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是誰?
是誰將我沈進這冷暗的冰流中?
許多的漩渦在回旋;而我,也跟著在回旋,不斷地在回旋,回旋在那一圈滾著銀光的深邃……所有的感覺、思緒,全都化為那無邊的深藍色深邃;銀亮的光包圍著我,我感覺自己一直在往下墜。眼目是黑暗、是深藍、是幽冥、是銀色的炫亮——我無法抓住任何黑暗或明亮,只是一直地往下沉墜。
許多的漩渦在回旋,而我也跟著回旋,回旋——再回旋……楊舞……是誰?
是誰在呼喚我?
那個聲音,夾著風,夾著陰暗的嘶吼,那麼哀淒,幽幽地煽入我的心頭。滾著銀光的深邃在回旋,許多印象也在回旋,零碎的、散亂的——那個頹跪在地上,悲傷哭號的年輕男子究竟是誰?他懷中抱著的那個女孩又是誰?
太遠、太模糊了——啊!回旋——咦?那不是我嗎?為什麼我那樣哀哀地哭泣?在我懷中,用生命緊抱、依戀不舍的那名男子究竟又是誰?
那個男子,毫無生命似地躺在我懷中——啊!那究竟是誰?為什麼我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哀怨,充滿了不舍,眼淚那樣不斷地流?
為什麼我現在心里仍然感到痛?
耳邊充滿了風,許多的漩渦不斷地在回旋……是誰?!究竟是誰?!那究竟是誰?!
是誰在呼喚我?是誰在我耳邊悲泣為我淚流?
是誰?我的心為他感到痛,充滿強烈的依戀和不舍,深深地、源自心海底處無盡出愛和愁?
啊!那究竟是誰——「你醒了?」一個溫和慈祥,但略帶蒼老的聲音毫無預警地響起。我茫然地睜著眼。
那是一個感覺老,但推敲不出年紀的老婦人。體態龍鐘,但在遲緩的身形下隱透著敏捷的影子;頭發白里帶灰,梳了一個包子髻,俐落地挽在腦後,像尋常的老婆婆,古舊的氣味很濃;穿著的式樣也舊,那種舊式斜開邊襟、上下二件式的單褂,活生生地從歷史中走出來,倒退流行起碼好幾百年。
她看著我,臉上帶著微笑。
「你是誰?」我的感覺、意識一片茫然,腦中縈繞回旋的只有這一句問號。
「是誰」——對的,在長長的夢里,我心里不斷盤旋回繞的,就是這句問號。
老婆婆又是微微一笑,沒有立刻回答我的疑惑。她端了一碗湯,坐在床邊,和藹地說︰「餓了吧?先喝碗湯溫溫身子。」
我起身坐著,接過那碗湯雙手捧在手上,熱氣氤氳,我輕輕吹煙,在湯面上蕩起同心的漣漪。波紋朝邊旁擴淡,恍恍錯見了漩渦,不斷在回旋。
我一怔,望著熱湯怔忡起來。
「怎麼了?」老婆婆殷勤地把湯送到我唇邊。「看你臉色這麼蒼白,快趁熱把湯喝了,好溫溫身子。」
我不覺看著她,她眼底充滿鼓勵和殷切。我不忍拂逆她的好意,沒多加考慮就把湯喝了。但我只喝了幾口,便把碗推開。
「你到底是誰,老婆婆?這里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里?」我仍然充滿疑惑地看著老婆婆。現在這個時代,已難得看到像她這種充滿舊式風情的人了。
「你自己的家你都忘了呀!」她看著熱湯,露出一種古怪的微笑,像是滿意地把湯端開。
「家?」我又是一楞。突然有什麼東西企圖闖進我的記憶,但我抓不住印象,什麼也想不起來,驟然頭痛起來。
「是啊!」老婆婆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不一會就又出現了。「我煮了鍋湯在灶里熱著,頭痛的話,就去舀碗湯喝了,不要想太多。」
她微笑看著我,洞悉了我的頭疼。我不及思辨她話里的吊詭,看著她,內心充滿了迷惑——那東西突然又闖上來,我不斷看見漩渦,滾著銀光的深邃,隱約有什麼聲音在呼喚我——楊舞……誰?是誰?
我用力按著頭,痛苦地叩在床上。
楊舞……那呼喚像珠串一樣不斷地蕩來,先斷裂成一顆顆,然後碎消成粉未,隨風蕩開,散飄成浮游,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起來。
楊……舞……舞……銀……舞……那呼喚聲最後變調成椎心的傾吐,但我並不感到陌生;不知為什麼,對于那個呼喚——銀舞楊舞,我內心深處深深明了,那是在呼喚我——「誰?是誰?是誰在叫我?究竟是誰?」我拼命壓著頭,狂叫起來。為什麼那聲音那樣呼喚,而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把它忘了!不要再去想它,這樣你的頭就不會再疼了!」老婆婆大喝一聲,震碎掉我腦海里拼命想闖上來的記憶。
「老婆婆……」我無力地抬起頭,像歷經一場前世般的疲憊,身心皆感到極度的疲乏。
「躺下來休息一會,你會感到舒服一些。你才剛墜入償情海,時歲之差的緣故,免不了身心一番疲憊。不過,你放心,你已經喝了老婆婆的湯,把一切都忘記以後,就可以和從前一樣,什麼都沒發生過。」
老婆婆的話匪夷所思。什麼償情海?什麼時歲之差?到底又要我忘記什麼?不過,我無法思考大多,也無法想太深入,現在我真的身心俱疲,累到抿滅一切的。
「好好睡一覺吧!醒來後,你就什麼都忘記了,這樣對你來說比較好。」老婆婆哄著我入睡,為我蓋好被子。
倦意像波潮涌來,如洪水來襲,很快將我淹沒。老婆婆輕緩退向門口,先前一直盤旋在我腦中的問題突然又回旋起來,我奮力張開眼楮,努力地喊出來︰「你究竟是誰?老婆婆?」
她龍鐘的身態頓了頓,然後遲緩地轉過來,眯著眼沖我極其和藹的咧嘴笑開,滿臉的皺紋像漣漪一樣,一圈一圈地蕩開。
「我姓孟,你叫我孟婆就可以。」她微笑回答。漣漪一樣的笑臉回成漩渦,倒轉成螺旋狀的晦暗,慢慢、慢慢地消失了底色,扭曲成一團藍黑色的深邃。
我只覺雙眼越來越沈,盡是模糊的尖影,吃力地想眨眼,入眼依然盡是朦朧。
然後洪水又來襲,波浪一道一道的想將我淹沒,所有的潮濕,完全包潤著我。
我放棄掙扎,疲倦地閉上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