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直立式環形噴泉中央,美的女神維納斯手捧圓弧狀水壺,一泓清水以涓流的方式從壺口流出,滴落閃著白光的水面,濺散開來水窪般的漣漪。
一名面容木然的年輕男子坐在噴水池旁,兩眼無神得仿佛一尊雕像,沒有一絲焦距的瞳孔看不到光彩,一如死水。
他是好看的,身上穿著手工白色西裝,上衣左側別上一朵象征喜氣的紅花。
夢是黑白的,所以鮮艷的色彩也褪了色,成了慘淡的黑色。
撥開霧氣後,身穿白紗禮服的趙瀠青第一眼便瞧見年約二十五歲的他,那張清逸無波的俊朗臉孔如同無形的手,霍地抓緊她驟然一抽的心房。
是心疼,是不忍,是憐憫,是無止境泛開的疼痛,侵入過無數的夢境,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這麼死寂的表情,仿佛生也好,死也罷,無須在意。
她為他難過,在虛無縹緲的夢中。
不自覺的,她走上前,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她拉近,好像她的每一步都代表一分希望,足以將他拉出冷寂的世界。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不許接近我的男人,他是我的,一生一世都屬于我,就算是你也不能帶走他,我才是他今生今世的新娘。」
腳步趨緩,定了定眼,趙瀠青這才發現一抹淡淡的白影慢慢成形,一個女子趴覆在男子背上,兩手佔有欲強烈地抱緊他的肩頸,一點空隙也不留。
而女子似無重量般,神色空洞的男子毫無所覺身上背了個人,他一動也不動的低垂著頭,即使面無表情,也令人感覺到他由心底輻射出的痛楚。
「他不屬于你,該放手時就要放手,強求來的愛情不是愛,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為難的是她自己而已,痴纏的愛是一種偏激的執念。
女子緩緩抬起頭,露出蒼白如雪的嫉妒容顏。「我得不到他,誰也別想得到,我要他永遠陪著我,只有我一個。」
「可是你已經死了,你這種行為會害了他。」一襲冷意拂起,她驟起寒顫。
聞言,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是死了,為了他而從十三樓往下一墜,當場腦漿爆裂、四肢骨折,死時還留了一地的血……
「但是那又怎樣,我的死,讓他不得不記住我,從我死亡的那一刻起,他便背起害死我的原罪,一輩子也無法從我的死中掙月兌,他的心、他的人只能是我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她搖著頭,不予置評,輕嘆世人對愛的定義是如此膚淺且可悲。
「看不慣就給我走開,不要妄想插手我和他的事,人斗不過鬼,我存在他的心靈深處。」女子蠻橫地惡斥,口氣傲慢又驕縱。
「鬼由心生,拔掉不就成了。」事在人為,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趙瀠青的思緒是清明的,她很清楚此時所面對的並非一般的夢魅,而是借夢而生的鬼魂,比虛無幻象更難纏。
說實在的,她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覺悟,想要將女子從夢里清除並不容易,長期抗戰是必然要的,一時半刻別想由睡夢中醒來。
「你想做什麼,你以為你可以把我從他的心中除掉?」女子的五官開始變化,一雙媚人的丹鳳眼越睜越大,瞳仁佔滿眼眶。
她不疾不徐的說︰「我的出現不就表示他想要將你驅逐嗎?要不是他腦子里有著掙月兌的念頭,我也不會被他招來。」
雖然目前她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竟失控地被牽扯進一團謎霧中,不過想必是他發出求救,她才會被召喚至此,幫助他從惡夢中月兌身。
「不!你說謊,他愧對我,他自責不已,他必須把我放在心里……」女子淒厲的尖叫,散亂的黑發無風飄起,形成詭譎的發海,不斷地生長,仿佛黑色濃霧,包圍背後的一片空間。
「但他還是不愛你。」她說出女子不願接受的事實。
「呵呵……不愛我又如何,只要我一直霸著他,他便是我一個人的,誰也得不到他的愛,很公平。」女子陰惻惻地笑著,卻比哭還淒涼。
「公平?」趙瀠青思忖著,為女子的執迷不悟感到惋惜。「可惜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這一身婚紗還不能告訴你什麼嗎?」
男子的心被夢魘糾纏太久了,他不想再困在幾乎將他沉沒的流砂中,極力地找出一條出口,從此海闊天空。
想要徹底斬斷一名女子的痴戀,唯有結婚一途,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表示他已無路可走了,全然地豁出去。
「月兌下來、月兌下來,只有我才是他的新娘,你沒有資格穿上白紗,你不配,你不配……」女子憤怒地叫囂著,上身微微離開男子的背。
「事實證明他要娶的人是我不是你,他看不見你,不論你在他身邊多久,他一樣視若未睹,瞧瞧他的新郎裝扮和我是一對的,我們就要步入禮堂,相知相愛的廝守在一起。」
顯然的,趙瀠青有意激怒她,而她成功了,為愛受盡折磨的女子一臉妒恨,兩眼凸出,可怖的鮮血由眼眶流出。
死前的模樣歷歷現前,扭曲的手腳不自然地擺放,妒意蒙蔽了雙眼,女子只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她會用盡一切心力留住他,不讓自己的愛再一次落空。
一抹幽魂以夢的形態寄居在男子的潛意識里,她利用他的罪惡感和內疚控制他的意志,令他沉睡不起,無法醒來。
尤其當人逃避、不願意去面對現實時,更容易遭到夢魅入侵,從此自我鎖困。
見過太多類似例子的趙瀠青只想救人,她趁著嫉妒成狂的女子朝她奔來之際,瞬間啟動織夢的能力,閃過女子尖銳十指利爪,身形倏移,一把抓起男子的手拔腿狂奔。
「走,跟我來。」
那一襲白紗是累贅,拖慢了兩人的速度。
但是身為一名織夢者,她巧妙地一揮,眼前的擺設立刻有了變化,如同電影的轉鏡。
沉重的裙擺乍然輕盈如雲,飛揚自如不造成阻礙,純白色的希臘式建築物變成一間又一間的空白屋子。
烏黑發絲微微揚起,她喘息著,在奔跑。
胸口的壓縮來自危機的迫近,那尖叫聲、淒厲的咒罵和不甘,聲聲尖銳得宛若就在耳邊,只差伸出五指便可將人撕裂。
「把他還給我,他是我的,不許走!听到沒?還給我!我要狠狠撕碎你……賤女人,你逃不掉,撕碎你……撕碎你……」
趙瀠青沒想到女子的執怨深得駭人,厲魘般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好幾次幾乎踫觸到她的頭發,讓她一次又一次,驚險地連忙築起一道又一道的門。
因為時間緊迫,門的作用在于拖延女子的速度,她好順利月兌身。
可是女子的頑強讓人沒法松懈,節節逼近,那一扇扇的門板並不能令她死心,反而使她更憤怒,所經之處破壞殆盡。
看她如此冥頑固執,逼不得已,趙瀠青急中生智地停下步伐,反身朝身後一比劃,丈高的乳白大門立現,門後是上下左右四面牆。
就在女子打算沖過高門抓花她的臉時,蔥指做了個關的動作,厚垂的門板自有生命的關上。
砰的一聲,接著是鬼魅的哀嚎聲,撞上門的女子慘叫地往後一彈,落在牆的一角。
在她著地的同時,趙瀠青也沒慢下手腳,她以穿針引線的手勢對著門與相連的牆面進行縫補,將活門縫成死門,再也開啟不了。
這是權宜之策,維持不了多久,因為夢是會變的,她爭取的只是時間。
「你敢關住我,放我過去,放我過去……我絕對饒不了你—」
砰!砰!砰!撞門聲清晰可聞,伴隨著悚然怒吼,震動的門板巍巍顫顫,似乎隨時會崩裂。
「他對你無心,又何苦痴纏不休!你有你的世界該去,他有他的日子要過,兩條平行線只能相望,沒有交集。」希望她听得進勸,勿再執迷不悟。
對一個為愛入魔的女人而言,趙瀠青的一片好意規勸如一顆石子丟進池里,只是掀起陣陣漣漪改變不了什麼。
「你是誰,膽敢壞了我的好事,這是我和他的夢,誰也不許介入。」女子高聲叫囂,十指憤慨地刮抓牆面。
「我是不忍心你們受苦的路人,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留戀過去,該放下就要放下。」明明無一物,手心握得再緊還是空的。
「我不是人,難道你看不出來嗎?要我放下什麼……」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滿心的愛戀和痴狂。
「你……」見她不肯放手,拚命想將門撞開,趙瀠青真的有點生氣了。「好,你放不下就繼續痛苦吧!這個男人我帶走了。」
「不—還給我,他是我的,我不能沒有他……」
女子的尖吼漸成哀求的哭喊,嗚咽地流泄而出。
但是她不再心軟,門外的場景一變再變,重重阻隔女子的行動,讓她陷在走不出的迷宮里,暫時危害不到他人。
須臾,趙瀠青帶著神色冷然的男子走向一處揚風而起的懸崖邊,那是出口,夢的盡處,縱身一躍便可回到現實。
只是凡事無絕對,難免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