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毛毛的頭在她腳邊磨蹭,有點熱,有點癢。
那是只金黃色的博美狗。
「小姐,妳不認為欠我一個解釋?」她瞪著自浴室走出的友人。
「啊?解釋?」王雯君傻笑。「什麼解釋?我以為一目了然耶。」
的確。「那,很抱歉,請兩位一起離開。」她微微一笑。「此處禁畜生。」
「喂,別這麼無情好不好!」王雯君嘟嘴走近,蹲輕撫小狽。「妳看牠多可愛啊。難道妳不覺得嗎?」
「是啊,非常可愛呢。」她笑容更深。「可惜無論多可愛,或是──漂亮,一樣都得走路。」
那句「漂亮」,自是針對王雯君了。王雯君中等身高,細腰、翹臀,一張臉雖稱不上美艷,但清純可愛,唯一自認不滿的地方是胸前不夠偉大;興趣是逛街Shopping,專長是愛美和招蜂引蝶──末句當然是蘇小姐的評語。
相較之下,蘇曼竹姿色平庸,松垮T-shirt搭褪色牛仔褲的邋遢趕稿服,赤銅邊框眼鏡下的雙眼懸掛著熬夜獎品,唯有齊腰長發增添幾分女人味。偶爾有人被她長發飄逸的背影吸引,待她一轉身,那張不饒人的嘴卻立刻使人退避三舍。
「曼竹……」
蘇曼竹揮手制止她的發言。「別把我的名字叫得這麼惡心。我不是男人,腦子長在上面,發嗲發情皆無效。」
王雯君微惱跺腳。「妳啊!老這樣說話,怪不得男人都給嚇跑了。」
「錯。他們如蠅撲糞,前僕後繼匍匐在妳裙下,哪輪得到我。」
「那倒是。」王雯君笑嘻嘻。與她相識已久,早練就一身無視譏諷的鐵布衫。
蘇曼竹翻白眼。「好了,自戀狂,你們可以走了。」
「喂!」王雯君可憐兮兮地挽住她的手臂。「妳真要趕我走啊?」
她拍開她的手,面無表情。「不是妳,是你們。」
「為什麼?小可愛這麼可愛,讓牠留下有什麼關系?」
好樣的,連名字都取好了。「妳可以繼續裝傻沒關系。」她上前拉開大門,臉色很冷。「不送。」
「別這樣嘛!」王雯君委屈扁嘴。「這棟大廈又不是不能養狗,房東也沒規定……妳又不討厭狗,不是嗎?」
「誰說的?」她冷冷道︰「我討厭沒節操的動物。」低頭瞄眼那兀自在她腳邊不熟裝熟的家伙。
王雯君雙眼眨巴眨巴著。「可是妳不討厭我啊。」
「就算妳現在忽然有了自知之明,我也不會點頭。」
「哎呀,不管啦、不管啦,我養定了!」王雯君決定耍賴。「房租我有分擔一半,我也有權決定啊。」
她看向王雯君,嘴角要笑不笑。「小姐,我知道妳蠢,不過妳該不會天真的以為我不會生氣吧?」
唉,慘了,那是她氣炸的表情。王雯君垂下頭,不敢再造次。
「妳的記性一向很差,我可以體諒,所以現在再教妳一次︰或許很多男人會乖乖跟在妳後,但實際上地球並不是以妳為中心在運轉的。懂不懂?」
王雯君咬唇絞指。「我是真的想養狗嘛……」
她瞥她一眼。「理由?」
「我下禮拜生日耶……就當送我生日禮物好不好?」
她一時無語,按額頭疼。用這種爛招綁架她的同情心?很好!這女人最可惡的地方就是懂得怎麼讓她心軟。
「我……我有時會寂寞嘛……想養只狗陪我……」
「夠了。」她嘆了口氣,無奈地關上門。
王雯君小心翼翼地看她。「那……妳是同意了?」
她不答,走近沙發坐下。「說吧,為了什麼?」
王雯君眨眼。「啊?就剛剛說的啊……我想要狗狗陪我嘛……」
「放屁。」怕寂寞?以為她們第一天認識啊?還是以為她的智商跟她一樣低?「我沒時間听妳掰。給妳一分鐘盡人事。」
「唉,好啦!什麼都瞞不過妳。」王雯君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手指玩弄著發尾,神色含羞帶怯。
蘇曼竹頓時明白了──肯定跟男人有關。
丙不其然,下一秒,王雯君開口證實︰「其實就是……上次我不是在外面玩通宵,早上才回來?我從捷運站走回來時,路過公園,看到一個超帥的男人。後來我觀察幾天,發現他每天早上都會到公園遛狗,所以……所以……」低頭羞笑。「我對他一見鐘情啦!」
蘇曼竹斜躺在長沙發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椅背,不言不語,那模樣讓王雯君有些惴惴不安。
「曼竹,我知道妳人最好了,幫幫我嘛!」
蘇曼竹輕哼。「說這句話代表妳發情過度,僅剩的稀有腦細胞被侵蝕殆盡,徹底沒救。」
「人類本來就是隨時都能發情的動物嘛!」王雯君不在意地嘻笑。「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狗狗的,絕不麻煩妳,好不好?」深知蘇曼竹非常重視私人空間,她又保證︰「還有,我絕對、絕對不會讓牠上妳的床。拜托啦!看在我們從小認識、交情深厚的份上嘛。」
蘇曼竹皮笑肉不笑。「大小姐,妳沒創意大家都知道,不過相信妳不知道同樣的招式用這麼多次,再深厚的交情也沒用。」
「干嘛這樣說!」王雯君起身走近她,磨來蹭去,采取貼身攻勢。「妳肚子餓不餓?我去買妳最喜歡的鹵味給妳吃?」
「謝了,我真怕又像上次一樣等到餓昏了還不見人影。」
她可沒忘上次雯君猜拳輸了,負責跑腿買鹵味,結果意外在鹵味攤見到一位帥哥,立刻沉迷不返,還得勞駕自己去押她回來。
「不會啦,我已經跟他拆了,再沒瓜葛。」王雯君舉手保證。
蘇曼竹輕嗤一聲。「有句話叫狗改不了吃屎。」
「哎呀,反正我去買鹵味啦!這次不會再遲回了,我以人格保證……好啦、好啦,我知道妳要說我沒人格啦!」
「嗯哼。」蘇曼竹點頭,樂得省下幾句話。
王雯君走至門前穿鞋,蘇曼竹遠遠叫了聲︰「喂!」
「知道啦,我會記得不要加辣。」怕她在自己出門時順便把狗丟出去,王雯君動作迅速,難得不拖泥帶水。
不過蘇曼竹只說了句︰「記住,妳今年的生日禮物已經沒了。」
「……喔。」唉,怪不甘心的,可是為了帥哥也沒辦法。
大門關上的聲響傳來,蘇曼竹懶懶地躺在沙發上,一點也不想動。
忽然有種毛茸茸的感覺竄過雙腿間,然後一股重量壓在小骯上,她抬眼,就見那只麻煩動物正張著一雙無辜大眼在看她。
「笨狗,很重,下去。」
但笨狗若听得懂就不叫笨狗了。
她嘆息,吸了口氣,大吼一聲「下去!」才總算把牠嚇跑。
以後她寶貴的生活空間里真得多只笨狗?
這份生日禮物,好像太貴重了。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狗狗的,絕不麻煩妳。」
「還有,我絕對、絕對不會讓牠上妳的床。」
印象中,似有人這樣跟她說過?還是她記錯了?
自那只笨狗進駐,至今正好一個月,王雯君的確有遵守承諾──但僅限于前半個月。早該知道那女人天性喜新厭舊,對任何事物的熱度都不可能持久,但她竟還是那麼笨那麼蠢那麼白痴的相信這樣的人會有改過自新的一天。活該自己倒霉受罪!
腿上的那股重量慢慢上移,踐踏過臀部,停在腰際,嚴重打擾她的睡眠;更慘的是她才上床不到一小時!
第幾次了?連日來經歷的「狗壓床」!
決定了,以後不管室內通風多差,她也絕不再留半條門縫。
「滾開。」有氣無力的話听來要死不活,無怪對方置若罔聞,不動如山。
她咬牙切齒,火大了!「我叫你滾開!」
腰間驟輕,她將頭深深埋入枕間,打定主意就算天皇老子來叫也不起床。但當那團熱呼呼的毛球鑽入被窩中,開始在她懷中磨蹭時,她的決心開始崩裂。
一陣像是哀鳴的聲音嗚嗚響起。
喂,她才是最悲慘的那個好嗎?牠憑什麼發出那種像被全世界的人辜負的鼻音?
她痛苦地睜眼,撐不開的狹窄視線首先映入的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其眼神的可憐度直逼最高指數。
「冤有頭、債有主,去找你的主人,別煩我。」她咕噥,用力閉上眼,命令自己要置若罔聞。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讓她好好睡一覺?為什麼一個像她這樣從不危害社會的良好公民,要在好不容易自趕稿地獄中爬上來、最筋疲力竭的淒慘時刻,對一只笨狗自言自語?
對,她知道牠很可憐,被一個缺乏耐性的主人買下,這半個月來吃喝常被遺忘,沒人帶牠出去散步,只能每天在向晚時分非常可憐地在陽台落地窗前凝望漸漸西沉的夕陽,以落寞背影無聲抗議。
但,這一切究竟關她鳥事?關、她、鳥、事!
「關我鳥事啊!」終于無法再忽視那只畜生的存在,她大吼一聲坐起身,跟身前趴坐的狗大眼瞪小眼。
很好,看樣子她再怎麼凶也沒用了,顯然牠已免疫。
對峙片刻,她冷冷道︰「裝可憐是白費力氣,我可是出了名的鐵石心腸。」
回應她的,是一聲悲戚低鳴。
將心一橫,她拿被單將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密實,打算以此杜絕所有外來騷擾。
「滾開點,我要睡了!」
※※※
太陽好大,天空萬里無雲,藍得刺眼。
女人走在路上,未睡醒的雙眼不堪陽光折騰,快瞇成了一條線。
手中牽著一只橫沖直撞、因重見天日而興奮不已的笨狗,加上她昏昏沉沉、被牽著鼻子走的模樣,實在很像盲人與導盲犬的組合。
在險些吻上一根電線桿之後,她用力甩頭,想使自己清醒。
「笨狗!走慢點!」忍不住咒罵出聲。
明明下定決心要蒙頭睡自己的,偏偏那一咪咪尚未死絕的善心作祟,可恨!
這只笨狗究竟想上哪兒去?穿越馬路,她決定再過五分鐘,無論牠想去哪,她都要使高壓手段將牠帶回。
所幸五分鐘未到,一人一狗已抵鄰近公園。
鮑園,原來是公園。喔,對,差點忘了,雯君當時說什麼來著?她為了那個什麼什麼的,要每天到公園遛狗?
「汪!汪汪!」
幾聲狗吠入耳,她低頭瞄眼腳邊的狗,奇怪那聲音怎麼顯得有些距離?下一秒,另一抹金黃矮影竄至眼前,她定楮一看,才曉得那是另一只博美狗的叫聲。
兩只狗像是舊識,一見到彼此,興奮地奔前,使她險些拉不住系繩。
「喂!安分點!」她拉緊系繩,很不溫柔地命令。
然後,耳中忽聞疑似招呼的男聲。「早安。」
誰?她抬頭,一道修長身影入眼。
男人身著一件紅黑格子長袖外衫,里頭襯著件純白T-shirt,是深黑牛仔褲,整體打扮大方又不失帥氣。他的發打薄削短,發長未過眼,顯得精神;五官端正,最引人注目的該是他翹長的睫毛,無需湊近也能清楚見到;他左耳上戴著一只銀色耳環,為休閑感添了分時髦。
她瞇了瞇眼,一大清早見到這種人物,跟太陽的刺目度難分上下。
他右手牽著繩,繩端系處顯示他是那只博美狗的主人。
男人本來垂眸望著愛犬,此時才抬頭,看清她的面目,明顯一愣。
她則臉色微沉,顯然已明白他是何方神聖。
雯君肯定就是為此人才養狗……不,該說是買釣男工具。而她此刻不能與周公相會,得在此苦命地遛狗,也跟他月兌不了關系。
對,她也承認他是個帥哥,且還是個清爽有型的帥哥,但他同時也是間接的罪魁禍首。她的起床氣向來不小,遷怒功力更是一流,此時臉色自然難稱友善。
「妳好。」他很有禮地先開口。
好?她哪里好了?她困得很。雖然很想發狠罵他一頓,卻缺乏力氣,當下看也不看他一眼,扯扯手上繩子示意走「狗」。
「妳是王雯君的朋友?」他問。
並不打算回復他的好奇,她又拉拉狗繩,才發現那只笨狗根本無視于她的指示,正跟另一只狗好生親熱。「……你的狗,公的母的?」
「母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只公狗等不及要來這公園,原來跟買牠的人一個樣──發情無界線。
「喂!走、了。」
她的不高興任誰都看得出,男人微感有趣。自初見面起,這位小姐對自己就隱約展現敵意;若他沒記錯,他們的對話明明不超過五句吧?
他不著痕跡地打量她。
深藍色套頭上衣,灰色棉褲,白色運動鞋……是比先前那位小姐有遛狗的樣子。第一次見到王雯君時,他驚奇竟有人穿那麼高的高跟鞋遛狗。
其實博美狗體型小,運動量不大,不用天天帶出門遛,只因他有晨跑的習慣,便理所當然的帶狗來散步。醉翁之意在不在酒他看得出來,因此他並未讓王雯君有越界親近的機會,不過眼前這位小姐似無相同意圖。
此時,她似已厭倦與狗纏斗,直接彎身把狗抱起,不顧牠的掙扎。
「看來妳並不是個溫柔的主人。」他打趣道。
她睨他一眼,口氣冷淡︰「基于監護人立場,我認為該禁止牠有任何不純潔的異往。」
未料她會有此回答,他揚眉,忍不住低笑出聲。「原來妳才是牠的監護人,我以為是王雯君。」
他的話讓她想起不愉快的事,臉色倏地一沉。若在平時,她可能會祭出唇槍舌劍好好伺候他一番,但現在她委實太過疲累,因此什麼話都懶得說,轉身就走。
「小姐!」
又干嘛?她怒目回頭。「敢問有何貴干?這位先生。」
他懷疑她說的是「先生」還是「閑人」。她說得太快,但辨識起來似較像後者。「妳牽繩上的鈴鐺掉了。」指向地上的金色小鈴。
「多謝提醒。」她淡淡道︰「為了報答你,就送你吧。我想若你拿來當項鏈應該相當適合。」
啊,真惡劣的回答。他挑高一邊眉,很紳士的沒破口大罵,只是目送她離去。瞄眼地上的鈴鐺,他已能百分之百確定她不喜歡自己。
不是他自夸,從小他就是人見人愛的類型,父母、師長、上司、同儕,無不喜歡他,這樣莫名其妙被人厭惡還是頭一遭。
到底為什麼?他當然不知,不過這樣的問題並不值得費時深思。
時間不早,差不多該準備回去了。牽狗走遠,回想方才的對話,他竟感到有些好笑。一般人在那種情況下該會動怒,但可能是太少被人惡言相向,所以他才會沒反應……或者該說是不知如何反應。
到底為什麼呢?明知不值得費時深思,他卻忍不住又想了起來;畢竟他實在不大習慣被人「討厭」──這理由無聊透頂,卻是事實。
也許下次見到她,可以親口問問?
當然,前提是要有「下次」。
他萬萬沒想到,「下次」竟就發生在短短一星期之後。
這天,他帶狗到附近的獸醫診所定期健康檢查,順便替狗洗澡,在座位上等候時,門上的風鈴作響,他很自然的看向開啟的玻璃門──然後見到她。
她臉色不大好,嘴唇緊抿成一線,他訝異之余,不禁懷疑她究竟有沒有笑的時候。
她並未見到他,徑自走向櫃台小姐。
她們的聲音不小,診所又不大,因此即使無意傾听,對談仍清楚入耳。
「請問有沒有預約掛號?」
「沒有。」
「啊,那很抱歉,今天可能沒辦法為妳的寵物看診,因為預約的客人很多。不然妳要不要先坐一下?現在還有一位客人不確定會不會來,或許屆時可以幫妳騰出時間……」
這麼麻煩?蘇曼竹皺皺眉,看來自己太小覷這間獸醫診所的生意了。在櫃台登記完資料,她轉身,發現周遭的座位全坐滿了人,只有那顆大盆栽旁的座位空著。
她提著寵物籃走到空位坐下,拿下眼鏡,煩躁地揉額。得等多久啊?難得交稿,正想放自己一天假,偏偏一看到那只狗就想起得帶牠到醫院打預防針,也就什麼玩樂計劃都沒了。
唉……為什麼會有人笨得在買狗時都不打听清楚有否打過預防針?又怎會有人選擇在路邊攤買狗,這麼不保險!要她大小姐帶路去將狗物歸原主,卻已人去攤空。能怎麼辦?當初既答應讓她養狗,也只能為自己的愚昧負起責任。
心中正不爽,鄰座的人忽然出聲。「嗨,小姐,又見面了。」
她轉頭,失去眼鏡,擁有上千度近視的雙眼使她只隱隱看出眼前之人的模糊輪廓有些眼熟,卻無法看清五官。她瞇起眼,沒想要立刻將眼鏡戴上,直覺地朝他的臉湊前些微──
他揚眉,壓低聲音笑道︰「妳快親到我了。」
喔,她認出他了。白眼一翻,回身坐好。「還差得遠。我看你九成有被『愛』妄想癥,誤以為自己魅力無窮人人搶著香。」她是看不清東西,可沒失去距離感。
她又揉揉額頭,戴上眼鏡,暗斥自己的不謹慎,沒事去貼近一個陌生人的臉干嘛?實在有夠蠢。
他含笑未駁。差得遠嗎?不見得吧。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了。
她百般無聊地盯著地板。唉,早知該帶本書或什麼的來打發時間。
四下一看,櫃台旁有個小書架,上頭堆著些雜志,她上前隨便抓了一本。雜志封面上印著現今當紅連續劇的劇照,她皺了皺眉,頓失翻閱。
算了,只能閉目養神了。月兌下眼鏡,她習慣性地模模鼻梁兩側,吁了口氣。
「我媽很喜歡那部連續劇。」
「喔,那很好。」看來這人不是太無聊,就是愛自討沒趣。
他望著她的雙眼,她的注意力顯然未放在他身上;少了那對犀利眼神,連帶少了幾分難以親近的氣息。「妳近視這麼深,這麼近也看不到?」
「不出所料,閣下果然窮極無聊。告訴了你難道你就能體會?」她輕嗤一聲,又戴上眼鏡。「夏蟲不可語冰。」
他偏頭問道︰「什麼意思?」
她嘆息。「你的國文老師是誰?告訴他,我真為他感到悲哀。」
「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他聳肩。「我最後一個國文老師在國中時期,國二時我就移民加拿大了。」
「哦,原來是喝洋墨水長大的,了不起。那怎麼不留在國外賺老外的錢,反而回來搶自己人的飯碗?」
他笑答︰「因為我爸媽不喜歡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當媳婦。」
她蹙眉,發現這男人的笑容該死的好看,還是別戴眼鏡看他比較好。「這理由真是太合情合理了。原來加拿大的黃種人少到這地步,我想台灣那些移民公司大概都喝西北風為生吧。」
「還有個原因是,我想回來當孝順的乖兒子。」
嘿,這家伙還真是見招拆招,一點也不會生氣?「從你的表現,我想你定是個『乖』兒子毋庸置疑。不過我不記得加拿大有哪個省份是采高壓政策,教導人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要不就是個怪胎,要不就是想跟我搭訕。」
他一挑眉。「若我說是後者呢?」
她愣了下,沒想到他會如此回答。
「沒听清楚嗎?」他又挑眉,樂意重復︰「若我說我正在跟妳搭訕呢?」
她發現這人很愛動眉毛,于是她也學他挑眉。「那你不但是個怪胎,還是個怪胎中的怪胎。」
他低笑起來。「開玩笑的。」只是好奇想看看她的反應。「我覺得妳這人很有趣,如此而已。」
有趣?原來他還滿有幽默感的。「彼此彼此。我也覺得閣下怪胎得有趣。」
他悠哉地倚靠向椅背,單手撫下巴,微笑瞅她。「妳是不是討厭我?」
她嘆氣,無奈攤手。「問這問題是代表我表現得不夠明顯,還是你有眼無珠?」
敝了,她怎會跟他說這麼多?果真是太無聊了。
至于「討厭」與否嘛,其實她現在已非在遷怒他,但對話似乎自然而然就發展成眼下這樣,反正她向來就說不出什麼好听話,有這結果也不足為奇。
「兩者皆否。純粹想確認。」他雙眼直視她,笑問︰「為什麼?」
「我想一定沒人教過你,直視一個人是很不禮貌的事。」她撇頭,當然不會告訴他其實是他的注視太具壓迫感──很不甘心的承認。不過這方面她確實輸了。
「我只知道不看著別人說話很不禮貌。」他沒移開目光,笑意依舊。「那,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嗎?」
「有句話說︰『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她勾唇。「同理可證,討厭一個人為什麼需要?」
「這回答很妙。」他偏頭瞧她。「原來妳也會笑。」
她笑著點頭。「你一定遇過很多肌肉僵化癥的患者,才會說這種笨話。」
他尚未及回話,櫃台小姐在此時喚道︰「蘇小姐,有空位了,妳要進來嗎?」
她這才察覺跟他抬杠消磨掉不少時間,先前滿座的等候椅上不知不覺只剩兩三人。
他的狗到底在做什麼繁復檢查,到現在還沒結束?不過她當然懶得多問。自椅上起身,蹲下叫醒籃內等到睡著的狗。「金毛獅王,醒來!我要把你提起來了,要敢亂吠就要醫生順便閹了你。」
見她連跟狗說話都如此犀利,他忍不住笑。「我以為牠叫『小可愛』。」
她頭也不回地說︰「哦,那真是太可憐了。請容我為你貧乏的記憶力哀悼。」
他但笑不語,睇著她的身影。
她蹲下時顯得頭發更長,長褲因姿勢下滑些許,露出一小截腰,白皙膚色與黑發相映,他瞧著心頭微微一動,暗忖這略嫌嫵媚的背影跟她的個性可有點不搭。
待她提籃站起,他說︰「可以再問妳一個問題嗎?」
「若你認為可以從我這得到答案,歡迎。」
「Okay。」他勇于發問︰「『夏蟲不可語冰』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微微一笑。「這世上有種工具書叫『字典』,不過依你的見識,不知道也不足為奇。我可以好心告訴你,那在各大小書局都買得到,而你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謝謝。這答案滿好的。」他報以一笑。「請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妳的芳名是?」
她毫無猶豫,大方告知︰「蘇小姐。」說完,頭也不回地邁向里頭。
他抬首仰望天花板,笑著搖頭。
蘇小姐嗎?這答案未免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