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宗將藩分開後,天亮時分我才趕進城。在往王宮的路上,恰遇太後的鑾駕,大折的禁兵簇衛著上城外「萬佛寺」進香。
太後進香自是大事一件,加上兩宮三公主,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場面極是壯觀。我夾在瞧熱鬧的人群里,想的卻是老女乃女乃他們。
我是不想再回宮,卻不知少康和老女乃女乃等被囚禁在何處。少康被當作「妖人」押解入京,而更達和女乃女乃,依龍太那時的語氣想來,想必也被捉進京來了。
想及龍太,我不覺搖頭苦笑。那時天真、護姊、帶點倔強的小男孩,竟已長成一名英氣煥發的少年將領。不僅是他,所有的人都一樣,都隨著時間變美變成熟,變老變世故。唯獨我「沒有改變」,「時間」沒有在我身上發生作用,仍然青澀如昨。
他們當然不了解是因「時空的差異」;「不變」的我,成為帶來凶星的妖女。
命運是荒謬的,這一切,我卻只能解釋做命運的安排。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救出少康與老女乃女乃、更達。
人群漸摲散了。我還走邊思索,走上「虹橋」。
「虹橋」呈拱形架在地面上,是京城主要兩條大街來往的要道。橋下人群熙來攘住,橋上景況更是熱鬧非常。有賣藥的、玩雜耍的、小吃擔、賣糖葫蘆的、捏泥面人的……五花八門,琳瑯滿目;各種貨品匯流,各款人物聚集,各種新奇玩意、景致就像那賣糖蜜的,深深黏住人的腳步。
這地方又雜又亂,市井小民在此穿梭討生活。不時有婦孺的喝叫哭啼聲,四處撞人追逐的孩童也比比皆是。偶爾有富貴人家的轎子經過,孩童們放下正在玩耍的竹蜻蜓跟在後頭追跑;還有玩竹馬的,繞著看兩頭追來逐去,玩得不亦樂乎。
我要了一碗豆花,站在路邊就吃起來,還看著橋上的各式風光。走到橋中央時,有耍猴戲的,我好奇湊上去,卻被那潑猴突然伸出來的毛手猛嚇一跳。我退到橋邊,那只潑猴得意地咧嘴嘻笑。
我還瞪它一眼,然後轉身探望橋下。橋下兩個人正仰頭看著我。是嚴奇和龍太!
「銀舞!」那叫聲猶如發現了新大陸。
兩人很快就上橋來。嚴奇眉頭深鎖,焦慮的痕跡殘留在上頭。他沒說話,雙手緊抓著我的肩膀,很用力,幾乎陷到骨里頭,情緒有些激動,卻像是放心了。
昨日傍晚,太後召見他,留他在「長生宮」。他派人通知我,小築接報入內殿,才發現我不在殿里。她急忙想通知嚴奇,卻被擋在太後寢宮外。今日一早,嚴奇請過安後,直奔「雲舞殿」,才得知我「失蹤」之事。太後臨時決定上「萬佛寺」朝祭,鑾駕一出宮,他隨即帶著龍太,微服尋找我的行蹤。
他料定我會在樓花閣,但沒有。再趕回城,卻不料在這虹橋上撞見我。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擁住我,語多放心。
我默默掙開,龍太在旁說道︰「楊舞姊姊,你怎麼擅自出宮跑到這地方來!這地方又雜又亂,萬一有什麼差錯該如何是好?所幸你平安無事!」
嚴奇改口叫我「銀舞」,他卻老是改不了「姊姊」這個稱呼。
「我正打算回宮,膲著這里熱鬧,上來看一看。」我說!「對了,龍太,你上回談的那名‘妖人’和老女乃女乃及小男孩呢?此刻被囚禁在何處?」
說話的同時,我感覺嚴奇突然朝我投來一道奇怪的目光。不過,我沒多加留意,急著想知道老女乃女乃們的下落。
「這……」龍太面有疑慮,看著嚴奇。
嚴奇上前一步,平聲說︰「那三人此刻皆被押在刑都。我本想親自審理,不意你已先自回到我身旁,是以竟忘了此事。銀舞,那三人與你有何關系?你何以如此關心?」
「一時也說不清。他們現在可好?」
「我本料那三人必定與你有密切的關系,果不其然!」嚴奇道︰「你放心,他們被押在刑都,沒有我的命令,沒人敢擅自行動。」
「那就好。」我稍為放心地點頭。「嚴奇,我請求你放了他們。」
嚴奇眼中突又射出怪異的光芒。
他的眼神本就清亮,而且銳利,冷漠而英氣逼人,在如此眼光逼視下,常令人無所遁形,心生膽寒。
我記起初遇他,他那毫無表情、冷酷鎮靜的模樣。不覺莞爾道︰「你還是沒變,輕輕一個眼神,就能讓人感受到那股懾人的氣勢,不愧是……」
我猛然住口,因為嚴奇激動的眼光。
「你想起一切了?銀舞,你終于想起我了!」他緊看著我,狂喜的叫喊。
「我……」我原打算隱瞞這事的,卻不料會露出馬腳。
「這幾日來,你總是與我隔著距離,但適才你喊龍太與我時的表情、語氣,卻與七年前無異。你一定是想起了一切,才會如此!銀舞,你說!快說!說你想起一切!」
「沒錯,我是想起了所有的事!」面對他的狂喜,我冷靜地近乎殘酷。「不但想起了你,想起龍太,也想起宗將的事!」
提起宗將藩,嚴奇的喜色凝住了,暴露在來往的熱鬧中,無比的不協調。
「當年宗將王爺為麗兒所害,我趕到時已晚了一步。孰料你卻為王爺自刺身……身……」嚴奇追述往事,說及我刎刃而逝那一幕,盡避時光已杳,仍情不自禁地顫噎。「我心痛至極,原想隨你而去。卻見夜色大變,由湖心處卷來一股奇異的漩渦,閃著刺眼的銀光……于是,我將你與王爺雙雙沉入湖中。頃刻之間,你與王爺兩人就被銀光卷沒,而後,銀光消失了,你二人也失去影蹤。那一切發生得太奇妙了,是以我堅信你必當重新再回來,因為你是天界不死的銀舞公主……」
「我不是——」
「我本亦不信,但如今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依然如七年前的模樣,絲毫沒有改變——銀舞啊銀舞,這叫本主如何不信?」
「楊舞姊姊,你何苦再否認?」龍太說道!「嚴奇哥,咱們快回宮吧!版訴嫣紅姊這件事,她一定會很高興。」
周遭若無旁人時,龍太對嚴奇便仍如昔常,沒有君臣間分類的禮儀。在我們面前,嚴奇也沒有帝王的架子,眉宇神態,仍是我熟悉的那個嚴奇。
在我的堅持下,我們直赴刑部。然而卻遲了一步,少康等早在多日前即被長公主派人拘提至王宮大牢。嚴奇大為震怒,欲誅侍郎,並罪及中丞與大理卿,以懲其藐視君令。
侍郎匍匐求饒,好半天才說清楚是長公主派人持太後懿旨前來提人,並威嚇不準其通報上王;他冒死欲報上王,孰料上王為銀舞公主之事不見任何朝官。
「可惡!王姊挾母後之寵,事事干預,此番本王絕不輕饒!」嚴奇听得侍郎陳辯,不由得勃然大怒。
侍郎伏跪在地,嚇得直冒冷汗。我無心听他們再多贅言,拉開嚴奇說︰「既然如此,你殺了他也沒用。我們快走吧!趁太後此刻正上‘萬佛寺’進香,趕緊回宮救人,再遲怕又節外生枝。快回宮吧!」
匆匆趕回宮後,我不假思索朝著內宮那處陰森的殿院奔去。那地方我非常清楚,冷酷的宗將藩曾將嫣紅和龍太囚禁于此。
「這里……」龍太想必也不陌生,月兌口傾出陳年的印象。
「沒錯!龍太,你跟我進去。」我回頭說︰「嚴奇,你現在貴為九五之尊,這種地方自不便出入,煩請你回駕稍待;此外,我想借你貼身信物一用,否則士卒不會輕易放人。」
「不必這麼麻煩,我也進去。」
「可是……」
「你忘了,銀舞?」嚴奇微微一笑。「當年我還抗君命,宗將王爺欲斬我示眾,這地方我並不陌生啊!」
「啊?」我想起那件事,亦不覺莞爾。「那就走吧!有你隨行,事情就好辦多了。」
一入殿內,迎面就撲來一股寒氣,彎過幾個回廊,然後進入地底。因為有嚴奇隨行,一路無人敢阻撓。
少康和老女乃女乃、更達果然被關在牢房里。
「老女乃女乃!包達!」我奔過去。
「姑……娘!」老女乃女乃不敢置信,抖著手怯疑地握著我抓著柵欄的手。
「姊姊!」更達看見我,放心地哭出來。
「你們還好吧?對不起,都是因為我的事才連累了你們!」
「千萬別這麼說,姑娘,你沒事吧?」老女乃女乃說著,這才注意到我身後的嚴奇和龍太,驚慌地說︰「姑娘,你也被他們抓來了嗎?」
「不是的,老女乃女乃,你別擔心,我沒事!」我回頭說︰「快放老女乃女乃和更達出來!」
嚴奇著令獄卒開門,老女乃女乃牽著更達出來。看看他們的模樣,著實吃了一番苦頭。
我轉身找少康,他遠遠躺在牆角,面孔朝里。
「大哥哥,姊姊來救我們了!快走吧!」更達鑽回牢房里,跑過去推他。
我彎身進去,走到他身邊蹲了,輕輕叫了一聲說︰「少康,是我!」
他先是不動,然後慢慢轉過身未,努力睜開浮腫的眼皮。
「楊舞……真的是你!」聲音都啞了。
他的模樣很慘,全身是鞭苔的傷痕,看樣子受了不少折磨。
「他們居然這樣折磨你,可惡!我絕不原諒他們!」我輕輕踫他的傷口,眼眶都紅了。「對不起!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被卷進這種‘荒謬’來!」
「荒謬?那麼是真的了?我不是在做夢?這些日子來,我一直以為我是在作夢……原先,我還以為我瘋了,這些人,這個時空……原來是真的!」他露出幾絲釋然的苦笑。「楊舞,我——咳咳!」
「你傷得不輕,先離開這里要緊,有什麼事,以後再說!」我試著扶他。「走得動嗎?來,我扶你起來——」
徐少康吃力地扶牆站起來,沒能站穩,摔了下去。
「少康!」我擔心他是否暈倒了。
嚴奇拉開我,命令兩名衛士過來抬走徐少康。
「你要送他去那里?」我著急地問。
嚴奇平淡看我一眼,命令衛士說︰「將他們三人送往‘雲舞殿’,並且即刻去請太醫來。」
衛士得令帶著人出去,我沒再多話,也沒再理嚴奇,跟在衛士身後離開。
我不是怪他,但徐少康被折磨成這模樣,他多少得負點責任。
回到「雲舞殿」,小築乍見我,似乎是驚喜過度,欲笑還淚,如釋重負她哭笑道︰「太好了,公主,你沒事!奴婢真是擔心死了!」
她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怕我會突然又消失了似地。
「你別老是跟在我身後,快去叫人來幫忙——」衛士此時抬徐少康進殿,我沒空和她多說,連忙要衛士將徐少康抬入內殿。
小築不明就里,看見衛士抬人進殿,先自慌成一團,在我催促下,才手忙腳亂地去喊人。
老女乃女乃和更達入殿後便畏縮地站在角落,張著惶恐的眼楮看著這一切,不敢吭聲。一路過來,王宮壯闊的景象和森嚴的氣氛嚇壞了他們,也約莫猜到這是什麼地方,更加不敢隨意地走動。
直到安頓好了徐少康,我才想起他們。看到老女乃女乃緊摟著更達畏縮地站在牆角——甚至不敢坐——不覺感到非常愧疚。
「老女乃女乃,更達……」我讓他們坐下。老女乃女乃不安地拉緊更達,戒慎恐懼地問道︰「姑娘,你真的是銀舞公主……」
「這事說來話長!」我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僅帶著一絲苦笑。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我安慰他們說︰「老女乃女乃,你放心,這里很安全,不會有事。先在這里待上幾日,我保證,我一定會想辦法送你和更達平安離開……」
「姊姊,你真的會想辦法讓我跟女乃女乃離開這兒?」更達問。
「嗯!」我點頭。「我就是為了此事,才會回來的……」
老女乃女乃卻面有憂懼,心事重重。
「老女乃女乃,你別擔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早日讓你們離開。」我重復我的保證。
「可是,太後與長公主會輕意饒過咱們祖孫倆嗎?」
「我想不會——」我據實以報。「太後與長公主責罪我是‘妖女’,恨不能將我就法,老女乃女乃你們卻救助我這‘妖女’,罪不可赦,當然不可能輕饒。」
「那該怎麼辦?」
「听我說,老女乃女乃——」我壓低聲音,鄭重說道︰「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們出宮,但你們可能無法回綠石村的故鄉了——我怕有人會暗中對你們不利,這是你們幫助我的‘代價’。」
「我懂!」老女乃女乃神情堅毅,沒有後悔。
「所以,請你們耐心等幾天,我想辦法籌一些珠寶銀兩,那時你們就往南走,越遠越好,找個地方住下來,隱名埋姓,平安過日子。」
「公主,謝謝你為我們設想那麼周到,老婆子給你跪下——」老女乃女乃感激涕零。我不讓她跪下,硬托著她起身說︰「你不必向我道謝,老女乃女乃,這是我欠你們的,應該道謝的是我——」
但我沒有下跪謝拜。天地之間,我只跪拜父母雙親;欠的恩,我只是把情記在心上。
「累了吧?我請宮女帶你們進去休息。」我招來一名宮女,帶老女乃女乃與更達入內休息。
隨後我又進內殿探視徐少康的情況;小築進來,左右察看仔細,好半天,才到我跟前,小聲說︰「公主,奴婢有一件事想稟報公主……」
「什麼事?」我彎身看看徐少康,沒太在意。
他睡得很沈,平素沉思時習慣顰蹙的雙肩安心地舒展著,經月來的苦難到此總算告一段落。
「公主……」小築又喊了我一聲。
我轉身過去,她冷不防由身後遞給我一支烏黑的東西。
「這是什麼?」我不禁皺眉。
「銀簪子。」
「銀簪子?銀簪子怎麼會如此烏漆抹黑的?」我覺得奇怪,伸手想拿。
「別踫!」小築猛然收手,將簪子丟在地上,我才注意到,她剛剛是用布包著頭柄捏著的。
「怎麼了?」
「公主——」她跪下來,用布包好簪子,放到桌子上,再將我拉到桌旁坐好,神情嚴肅道!「公主,您還記不記得昨兒傍晚,‘長生宮’派人送來碗燕窩,你失手打翻的事?」
「記得。那與這簪子有何關系?」
小築神情變得更嚴肅,聲音也跟著壓得很低。她說︰「奴婢在收拾的時候,不小心將簪子掉進殘肴中,結果,簪子就變成這模樣了。」
「這……」我看著小築,再看看銀簪,眼光在此之中交替遞換。小築沒必要說謊,那麼……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們竟真的如此對我!
「小築,這件事還有誰知道?」我神色不禁凝重起來。
小築也感到事情的嚴重性,猛搖頭說︰「沒有。這事兒非同小事,小築不敢隨便亂說!」
「那就好。記住,千萬不能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就當作不知道,懂嗎?」
「嗯,小築明白。」
「明白就好!我再提醒你一次,為了你自己好,你一定要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公主,您放心,小築一定會把嘴巴閉得緊緊的!」小築鄭重保證,只差沒有起誓賭咒。盡避她年紀還小,總分辨得出事情的輕重。
我盯著桌上那只噬毒而通體全黑的銀簪,不由得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