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七日丑時,無月、星稀,停泊在碼頭的「慶豐號」一如往常平靜,船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遠處幾盞漁家燈火映照著水面。
然而盡避提前預防,事件還是發生了,只是不是防守嚴密的「慶豐號」,而是老舊的漁船「錦祥號」。
那一夜,火把照得船上亮如白晝,官兵們涌上停在岸邊的船只,一包包用麻布袋裝著的私鹽被扔上岸,足足有上萬斤,轉手利潤驚人。
幸好早有準備的井向雲事先布了暗哨,慎查來往的貨物,一有北國的物品立即銷毀,私底下攔了好幾批火藥和兵器以及北國兵士的軍服。
只有私鹽,依舊難以防堵,因為井府本是鹽商大戶,每年經手的鹽貨不計其數,幾乎每艘貨船上多少會載運百來包,好供應給各地的鹽販。
既然事情無可避免的發生了,井向雲也不羅唆,直接就找上有官家背景的嫂子談判,不料結果卻令他大為不滿——
「為什麼非要她離開?她是井府的人、我二房的媳婦,就算是你也不能強迫她離開,她的去留由我決定。」他態度冷硬,不容人打心上人的主意。
看著滿臉怒色的小叔,羅雲瑤朱唇微揚。「不走也成,回頭我跟我爹說一聲,這事不用看我的面子了,盡避秉公處理,該怎麼罰就怎麼罰,我不插手。」
袖手旁觀也別有另一種樂趣,看著那些曾讓她難堪不已的人怒不可遏,忍氣吞聲地向她低頭,苦苦哀求她高抬貴手,實在大快人心。
雖然井向雲的姿態一樣高傲,但她至少有了能和他談條件的機會,她不會放過的。
「私鹽這件事本來就和她無關,何苦扯上她?你把好好的一個家弄得四分五裂對你有什麼好處?」他無法苟同的問。這麼做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拆散井家平白便宜了外人。
她得意地笑著,清脆的笑聲如銀鈴,「我就是看她不順眼,容不得她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每見她一回,我心里就不舒坦一回,只想著怎麼把她撕成碎片。」她發狠的直言。
她得不到的男人,也絕不讓別人得到,尤其是那個從不把她當一回事的童養媳,她定要讓對方嘗到失去的痛苦,從此無依無靠有膽的話,就繼續旁若無人的濃情密意,蜜里調油濃得化不開好了,她要他們再也笑不出來,淚眼相對的生生分離,天涯海角各一方。
「人都有落難的時候,你別太過火了,要適可而止。」他暗示她做人不要太絕,山水有相逢,她不會一直一帆風順,小心哪天換她來求他。
「二爺在指自己嗎?求人時語氣可要放軟,別一味的蠻橫,嚇著了我,我可是什麼忙都不會幫。」意思是只要他順著她,一切有得商量,以她官家小姐的出身,身後又有縣太爺親爹當靠山,這一生注定是富貴命,誰有能耐折了她的腰,讓她落魄流離?
「別忘了大哥同樣牽連在內,他有事,你也不會好過,我們整個井府都會被拖累。」唇亡齒寒,這個道理她難道不知?
「那又如何?有我在,我爹不會動他,倒是二爺要想清楚,現在羈押在牢里的可是你親爹,你還想不想他出來?」現在是他得看她臉色行事,一切她說了算。
私鹽一事不算重罪,但說輕也不輕,若是有人執意往上報,取消官鹽鹽令事小,嚴重點沒收家產,發配邊關充當勞役。
井府的船被搜出私鹽算是人贓俱獲,即使己收了賄銀,潛官也不能不辦理,但看在井府大公子是縣太爺女婿的分上,目前僅收押船上的相關人員和當家主事的井老爺。
而井向雲由于被大房放逐大半年,手上早無權無勢也不管事,「游手好閑」眾所皆知,因此官府沒拿他問罪,認為他並未涉及私鹽的買賣。
「你居然拿老人家的安危來威脅我?這是身為人媳該有的態度嗎?」他黑眸不悅地瞪向她,公婆也是爹娘,豈可怠慢。
她美目一睞,桃花般的容顏綻出笑借。「比起你,我還差得遠了,為了這麼一個女人連親爹也不顧,寧願眼看他吃苦受罪。」
「你……大哥,你不說句話嗎?就由著大嫂胡鬧?」井向雲看向一旁久未出聲的兄長,身為丈夫,他好歹該出面制止妻子挾怨報復。
井向天神情微征,在弟弟一聲叫喚下這才回過神,「雲瑤,別為難清雅妹妹了,她九歲就入井府,比你還早,已是咱們府里的一分子。一家人別太計較,頂多我讓她以後避著你,不讓你瞧見不就得了?」妻子存的什麼心思他豈會不明白?無非是嫉妒,想把人趕走好一舉泄憤。
「別清雅妹妹叫得滿口甜,你心里想的可不是只當她是妹妹。你們兄弟倆全是一個樣,中了她的毒,所以一個個舍不下她,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她越說越氣,怒視被井向雲護在身後不曾開口的小女人。
她妒嫉她。
「說什麼胡話?那是二房的小媳婦,我疼她是因為她乖巧又嘴甜,自個行為失當就當別人也跟你一樣,你真是……」井向天給妻子留了顏面,沒把話說全。
「真是什麼?有膽就把鍋子都掀了呀!五十步笑百步,你的品性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眼看兩夫妻就要互揭瘡疤,抖出教人蒙羞的丑事,本不作聲的二夫人柳眉橫豎,重重一哼。
「不要吵了,我作主讓清雅離開,讓帳房拿一百兩給她,別教外人說我們井府虧待人家,這些銀子夠她生活了。」沒絕人後路,她仁至義盡了。
「娘……」井向雲一臉錯愕,不敢相信娘親竟然附和這可笑至極的要求。
「你爹不重要嗎?事到如今要顧全大局,現在人扣在縣衙大牢,咱們還得仰賴雲瑤說情,也別以為人放出來了就沒事,販賣私鹽的爛攤子,有得你們收拾了。」二夫人語氣有些感概,用盡心思尋來的媳婦最後成了大房的,光想都嘔。
「可是……」感覺身側一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井向雲話到嘴邊苦澀的又吞下去。
「我願意離開,你們不要再為我的事苦惱,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請大家放心。」陸清雅站出來道。明明就要如願了,為何她想到要離開井府會一陣鼻酸、眼眠發熱,心像塌了一角,空蕩蕩的沒有歸依?
「小雅!」
「清雅妹妹……」
井家兩兄弟同為她的決定感到不悅,她己是井府人,怎能說走就走?那他們兩位爺兒算什麼?連個小女人也護不住!
「你們誰都不許再多說一句,既然她肯走,那是再好不過,兄弟倆準備準備,備禮到縣衙一趟,就算是親家,禮數也要周全。」二夫人冷眼瞄了羅雲瑤一眼,心底埋怨這大房媳婦好狠的心,連自個公公也不救。
在這場合大夫人竟沒出現,是因為見井老爺被捉進牢里而病倒,但本該親侍湯藥的媳婦一個也不在榻前,兒子又為私鹽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無人盡孝的她越想越落寞,病情因此加重,最後連床也下不了。
趁此機會,二夫人就出現了,既然丈夫和大房夫人不能主事,她是唯一的長輩,說什麼也要搶些權力回到手中,不能讓大房把井府的一切全霸著。
她心想大房媳婦終究年輕,斗不過她,只要她在這時候多加把勁,把丈夫的心拉到身邊,何需擔憂大權不來,二房沒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等等,二爺忘了一件事。」羅雲瑤再度出聲,他們以為她會就這麼算了嗎?一口怨氣她還沒討回來呢!
「怎麼?是不是想連我也一並逐出家門才稱心如意?」井向雲沉著臉,語氣很沖。
「休書。」她櫻唇輕吐,嗓音柔得似水,話語卻很狠毒。
「什麼?」他倏地回頭,兩眼怒火迸燒。
「寫了休書,她就不是二爺的人了,日後在外頭犯了事也與井府無關,出了咱們這扇門,今後就形同陌路,死活自理。」想要藕斷絲連?有她在,不可能。
「你……好,羅雲瑤,你果然夠狠,趕盡殺絕不手軟,我佩服你。」今日你對小雅的狠絕,來日我必百倍、千倍地還給你。
「二爺不用橫眉豎眼的瞪我,做大嫂的當然要體恤小叔你,瞧我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全給你備好了,就在這案頭上寫吧,早點解月兌,你也好另覓良緣。」不看著他們和離,羅雲瑤怎麼也不甘心。
白紙一攤開,墨汁滴落了三、兩滴,井向雲無論如何都無法下筆。他眼眸酸澀地要親自休離深愛多年的小妻子,眸中盈盈閃動的波光,有流不出的男兒淚。
他寫得艱辛而緩慢,一筆一劃皆是血淚,但是寫得再慢,還是有到底的一刻,落款人的名字輕輕落下,墨色淡如水,三字「井向雲」。「我送你,小雅。」
後來這一送,送了整整一天,從陸清雅打包行李、從挽花居到井府大門口,兩人走得極慢,一路還拖了幾口重得要命的鐵盒。
「你不要再送了,我會照顧自己的,不會有事。」井府呀……她終于要跨出這門檻了。陸清雅在心中嘆息。
「你閉嘴,听我說。城北的大宅院你知道的,先去那里落腳,等我把府里的事情處理完就去接你。不許給我想旁的心思,听見沒?」井向雲吩咐,他不會讓她等太久的,一次的別離就夠他受了。
她忽地心口發酸,忍住匣胭說道︰「我想做個小生意先安頓下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銀子夠用嗎?不夠的話再跟我拿。不用替我省錢,我可是錢多多二爺,絕對養得起你。」她走得太匆忙了,要不是羅雲瑤的丫囊一直在他們身後監看,他一定會多塞些銀兩給她。
陸清雅笑著抹了抹眼淚,故作堅強地放開他的手。「別忘了你的私章全在我這兒,我要是缺錢就到銀號提你的錢。」
「好,要多少隨你取,只要不委屈了你。你……要想我……」井向雲聲音啞了,想說的話好像永遠也說不完,卻是一言難盡。
一句相思,萬般惆悵,情絲萬縷,抵不上一眼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