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點了。柯倩妮坐在化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地涂著眼影。這一季流行炫耀燦爛的色彩,強調眼部和唇部的視覺重點,創造一種立體晶亮的質感。她仔細地在眼尾涂抹上細微的銀粉,稍微拉開了身體,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那一雙原就水亮的大眼閃耀著珠貝般的光澤,顯得更加水亮更有表情。
「倩妮,準備好了嗎?」楊太太在門外催問。
「馬上就好。」她匆匆起身,換上一襲古奇的斜肩式帖身的長洋裝。設計師提供的五套在婚禮上替換的禮服式樣,她有些不合意,約好了時間討論修改設計,時間很緊湊,楊耀沒時間陪她,她只好全權自己張羅。
她再朝鏡子端詳一會。瞥眼見到一旁的時鐘,動作突然停了下來,表情變得平淡,興奮的心情似乎一時沉落許多。那天晚上,她實在不該打那通電話的。她真擔心痴傻的楊照會沖動的做出什麼。她原想再跟他好好談一談的,卻一直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他該不會真的……」她不禁望著時鐘,有些不安。
楊照的個性一直很執拗,而且死心眼,感情不知變通,既純情但又固執。從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幾年下來,還是沒改變。他們之間就將要開始一種新關系,她即將成為他的大嫂,她希望能跟他好好的相處,不要有太多不必要的枝節。
但電話中,他卻還是那麼死心眼,就是不肯听她好好的說。他真的會在機場等她嗎?她越想越不安。
「應該不會吧……」她輕輕顰蹙。楊照就是不夠成熟,像是長不大的少年似。
雖然她是先跟他認識的,跟他在一起,她也一直覺得很快樂他們有共同的喜好,共同的話題,對藝術有共同的品味,但是,她究竟只是他社團的學姊而已。她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而且,他又很有才華,但也只是那樣。認識了楊耀以後,對于他們兩兄弟,她仔細的比較、評估過了,以種種條件來看,她覺得她還是跟楊耀在一起比較適合。楊照還太年輕,穩定性不夠;楊耀成熟又優秀,是最佳的選擇。
她又看看時鐘,十點多了。就算現在去,也來不及了,況且,楊照應該不會做那種傻事才對……她朝鏡子再仔細端詳幾眼,稍稍勻了勻臉上的妝,退開幾步看看,一切都很完美,才滿意的離開房間,從容地下樓。
現在最要緊的是她和楊耀的事,其他的事多想無益。她已經這麼決定,做出選擇了,而這個選擇又是最適合的,她沒有理由動搖。
「伯父、伯母。」楊道生夫婦和楊耀都在樓下客廳,正說著話,看見她下來,停止了交談。
「準備妥當了呀。」楊太太沖她一笑,轉向楊耀,說︰「阿耀!你不要一直忙著工作,都什麼時候了-我看你還是陪倩妮一起去。」
「可是,晚一點我還要到公司開會……」
「開什麼會。下禮拜就要結婚了,你盡讓倩妮一個人在那邊張羅,那怎麼行。別忘了,要結婚的可是你,你可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我知道,我沒有,我只是……」
「好了。」楊道生說︰「你媽都這麼說了,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吧。這會等你明天到公司再開。」
「明天?還有明天啊。」楊太太忍不住埋怨︰「道生,你到底還讓不讓你兒子結婚啊?」
「媽,」楊耀解釋說︰「這次準備推出的是個大案子,爸不放心,所以……」
「我不管什麼大案子。父子兩再怎麼瘋狂也該有個限度。哪有人再過幾天就要結婚了,還工作個沒天沒日。阿耀,你也要替倩妮想一想,你看她多委屈。」
「不會的,伯母。」柯倩妮立刻接口,打圓場笑說︰「公司的事比較重要,阿耀工作忙,就讓他專心去處理。等會只是跟設計師討論禮服修改的事宜,不是什麼大事,我一個人去就可以。再說,阿耀真要是去了,這種女人家的事,恐怕他一句話也插不上,還不如讓他好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你這個傻子。」楊太太說︰「你現在就這麼護著地,當心他以後為了工作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那時你再要埋怨就來不及了。看,我就是一個好例子。」
「不會的,伯母。伯父可是很注重伯母的。阿耀能像伯父那樣用心、負責,也是我的福氣。」柯倩妮拉住楊太太,察言觀色說笑著。
「還是倩妮懂事。」楊道生呵呵笑起來,對柯倩妮的得體,顯得很滿意。轉頭對楊耀說︰「阿耀,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大成’的案子,暫時先交給張副理他們去處理。」
「是的。」楊耀無異議的服從。父親說什麼,他就接受什麼。
楊道生點個頭。突然擰起眉,掃了樓上一眼,問︰「對了,阿照呢?又出去鬼混了?」他已經有兩天沒有見到他了。
「不會吧?沒見他出門……」楊太太語氣不確定地看看大家。這些天楊照每天都早出晚歸,她因為忙著楊耀的婚事,已經有兩天沒見到他。她高聲喊著︰「瑪麗亞!瑪麗亞!」
在廚房的菲籍女佣應聲出來。楊太太問︰
「瑪麗亞,早上你有看到照少爺出門嗎?」
生得厚唇肥腮,皮膚黝黑的瑪麗亞俐落的搖頭,用腔調濃厚的中文慢半拍地說︰「沒有。照少爺昨天的昨天就出去了,沒有回來。」
「前天就出去了?」楊太太氣急敗壞,叫說︰「真是的!你怎麼沒有跟我說!」
瑪麗亞委屈地低下頭,說︰「太太你又沒問我。」
「我沒問你,少爺沒回來,你也該告訴我啊!」楊太太更加氣急敗壞。真是的!這些下人,就是這麼鈍!
「媽,你先別急。」楊耀安撫著楊太太,要她先冷靜下來。轉向瑪麗亞說︰「瑪麗亞,照少爺出門時,有沒有帶什麼或說什麼?」
瑪麗亞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氣氛又很凝重,她害怕被斥責,不禁畏縮起來,猛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少爺要出去,不是我說……我沒有……」她腔調本來就重,中文也說得不好,這一害怕,更是語無倫次,教人不知所雲。
「你別怕。我只是想了解情況,不會罵你的。」楊耀改口用她較為明了的英語輕聲安撫她。「你仔細想想,照少爺出去時,有沒有說什麼?」
瑪麗亞情緒平穩下來。想了想說︰「照少爺說要去旅行……對了,他還背了一個大大的包子。」
「旅行?!那他有沒有說要去哪里?」楊太太又高聲叫起來。
瑪麗亞嚇一跳,死命搖頭。「沒有!沒有!」
一旁的柯倩妮臉色動了一下,閃過一抹猶豫。但她沒有說話。
「媽,你冷靜一點。」楊耀安撫楊太太,對瑪麗亞比個手勢,說︰「好了,沒事了。瑪麗亞,你下去吧。」
瑪麗亞逃也似地離開。
楊太太憂心沖仲說.「阿照這孩子真是的,怎麼都不說一聲,一聲不響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沒打個電話回來……」
「他要去哪里都隨他去,不必理他了。」楊道生沉著臉,表情緊繃,怒聲說︰「那種沒出息的東西,不在了最好,省得我丟臉……」
「孩子就是被你罵跑的,你還說這種氣話!」楊太太擔心兒子,對丈夫不免有微詞。「你要是不動不動就數落他,拿他跟阿耀比較,給他那麼大的壓力,他也不會一聲不響就跑出去。」
「他成天到晚游手好閑,不思長進!只會鬼混、玩泥巴,沒做過一件正經事,我那樣說他也錯了嗎?」楊道生臉色緊繃著,怒氣頻生。「從小到大,他哪件事用心努力過,哪一次他不是半途而廢?我也不單只是對他要求,也以同樣的標準要求阿耀,可你看,不管送他們去學電腦、學英文,阿耀都很努力,而他呢?就只會逃避!大學也是。明明商學就念得好好的,他硬要退學,改去讀什麼美術……大男人正經事不做,成天光只會畫畫玩泥巴,能有什麼出息?!有這樣的兒子,只是丟我的臉!」
「阿照個性本來就不一樣,他就是喜歡那些……」楊太太試著為兒子辯解。
楊道生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打斷她,說︰
「有什麼不一樣?阿耀做得到的,為什麼他就做不到?算了,那種沒出息的東西,眼不見為淨,不必管他了!」
「怎麼能不管!兒子不見了,你竟然一點都不著急!」楊太太氣急敗壞,越急越心焦。
楊耀走過去,安慰說︰「媽,爸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急,阿照也許只是跟朋友出去玩玩-過兩天就會回來了。再說,阿照也不是小孩了,自己應該會照顧自己。」
「是啊,伯母。你別擔心」柯倩妮跟著附和。但她心中左翻右攪的。楊照那傻瓜該不會真的那樣做了……
楊太太稍微冷靜下來,對自己的反應也覺得太過度,拉著柯倩妮說︰
「對不起,倩妮,我一時心急,讓你看笑話了。」
「你別這麼說,伯母。」
「阿照也真是的,你跟阿躍過幾天就要結婚了,他偏偏挑這個時候去旅行。現在該怎麼辦?」
「哼,他根本存心要跟這個家過不去!」楊道生生氣說︰「他最好不要回來,省得我看了就有氣!反正結婚的人是阿耀,沒他在也行。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他正在氣頭上,沒人敢接話。客廳安靜了一會,楊耀才開口打破沉默說︰
「爸、媽、倩妮,我想……可以的話,把婚禮延期,等阿照回來再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他能夠出席。」
柯倩妮臉色微變,重重咬住唇。
楊道生大喝一聲,說︰「不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麼荒唐的事,你也說得出口!」
「是啊,阿耀。」楊太太連忙接口。「這怎麼可以呢,帖子都發了,倩妮的爸媽也特地要從澳洲飛回來參加婚禮,怎麼可以延期。」
「沒關系,伯父、伯母,我可以跟我爸媽解釋。」柯倩妮咬咬唇,顯得很溫順。但任誰都可以听得出她的‘委曲求全’,更要替她的立場不平。
「我說不行就不行!」楊道生生氣地大聲說︰「該哪一天舉行就哪一天舉行。」
「可是,爸……」
「你不必再多說了!」楊道生直截了當下結論或者說命令。「你跟倩妮的婚禮照常舉行。阿照回不回來都不用管他了。听清楚了沒有?」
楊耀沉默不語,像是默默服從了。從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他父親楊道生決定的事,他們就只有接受,努力去達成他的期望,而沒有反駁的余地。對這樣的情況,他已經很習慣,完全符合他父親的要求,而成為所謂優秀的青年才俊。他弟弟楊照則順著自己的心意追求自己的夢想,悖離他父親的期望,而成為‘沒有出息的東西’。
他是被父親認同的。他也為了這個認同而不懈地努力,把不符合他父親期望的一切困于自我的想望全都揠息,而成了眾人眼中認同的優秀菁英。是的,從小,他就只為獲得他父親的認同而努力,而那個努力,一直持續著。只是,偶爾,在淒迷的雨夜,他一個人坐在那家咖啡店角落時,會那樣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雨發呆。
在那樣淒迷的夜,總是落著無聲的雨。他覺得,一切好似都停了,被無聲的世界包圍。
☆☆☆
不會來的。她一定不會來的。
雖然心里很清楚,楊照還是孤單地站在機場的大廳中,低著頭默默地等待。神情那麼漂泊,帶一點感傷,不屬于這個現世似,慢慢要消融在無聲的角落。
在他跟前,人群來來往往,感情離離合合。他低著頭,沒有在看任何人。流浪的背包蜷伏在他的腳旁,也烙了幾分落莫的風霜。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明知不會出現的到來。
可是他們說好的。她對他說過的那些,他是那樣的相信。但關于他們曾許諾的那些誓言她都忘記了,到頭來,她還是選擇了離開他。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最終還是不可能實現。
時間到了。
他抬起頭,眼神有些哀怨,更多的是痛傷。最後,她還是沒有出現。不會來的,不會來的。他心底其實深深的了解。
算了吧。他彎身拎起背包。就這樣離開去浪跡天涯,把一切都忘了吧,讓往事消散成雲煙。
「嘿……」突然有個人沖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像是跑了百米趕來的,說話的時候還在喘氣。「不是說好了十點嗎?我沒有遲到吧?沒辦法,昨晚發生了一點事,我耗到天快亮才睡的!今天早上差點爬不起來,連飯都沒吃就火速搭計程車趕來。這機場大得跟迷宮一樣,害我差點迷路。還有,你真的來了……啊!累死我了!」說著,拽住他的手臂,拿他當牆壁歇靠。
「你……」楊照略蹙著眉看著她。想起來了。她是天橋上那個奇怪的女孩,他記得他將機票給了她。
沒想到她真的來了。他好生意外。
「你是當真的嗎?」奇怪的人,他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她很快抬起頭,瞪大眼楮說︰「難道你是跟我開玩笑?那機票是芭樂票,不能用的?」
「不,我是說……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意大利?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啊。不過,我們說好的,不是嗎?」
奇怪的人。楊照眉頭依然微鎖。他的確跟她說過十點在機場等候,但是……他看看她那和他一式帶點風霜的行囊,表情平淡,說︰
「我叫楊照。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我叫江曼光。」听他那樣說,江曼光微笑起來,很主動地靠近他身旁。
他似乎不習慣,稍微移開一些距離。江曼光看著又笑起來。他皺眉地看看她,這才認真地打量她。她那一身簡直是邋遢,一件白襯衫穿到成灰色,要扎不扎地半塞進沾了五顏六色的牛仔褲里;加上一頭凌亂參差的半長發,腳上蹬箸一雙前頭磨損還帶一點破洞的白得發灰的布鞋,不僅沒穿襪子,光著腳丫,腳踝上還帖了一環骷髏圖案的紫色刺青。甚至,臉頰上還帖了一塊花色的ok繃。不知是趕赴流行的一股邋遢風而故意的設計,還是原就是這麼的不修邊幅。
對他的打量,江曼光有些不好意思,說︰「對不起喔,我本來也想打扮得正式一點,但實在是睡過頭了,所以……」
阿照表情沒變,沒說什麼,他自己也穿得很隨意,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劃完位,領取了登機證,往出境室走去時,他突然轉頭對她說道。
江曼光楞了一下,認真地說︰「我也沒想到你是說真的。」看看登機證,她實在不敢相信,她就要和一個憂郁又陌生的男孩一起飛到地球的那一端。」
「為什麼?」他問。一般人不是都不會將這種事當真,戒慎又懷疑嗎?只有她,奇怪的人。
「不為什麼。」江曼光搖頭。說︰「就像你為什麼在天橋上隨便對每個路過的人遞出機票一樣吧。」偶爾,人生,或者說青春,總有一些瘋狂的時候;押下未知的未來,賭注著些什麼。
楊照沉默不語!似乎在思索她的話,表情又不是那麼認真。他覺得已經無所謂了。‘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既然不能實現,一切都無所謂了。
「走吧。」他將背包甩在肩上,大步踏進關卡。
江曼光跟在他身後。臨出關前突然回頭望了一眼,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走進關卡。
就要起飛了。飛天的羽翼正在等候。
他們就將飛向意大利,飛向青春無悔的一場狂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