機會還這個情。既然我與他如同雲泥,一生不能比肩,我也只能用他欠我的這份情牽住他,多一日是一日。我……我怕把妳托付給他之後,他就算是還了我的情,從此就對我再無眷顧……」
不是啊!不是的!樓公子不是那樣的!即使她一個局外人,也看得明白啊!
月憐急了,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你要說我不信任他嗎?我信他,真的。我信不過的是我自己……我的自尊就到這里為止了。」
月憐握緊了她的手,覺得她臉上的笑容比淚顏還哀戚。
為什麼朱袖的念頭都這麼悲傷?朱袖的心思,她真的不懂啊……
「妳年紀輕,不識情愛,才會覺得我的心眼很奇怪。不奇怪的,月憐。也許妳有一天會懂得,但我希望妳永遠都不會懂……」
她從來沒有看過朱袖這麼脆弱、這麼哀傷,像是要把相處八年來的所有心事都訴盡,一整晚,朱袖一直叮嚀著她。
還說了什麼?好象提到前些年遷離揚州的錢家就是自己原本的家;好象又說到莫十五是老實人,但女孩兒家還是要多些提防。
這些叮嚀她記不真切,只是在腦海里反反復覆咀嚼著最初那幾句話,朱袖那憂傷的眸光此時如在眼前,蕭索的語氣也猶然在耳。
為什麼自己從來不知道她的心事、她的憂愁呢?
車外人聲不知何時早已隱去,路況也愈來愈顛簸。他們……離開揚州城已有一段距離了吧?
月憐心中離愁忽盛,新淚又出,臉上沒一寸是干的,眼眶和鼻子都好緊好緊……她伸臂環住自己,左右手分別在兩條手臂上模到一對環狀物。
臨別時,朱袖塞給莫十五一包銀兩作為盤纏,還在月憐手上套了一對金鐲子。
「收好,我只能送妳這個,妳願意戴著也好,有急用時拿去賣了也成……」
朱袖一邊說著,一邊拉起她的袖子,把鐲子推到她手臂上,往上推得不能再推了,才小心翼翼地為她放下衣袖,一層層掩蓋住那一對燦然的金光。
月憐卷起袖子,盯著臂上那一對金手鐲。
朱袖為她想得多麼周到。
自己離開了,朱袖從此就是一個人了。樓公子不在的日子,誰來為她泡濃茶解酒?誰為她換琴弦?誰為她梳妝更衣?誰陪著她說笑?被客人仗勢欺凌時,又有誰來听她埋怨訴苦?
好想……好想跳車奔回去啊!
她小手揪緊自己的衣袖,喉問數不清溢出了第幾聲嗚噎。
「妳別哭啦!這樣我怎麼安心駕車趕路啊?」
「刷」地一聲,車簾子猛然被拉開,月憐在淚花中抬頭,只見一個碩長的少年身形堵在前面,逆著光朝自己叫道。
月憐眉頭一皺。
「我難過……你凶什麼?」
「我、我沒要凶妳,妳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他是擔心到很煩惱很煩惱的地步啊!莫十五搔搔頭,被她那滿臉滿袖滿衣襟的眼淚給弄慌了手腳。
一張秀氣的小臉都哭得有點腫了……他瞇起眼楮,胸口好悶哪。
要是像那夜一樣抱著她去踩踩屋頂吹吹風,她會不會就不哭了?
心念一動,莫十五一腳踩進車里,兩條健臂就要伸了出去--
啊啊!
眼光一往下挪,莫十五倏地收回了手,兩只手掌因用力過猛而打上自己的臉,他身體往後一仰,腳下一個跟蹌,險些便要掉下車去。
月憐低垂著頭,沒有瞧見他的怪動作。
「妳……妳妳……」莫十五結巴了起來。
他他他……他的舌頭還在嗎?他看到她一雙雪白的藕臂……
她的手臂很漂亮,雖然縴細瘦長,卻白白女敕女敕的,上頭還戴著一對亮晃晃、足色足金的鐲子,黃白相映真是美極了。
「妳……妳的手臂……露出來了。」終于說完了,呼,舌頭還在。
「喔。」
月憐抿著唇,委委屈屈放下袖子,抱著膝頭背轉身去,發絲微亂的後腦一下一下動著,像是又在哭了。
莫十五嘆了口氣,拍拍馬頭,矮身鑽進了車篷里,與她並坐。
「小麻……月憐。」試著喚她一聲。
「干嘛?」濃濃的鼻音。
「妳想不想看看那個玉八卦?妳還沒有看過吧?」他故作輕松地說道。
「不就是玉八卦,有什麼不同?」她還看過金八卦、銀八卦呢。
「這個絕對不一樣。」見她有點兒反應,莫十五精神一振,忙道︰「妳不是練武的人,所以不知道這樣東西。這個玉八卦可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貝,傳說百年前,莫家的師祖藏了一套絕世武功在這玉八卦里頭,誰能解開玉八卦的秘密,誰就能擁有這套不傳的功夫。」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些事,全是听師叔說的。
「有秘籍藏在玉八卦里頭?」俠義小說她也看了不少,可沒听說過一枚小小的玉八卦藏得了一本秘籍的。
她回他的話頭了,眼淚也停了!莫十五大喜過望,不動聲色地續道︰「是不是藏了秘籍,誰也不知道。歷年來,沒一個人能解開玉八卦的秘密,就連莫家刀的門人也一樣,除了傳人之外,誰也不知道。」
「那旁人呢?這麼誘人的秘密,沒有旁人來搶嗎?」世上聰明人何其多!
「當然有人搶,所以莫家刀法開枝散葉、廣收門徒,玉八卦也不一定傳給當代的掌門人。如此隱密,為的就是不讓武林中人鎖定行搶的目標。饒是如此,百年來玉八卦還是被人搶去不下數十次,但從沒有人能解出其中秘密,而且說也奇怪,玉八卦最後終會輾轉回到莫家刀傳人之手。」
「這麼神奇……」
月憐听著坐直了身子,似是被引出了興味。
「我師父正是莫家刀法的嫡傳弟子,除了繼承二十八路莫家刀法及莫姓之外,也繼承了這個玉八卦。她當年就為玉八卦差點丟了性命,加上又帶了個我,不得不把它藏在儷人園里,一藏就藏了十二年。」
就是因為玉八卦引起的那場紛亂,他才有車成為「莫十五」,當上師父的弟子。
「有幸」啊……真是有幸嗎?成為莫家的傳人、被師父養大、受命前來將玉八卦帶回去。而這玉八卦跟莫家刀的武林淵源,卻是師叔說給他知道的--師父根本什麼都沒說!
他可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女敕苗啊!這事這麼嚴重,師父卻提都不提,莫非是存心要他帶了這個「寶貝」,不明不白的死在江湖上嗎?那多冤啊?
月憐提出疑問,打斷了莫十五的哀怨︰
「為什麼到現在才要你把玉八卦帶回去?它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他抓了抓頭︰「師父只收了我一個徒兒,玉八卦最後還是會傳給我的。這個任務……我想算是師父給我的考試吧!一想到這麼重要的東西得由我保管,還真有點惶恐。」
「嗯……」她好奇道︰「我可以看看那玉八卦嗎?」
「當然可以,妳等會兒。」他朝她咧嘴一笑。
月憐期待地望著他,本以為他會從衣袋或是頸間拿出那枚寶貝玉八卦,哪知他卻轉過了身子,「嘿咻」一聲從堆在車角的行李中扛起一個蒲團大的木箱。
「就在這里面。」他把木箱往她跟前一推。
她張大了眼。「在這里面?」
也未免收藏得太慎重了吧?這個木箱怕是能裝下幾百、幾千枚玉八卦了。有必要「層層保護」到這種地步嗎?
「在里面沒錯,妳瞧。」他語氣中似有埋怨,一邊打開了箱子。
「哇……」
真、真的!真的是「玉八卦」!
玉八卦躺在鋪著絨布的箱子中,玉色屬白而微呈透明,刀工不甚細致,八個邊角卻相當勻稱,中間是陰陽相合的太極圖,八個方向分別由長短線條組合成變化的圖形。
它看起來跟一般用作墜飾的玉八卦沒什麼兩樣,只除了一點--它好大!
它真的非、常、大!
八個角實實在在地頂著箱壁,就算箱子搖晃起來也不會有聲響。
月憐咋舌,伸出手來比了一比,這塊玉八卦約有四、五寸厚,一尺來寬。她試著想拿起來看看,卻搬不動它。
「比枕頭還大,很過份吧?真不曉得咱們莫家的師祖在想什麼……也難怪當年師父非得把它藏起來不可。扛著這玩意兒要怎麼亡命天涯啊?」更別說還帶著他這個小拖油瓶了。
「這玉……好象是東北的岫玉。玉質不太純……也難怪,這麼大一塊……」
真的好大啊……月憐看著、模著,嘆為觀止,莫十五卻被勾起了悲忿的情緒。
「一看見它我就有氣……」愈想愈氣悶。「這趟出門,我簡直被耍著玩……」
「咦?」察覺他聲音微抖,月憐抬起頭來望向他。
莫十五雙手抓著胸前衣衫,嘴角有笑,卻笑得咬牙切齒,臉上表情更是五味雜陳︰「昨天晚上我去找師叔,問他東籬閣在哪,他笑著說不必問了,然後把這玩意兒從他宿房的床底下拖出來……床底下!妳知道嗎?他早就先把玉八卦挖出來藏著了,我要是不去問他,就算我挖翻了整座儷人園,找八百年也找不到的!」
這樣也能算人家長輩嗎?好好險啊!
月憐微帶吃驚,看著莫十五的臉皮開始呈現五色變幻。
這廂還在捶腿咒罵︰「我真的從一開始就被耍著玩啊……師父要我來找玉八卦,地名說得不清不楚,讓我花了好大功夫打听,好不容易找到儷人園,東籬閣卻又被火燒了……最過份的是,她居然沒告訴我這玩意兒這麼『特別』!」
「呃……反正,總算是找到了嘛,」她想找話來安慰他。
「找、到、了!我要是早知道它這麼大的個兒,我一到園里就直接開挖了!從頭到尾只有我是笨蛋……我好歹也是堂堂男兒,第一次出遠門,意氣風發地想好好完成師父交代的任務,結果呢?迷了路、生了病、又遭人戲弄,連玉八卦都被師叔先藏起來……我……嗚嗚嗚……啊啊啊!」
抱怨到後來,莫十五把臉埋進雙臂中悶泣,沒幾聲忽又抬起頭來仰天長嘯。
「你不要這樣啦,冷靜一點……」他嚎叫的模樣有點怕人,她好想跳車啊。
听見她的聲音,莫十五忽然收了狂態,轉向她,嘻嘻一笑︰「不過,說到底,終究還是有件好事,一掃我這二十多日來的灰頭土臉。」
「是什麼事呢?」他笑得好陽光,讓她不由自主跟著牽動嘴角。
「就是妳啊,」笑瞇瞇︰「我帶著妳一起回去,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呃?」天大的好事?她臉蛋兒微紅。「你不嫌我麻煩?」
莫十五忽然大笑,笑得好爽朗︰「怎麼會麻煩?這是我該做的!炳哈哈哈!」
因為,因為她喜歡他嘛!
看見月憐頰生紅雲,一雙漂亮的眼楮瞧著自己,莫十五一陣飄然。
就是這樣,就是這種眼光,就是這種信賴!他只要多展現一點兒男子氣概,她就會多愛自己一分。
不枉的、不枉的!他一定要讓她覺得「不虛此情」!
「哈哈……」
看著莫十五得意的笑臉,浮在月憐腦中的念頭只有一個--
他,真的好奇怪啊。
「小泵娘,妳在這兒做什麼啊?」
月憐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抬起臉,疑惑地望著眼前的陌生人。
這里是客棧,她手上還拿著碗筷,何必這麼問?難道她看起來像在畫畫不成?
「一個人吃飯哪?看妳這麼孤單,好可憐,沒有人陪妳嗎?」
微胖的中年男人一邊挪動試圖在長凳上坐下,一邊露出和善無害的笑容。
為什麼一個人吃飯就可憐?說她可憐,卻笑成這樣……不知怎地,這男人的笑臉就是令她生厭。
就像……就像儷人園里一半以上的男客那般。
微胖男人卻自顧自地在長凳邊緣坐下,同時滑著就往月憐身邊擠。
她在他挨向自己之前端著碗站了起來,臉上微現惱意︰「空桌子還很多,麻煩你到別桌去坐。」
「別害羞嘛,小泵娘,我就是要陪妳吃飯呀!」
微胖男人臉上「和善」的笑意加深--月憐確定自己看到他眼尾細紋中泛起油光-並伸手拉她。
「我不……」她掙了一下,掙不開,原先握在手里的筷子在拉扯中落地。
這段郊野道路上就這麼一間客棧,店里總是坐著不少往來跋涉的商人旅客,跑堂倌吆喝聲和客人飲酒談笑聲填滿了客棧小小的空間,店內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到角落這張小桌子,和桌旁年齡看似父女的二人--即使男人正抓著少女的手腕。
月憐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筷子,再瞪了瞪這個抓著自己不放的陌生男人。
「你別抓著我。」
微胖男子涎著臉,另一只蹄子也伸了過來,嘴里笑道︰「小泵娘,來,讓我抱抱、親一口……」
月憐瞪大了眼楮。這里是客棧,四周都是人,他怎麼說出了她在儷人園幃帳之中最常听到的那句話?
一股惡心的感覺自手腕爬上了背脊,讓她好想把手中飯碗往那已然變形的笑臉上砸去!但不行、不能動手,要忍耐……
此時,隔著一桌落座的孤身男客伸手捏起了桌上的酒杯。
「來,我抱抱……」微胖男子渾然沒有察覺四周的變化,一只手仍緊抓著月憐不放,另一只手更往她腰間摟去。
「你……」她一驚,卻掙不月兌也閃不開。
踫磅!
莫十五的腳比男人的咸豬手更快。
「哎喲喂呀……」
伸腿踢翻了毛手毛腳的男人,莫十五把月憐擋到自己身後,殺氣騰騰地問道︰「這位阿伯!你抓著我妹子的手干什麼?」
此句一出,全客棧的眼光都集中在這對「兄妹」和這位「阿伯」身上,只有鄰桌的男客沒有轉頭,手上捏緊的酒杯卻松了開來。
「我……那個……」那男人一邊站起,一邊陪笑道︰「沒什麼,我只是看她一個人坐在這兒,想說姑娘家只身在外頭總是危險……想、想提醒關照一下……」
「那可真是多謝阿伯了。」莫十五瞇瞇一笑。
「不、不謝……」男人慢慢後退。
「現在我回來關照她了,阿伯你可以不用操心啦。」還是瞇瞇笑。
「?……是啊……那下次要小心些哪……」胖男人仿若無事的轉過身。
正要等他轉身!「你騙誰啊!」
莫十五長腿一伸,正中,把「阿伯」微胖的身子往前送了十幾尺,滴溜溜地滾過桌間走道,踫磅一聲黏在櫃台腳。
「嗟!以為我不曾看過登徒子嗎?」莫十五朝著那男人逃出門外的背影吐了吐舌,撿起月憐掉在地上的筷子,招跑堂來換了一雙。
他把干淨的筷子遞給她,看到她伸來相接的小手,方才那男人握著她手直搓的影像又浮上腦海,他忍不住說道︰「妳呀,要小心一點。」
「要怎麼小心?是那個人纏著我,又不是我去惹來的。」月憐也有點惱意,接過筷子坐了下來,忿忿地伸筷扒飯。
「雖說如此,但妳要懂得拒絕啊!」莫十五也坐了下來。
「我有呀,我叫他去坐別的桌子,可是他不听。」
「不是這樣的……」莫十五抓抓頭。「妳這副模樣兒,光是說話拒絕,對那種人是沒用的。」
「為什麼?」她好奇問道。
「哪,妳看那邊--」莫十五上身貼近她頰邊,壓低音量,伸手往右邊一指。「看到坐在那桌的姑娘了沒?」
順著他指頭方向,月憐看到一名以金環束發的稚齡少女。她年紀不出十五歲,穿著細腰窄袖的深色衣裳,背著一個長形包袱,正以單手持碗,大口大口地喝茶。
「看到了,她怎麼了?」月憐跟著他壓低了聲音。
「她年紀比妳輕,個子比妳小,長得也還算可愛--當然不如妳可愛啦……妳的眼楮比較亮,膚色也比她白……」說著說著紅了臉,低下了頭。
「然後呢?」月憐耳根微熱地打斷他。他到底想說什麼?
「為什麼那只豬不去調戲她,要來調戲妳?」莫十五問道。
「因為她看起來會武功啊。」那小泵娘不但拿碗喝茶的模樣頗具豪氣,背上背的長包袱形狀看來正是一口劍。
「這就對了!」莫十五一擊掌。「這樣妳懂了吧?那只豬不敢動她,因為她會武功、帶著劍。所以說妳……」
「你是要說我不會武功所以被騷擾嗎?會武功的姑娘家很少吧?」
「呃……不是啦。」莫十五又搔了搔腦袋,轉頭看了下左右,又道︰「好吧好吧,剛剛那個例子不好,我們換過,再說另一個。」
她看著他的大腦袋瓜子再次湊近自己。
「喏,妳瞧瞧我們左後方那張桌子,是不是有個綠衣姑娘?」
月憐依言望去。
在那兒獨坐品茶的是個貴氣女子,看起來比月憐大不上幾歲,身上穿的衣裳質料甚佳,一張芙蓉般的面孔極為雅致,渾身都是受過良好教養的大戶千金風範。
「妳看,她美不美?比……」莫十五小小地掙扎了一下,才接著道︰「比妳美那麼一點點點點吧?只有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可別生氣啊。
她點頭。「很美,比我美多了。」他在不安什麼?
「她很美,又是孤身一個人,也沒帶劍,為什麼剛才那只豬不去惹她,而來吃妳豆腐?」他耐著性子旁敲側擊,一副循循善誘的良師模樣。
「對啊,為什麼?」她傻傻應和。
「因為她是大小姐。雖然她長得美、獨自一個人、看起來又很柔弱,但她神色冷靜,一身的貴氣,性情必定也是凜然不可侵犯,所以那只膽小豬不敢去惹她。」
听到這里,月憐漸漸明白他話中之意︰心頭登時火起,沉下臉回道︰「我明白了,我雖然長得不美,但是柔弱又沒有貴氣,一副好欺負的樣子,所以那人才來惹我,是不是?」
「是啊是啊是啊!」莫十五點頭如搗蒜,成串話語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我剛剛進門一看,妳啊,瞧起來就像個小媳婦,人怯怯的,講話又小聲,而且不懂得拒絕,難怪那只豬會纏著妳不放!」
他只是離開一會兒去喂個馬,回來就見她被人抓手摟腰糾纏不休。要是不趁機會教她怎麼應對,要他以後怎麼放心離她半步?
「不然該怎樣拒絕?」她瞪向他,心中惱意更甚。
莫十五伸腿一比︰「像我這樣踹他嘍!」揚手虛揮︰「或是狠狠甩他一巴掌!」
月憐撇過臉︰「他也只是握了我的手,隨便打人不太好吧?」
「隨--便--打--人?」見她如此回答,莫十五磨起牙來。這丫頭怎麼沒一點自保的意識?還把臉別過去?
他好象火大了?他在氣什麼?該發怒的人是她才對吧?
「妳知道什麼叫隨便嗎?妳不罵他不打他,就讓那只豬握妳的手,這才叫『隨便』啊!」他看到那只蹄子黏在她手腕上時都快氣炸了,怎麼她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月憐瞪著他,白皙的小臉微微脹紅。
儷人園里每年都會有一兩回逼良為娼的戲碼,新來的姑娘要是性子太烈,沖撞了客人,就算不毒打折磨一頓,至少也要關起來餓上兩、三天。
朱袖也常對她耳提面命,讓客人握握手捏捏臉都沒什麼,千萬不要大驚小敝,最重要的是把身子守住,除此之外什麼事都可以忍,只求別引人注意。
這般隱忍,卻換來他一句「隨便」!
「你說我隨便?」他……瞧輕她?
這些年來,她咬牙忍受這些輕薄以自保,他怎麼可以這麼說她?
莫十五察覺了她的怒意,但估量不出怒意的多寡,而自己的腦子也正在著火,不中听的話仍從他的嘴里繼續傾泄出來︰
「不是隨便是什麼?讓人輕薄了也不痛不癢的,這樣子可不太好啊!泵娘家這樣隨隨便便的,會嫁不出……」嫁不出去?好象用錯詞了喔,她不會嫁不出去的,他早就下定主意要娶她了不是?
等等等等,為什麼自己會打定主意要娶她?當初好象是因為……因為她喜歡他嘛!但是現在想來,這個理由好象有點怪啊……
莫十五怔愣間,只听「啪」地一聲,一個紅紅的掌印黏上了他的臉。
她的手又小又軟,沒想到打在臉上居然這麼痛……
「做得很好啊,這不就出手了嗎……」
他伸手模臉,語氣訕訕,一邊看著月憐寒冰一般的表情和微紅的眼眶。
與她認識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她這種模樣。他試著喚她︰「月憐?小麻姑娘?」
她不答腔,眼眶和雙頰愈來愈紅,臉上的神色卻是愈來愈冰冷。
哎喲,她是真的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