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分手吧。」
六年前,在波士頓,一個初冬的夜晚,沈清芙對男友黎暉如此提議。
那夜,氣溫很低,空氣中隱隱能嗅到濕潤的味道,長年住在波士頓的人們都明白,過不久也許會下雪。
如果真的不了,就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初雪的夜晚,最適合情侶們說分手。
對沈清芙的提議,黎暉並沒有反對,事實上,這也是這幾個月來他反復放在心上思量的課題。
「跟我分手,你不會難過嗎?」他問女友。
「會。」她回答得很坦率。
「舍不得嗎?」
「當然。」
「會想念我吧?」
「嗯,絕對會很想。」沈清芙雙手捧著溫熱的馬克杯,微笑著嗅了嗅可可濃郁的芳香。
黎暉給她的感覺,就像這杯熱可可,很溫暖,甜甜的,偶爾有些苦。
「可是還是要分手?」
「對,還是要分手。」
黎暉不語,上半身往後靠,細細地打量女友清秀的臉龐,尤其是那兩辦宛如盛開的玫瑰那般飽滿滋潤的紅唇。
她全身上下,他最愛的就是她的唇,不是傳統東方崇尚的那種薄小的櫻唇,而是更接近西方的、近乎放肆的性感。
初次見面,也是首先被她的唇吸引。那時候,她捧著一袋櫻桃坐在校園里一棵樹下,一面看書,一面將那水亮的果粒送入她更加水亮的唇里。
他記得自己坐在另一株樹下,原本是抱著本厚厚的醫學教科書打算慢慢啃的,結果饑渴的目光拼命「啃」的,卻是她美麗的紅唇。
就像現在,他深刻的眸光依然忍不住徘徊在她貼在馬克杯邊緣的唇。
他傾身向前,趁沈清芙放下馬克杯時,擒過她優美的下頷,慢慢地輕薄那兩瓣玫瑰花。
她沒有抗拒,毋寧說是享受著,閉上眼,懶洋洋地與他的唇相互糾纏。
嬉戲片刻,他終于戀戀不舍地松開她的唇,她也滿足地輕聲嘆息。
她伸出縴縴玉指,撫模自己的唇,回味著他曾經給過自己的每一個吻,每一個,都是那麼溫柔、甜蜜,教人芳心顫動。
唉,她一定忘不了……
「怎麼辦?以後要是沒有男人這樣吻我,我一定會欲求不滿。」她睜開眼,半真半假地抱怨。
「到那時候,你再來找我。」黎暉微笑。「我保證給你一個永生難忘的吻。」
「這算是承諾嗎?」她偏過臉蛋,俏皮地眨眨眼。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那我不客氣收不了。」她淺淺抿唇,正想再喝一口熱可可,他忽然又靠過來,搶在馬克杯之前攫住她的唇。
「黎暉……」她申吟。「你別這樣。」再繼續玩下去,他們今晚恐怕分不成了。
「最後一次。」黎暉沙啞地低語。
好吧,就最後一次。
因為是最後一次,兩人更加刻意放緩了接吻的節奏,黎暉握住她的手,帶領兩人一起站起身,然後,健臂掃住她腰圈。
沈清芙不記得自己何時經歷過如此漫長又悠遠的吻,他們像是要吻進彼此唇上每一條最細微的凹紋,好讓這最後一吻的絕妙滋味永遠烙印在記憶里,無法讓任何人輕易抹滅。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悠悠地回神,這才發現咖啡館里的所有賓客都看著他們微笑吹口哨。
沈清芙頓時尷尬,紼紅著頰,垂下眸。「我們走吧。」
黎暉點頭,買單付帳,擁著她離開咖啡館,走出玻璃門,迎面飄來的是細細碎碎的雪花。
「真的下雪了。」沈清芙仰起秀顏,讓冰冷的雪花落上她的眉、她的眼、她吻得滾燙的唇。
「要不要走走?」黎暉問道。
「嗯。」她點頭。
于是兩人沿著街道往查爾斯河的方向散步,一路上經過的都是曾經共享的時光——她生日那天,他們曾在那家義大利餐館一起用餐,第一次吵架,是在那座小小的公園廣場。這棟辦公大樓,他們曾在此研究樓面的巴洛克雕刻,指點半天,警衛差點誤會他們是勘查地形的恐怖分子。還有……
「你記得嗎?這里。」沈清芙突然在一個下水道口停下步履,笑問︰「我們剛認識時,有次經過這里,我跌了一跤。」
「我記得啊。」黎暉點頭。「那時候也不曉得為什麼,路面破了個小洞,害你鞋跟不小心卡進去,跌了一跤,還扭傷了腳踝,你氣得說要控告波士頓市政府,申請公共賠償呢。」
「一個小小留學生,竟敢如此囂張,你那時候一定覺得很好笑吧?」
「我覺得你很可愛。」黎暉低下頭,含笑望她。「一般女生遇到這種事,不是自認倒霉,就是委屈掉淚,只有你,當場就想殺到市政府去理論,我佩服你。」
「少來!」她睨他一眼。「你明明就在笑我好不好?別想裝傻,你那天笑得可囂張了。」
「我會笑,是因為我沒料到你會是這種反應,也是因為我偷偷在慶幸。」
「慶幸什麼?」她瞪他。
「慶幸我有機會表演英雄救美,背你回去。」
沒錯。
那天,她扭傷腳,他先是運用自己的醫學專業替她冰敷、包扎,然後一路背著她坐上計程車,回學校宿舍。
也就在她窘迫地趴在他背上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這男人的背脊很厚實、很溫暖,值得依賴。
「你就是在那天愛上我的吧?」黎暉仿佛看透了她腦海的思緒,笑問。
她沒否認,深深地瞅了他一眼。
這一眼,藏著太多愛戀與柔情,他心一動。
「真的要分手嗎?」他啞聲問。
明媚的眸凝望著他。「你不想分嗎?」
他沉默半晌,自嘲地扯唇。「坦白說,我是不太想。」
「可是你還是決定要去非洲吧?」
「嗯,我要參加紅十字會的醫療團。」
貧困的非洲,有太多吃不飽穿不暖又得忍受病魔折磨的難民,他實在很希望自己有機會能為他們盡一份心力。
「如果我請你不要去呢?」沈清芙匆問。
他一震。
「如果我請你留下來,你會留下來嗎?」
他無語,湛眸深沉,浮著一抹憂郁。
「你不會留下來。」她淺淺揚唇,笑容是完全的理解。
「對不起。」
「不用說抱歉,其實我也一樣,我也不想為了你,改變我人生的計劃。我已經答應華盛頓那家報社的officer了。」
「你果然要去華盛頓。」黎暉微笑。
「我可是未來要拿普立茲獎的候選人,當然要去華盛頓,才最有機會挖到驚天動地的丑聞。」明眸閃閃發光。
「你以為還會再有一次水門案嗎?」
這件案子發生于美國1970年代,當時競選連任的尼克松總統下令竊听對手民主黨的活動,這樁丑聞後來被兩個菜鳥記者揭發,愈滾愈大,尼克松被迫辭職下台,兩個記者也在來年得到象征新聞界最高榮耀的桂冠——普立茲獎。
「那可難說。」沈清芙朝黎暉扮了個鬼臉。「政治本來就很丑陋,這種事一定到處都有,只是看有沒有人能挖出來罷了。」
「你就這麼有自信自己能挖出來?」
「誰知道呢。」沈清芙聳聳肩。「當年挖出水門案的,也是年輕的記者啊,說不定我也能這麼幸運。」
如果她真的找到一個水門案,或許不是幸運,而是危險吧。
黎暉擔憂地想。清芙最教他放不下心的一點,就是她的個性實在太沖了,正義感太強,他真怕她哪天得罪華府的權貴人士,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你又在杞人憂天了。」沈清芙一雙慧眼,很快看透他的煩惱,無奈地嘆氣。「拜托!我沒你想的那麼天真好嗎?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他凝望她燦爛自信的笑顏,心弦一扯,忽地雙臂將她摟在懷里。「你答應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好嗎?」
「沒問題。」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打電話到紅十字會找我,我會馬上飛回你身邊。」
「那可不行。」沈清芙搖頭。
「為什麼?」
她靜靜凝睇他,良久,淡淡一笑。「黎暉,分了就是分了,我不想還藕斷絲連,這樣對你我都不公平。」
「你的意思是,我們隨時都可以另結新歡嗎?」
「嗯。」她干脆地點頭。
他臉色一沉。「我嫉妒那個男人。」
她還沒交新男友,他已經開始看不爽那個未來將陪在她身邊的幸運家伙了。
「我也嫉妒你未來的老婆啊。」她咬著唇,也在幻想他的妻子會是怎樣一個溫柔賢慧的女人。
可惡啊!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他適合擁有一個文靜體貼的妻子,恰恰苞她完全不同的類型。
她懊惱地甩甩頭,拋卻腦海里不受歡迎的思緒。
「不過也許,我們以後都會遇到更好的。」她揚起眸,笑望他。「你會遇到你的完美另一半,我也會遇到一個百分百的伴侶。」
「會有那麼一天嗎?」
「或許。」
「那我會祝福你。」他柔聲低語,伸手撫模她俏麗的短發。「到時如果我們有機會再重逢,記得放喜帖給我。」
「請前男友來參加我的婚禮?」她調皮地吐吐舌頭。「會不會太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你這個前男友可是很有風度的。
「什麼這個那個的?你以為我會交幾個男朋友啊?」
「那很難說。說不定你會發現每一個都不如我,只好一一跟他們說再見。」
「嗯……」她夸張地作嘔吐狀。「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啊?」
他卻一點也不生氣,反倒覺得她那兩瓣沾上點點雪珠的菱唇實在太可愛了,可愛得教他忍不住又湊過去偷香。
「喂!」她嬌笑著抗議,粉拳槌打他胸膛。「你剛說是最後一次了耶。」
「再一次。」他誘哄她。
「哪有這樣的啦?」
「最後一次。」
「討厭!大男人還這樣耍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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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混合著初雪味道的一吻,演變成一場激情。
那夜,他倆在查爾斯河畔吻得難舍難分,或許是因為彼此都意識到當太陽再度升起的時候,兩人就將分道揚鑣,所以,格外熱情。
他招手叫計程車,將她帶回他在學校附近租的一間小鮑寓。一進門內,兩人便迫不及待地解不對方衣衫,渴望著與對方肌膚相親。
窗外,是漫天雪花飛,窗內,是一室融融春意。
淚水,從她眼眶滑落,她品嘗著唇間隱隱的咸味,那是她眼淚的滋味,是絕望的滋味。
明天,他們就要分手了,明天,她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她愛了三年的男人。
明天,明天過後,所有與他共有的一切,都將成為回憶,最甜蜜,也最苦澀的回憶。
黎暉。
她但願自己能永遠記住這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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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華盛頓特區。
清芙躲在辦公大樓的化妝室里,不敢相信地瞪著手上的驗孕劑。
是陽性的——怎麼可能是陽性的?她怎麼可能懷孕!
這太可笑了,她跟黎暉每次上床都有做防護措施啊!即便是那激情到昏頭的最後一次,她也記得吞事後丸。
不,不可能,一定搞錯了!她的月經延遲一定有別的原因,驗孕劑的陽性反應只是個錯誤。
清芙深呼吸,告訴自己要鎮定,明天跟公司請個假,到醫院仔細檢查一番,事情一定不是她想象的那樣。
她走出化妝室,回辦公室,笑著跟同事打招呼,然後跟一位同樣是新進的攝影記者,一同去某州議員辦的宴會采訪。
棒天早上,她跟公司請了兩小時的假,約了婦產科醫生做檢查。
醫生知道她是單身,得知結果後,並未露出太喜悅的表情,只淡淡地說了聲恭喜。
「你懷孕了,小姐。」
她瞬間感覺天搖地動。
怎麼可能?!她真的懷孕了?
「醫生,有沒有可能……是檢查錯了?」她蒼白著臉,抱著微渺的希望追問;「我們都有做防護措施,不可能會懷孕啊。」
「再怎麼周延的防護措施,都會有意外發生的,也許這個寶寶跟你們特別有緣吧。」醫生安慰她。
苞他們有緣?是孽緣嗎?清芙苦澀地想。
老天爺怎麼能拿這種事開玩笑?她現在不能生小孩啊,她才跟黎暉分手,他去了非洲行醫,而她也正準備在華府新聞界一展長才,怎能讓一個不請自來的寶寶破壞兩人的人生規劃?
不,她不能生。
但想到要去墮胎,退回一個上天賜予的小生命,她又覺得于心不安。
不管如何,那總是個生命,是她和黎暉的寶寶,黎暉很喜歡小孩的,如果是在別的時機生下來,她敢肯定他一定會把這個孩子寵上天。
問題是,現在不是時機!
她該怎麼辦?該通知前男友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嗎?
她踉蹌地走出醫院,心亂成一團。
灰蒙蒙的天空,靜靜地落下雪。
她茫然望著漫天飛雪,腦海忽地悠悠地回蕩起一段對話!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打電話到紅十字會找我,我會馬上飛回你身邊。
那可不行。
為什麼?
黎暉,分了就是分了,我不想還藕斷絲連,這樣對你我都不公平。沒錯,分了就是分了,她不該拿一個意外的寶寶絆住黎暉。她幽幽地嘆息,伸手撫去沾上眼角的幾點濕潤。一個孩子,擾亂的會是兩個人的人生。太沉重了。她還是墮胎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