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秋深,隨著冬殘,隨著春去,隨著夏來,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有沒有機會,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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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右上角上,有人用白色粉筆寫了一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那是距離聯考的倒數計數。
張凡儂支著頭,有些無聊地瞪著那數字發呆。自然組的歷史課多半只是應景用的,對聯考既沒有太大的加乘作用,也增添不了多少人文素養,整個教室的人有一大半都像她這樣心不在焉。
不過,她多少還是听進去一些。最近她听有些同學嚷著什麼要跨組考試,她起先有些不以為然,後來想想也覺得不賴,可以試驗她的能耐。
下課鐘一響,台上先生才宣布下課,她立刻收拾好書包,火速沖出教室。
「張凡儂!」衛生股長扯著破鑼嗓在後頭追叫住她。「你不打掃,又想溜啊!?」
天啊!這個李春媛!吼了她三年,她還不累啊!
張凡儂回過頭,翻個白眼說︰「你每天這樣吼,不累啊?那些玻璃我晚幾天擦,從來也沒見它發霉或腐爛過。先寄著,反正找一天我有時間再做就是了。」她擺個手,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然後掉頭走開。
斑二分組,選讀理科的女生向來不會太多,沒想到李春媛居然也選了自然組。「成華」雖是男女合校,但卻男女分班,兩班的女生自然組,她跟李春媛好巧不巧被湊在同班,而李春媛好死不死又繼續當那個嚕蘇的衛生股長,每天總要那麼吼她
一次,三年下來。她已經很習慣,也很清楚怎麼對付她。
其實她能去的地方,除了社團還是社團。除了田邊,她幾乎也沒其他朋友。不過,這不是重點,她一點都不在意。現在的她,一切平順,成績名列前茅,生活理想愉快,她覺得很滿意。
「田邊!」進了社團,她立刻大聲喊叫。
「這里!」最里頭的角落傳出田邊悶似的聲音。
「怎麼樣?有結果了嗎?」她挨過去。
「沒這麼快,我才剛取了樣本不久。」田邊指指自己的耳朵,上頭殘有一些干掉的血跡。
「我也要試試。」張凡儂看得躍躍欲試。
田邊拿出一個試片洗干淨又仔細消毒過,然後說︰「有點刺痛,你忍一下。」
張凡儂端正坐好,把垂到頰旁的頭發塞順到耳後,露出光滑的耳朵和脖頸。
「我要開始了喔。」田邊拿著試片輕輕往她耳垂邊緣割下去。
「張凡儂!」
他聚精會神,深怕錯掐了力道,但門口猛不防爆出一聲叫喊,叫得很大聲,兩人同時嚇了一跳,張凡儂震動一下,他一個失手,張凡儂的耳朵被劃出一個大傷口,血一下子冒出來,流個不停。
「糟了!」田邊慌忙地找紙巾幫她止血,雙手沾滿了血。
「你們到底在干什麼?」站在門口的李春媛一臉納悶地走進去。張凡儂皺一下眉。這家伙還真不死心,居然追到這里來!
田邊沒空回答,張凡儂也無暇顧及她,一邊用衛生紙止血,一邊催田邊說︰「快點!趁血還在流,還沒凝固,快點取樣本。」
等田邊沾了一點血在干淨的試片上,她才跑到流理台清洗傷口。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李春媛看得大奇,不禁好奇問。
張凡儂這時才沒好氣回說︰「我們在做實驗。」
「什麼實驗?這麼血腥!」
張凡儂瞪個白眼,田邊耐心解釋說︰「我們在做血型的測試,剛剛我是在幫小張采樣。」
李媛春一臉恍然大悟,看看周遭,又疑惑問︰「這麼簡單的設備驗得出來嗎?」
「可以的。血型測試很簡單的。」田邊說。看看先前的試片。「結果應該快出來了。」
張凡儂一听,湊了過去,李春媛也跟過去。
「在哪里?我看看──」李春媛好奇地嚷嚷,一邊探頭過去。
張凡儂被她擠得有些吃不消,索性走到一旁,把位置讓給她。田邊低頭指著試片說︰「看,有點變色了對不對?我們滴了一些化學劑進去,不同血型會呈不同的反應。」
「我看看……」李春媛伸長了脖子,越靠越近。田邊也沒注意,往她靠了一些。
「哪,你看──哎喲!」兩顆頭終于不小心撞在一起。
張凡儂噗哧笑起來,看他們兩個人揉著頭,越看越有趣。笑說︰「對不起喔,我正要提醒你們,你們就撞在一起了。」
李春媛不以為意。指指試片說︰「好像很有意思的樣子,我也想試試。」
張凡儂立刻接口說︰「我看你不必試了,鐵定是B型。」
「為什麼?」李春媛反詰,有些泄氣。她的確是B型沒錯。
「直覺。」只有B型的家伙才會那麼好奇、急躁,而且冒失,大膽且厚臉皮。
「啊,我得回去了。」張凡儂看看時間,跳起來。匆匆對田邊說︰「明天我再來看結果。還有,我媽最近被拗著買了一堆不中不西的藥粉,說是減肥吃的,明天我刮一些過來,你看看能不能化驗出它的成分。」
「光靠學校這些設備,我想挺難的。」田邊泄氣地看看那些簡陋的設備。
「到大學去嘛!」張凡儂說︰「你不是有認識的學長在X大嗎?他們的設備挺不錯的。」
「也對。那明天放學我們一起過去。」
「好。」張凡儂點頭。忽然又叫一聲。「啊!我真的得走了!拜拜!」匆匆對田邊揮個手,一陣風似地刮出去。
「等等!」李春媛追了出去。
張凡儂瞥她一眼,腳步沒停。李春媛個子小小的,但爆發力驚人。這大概也是他們那些B型家伙的特征吧。
「欸,張凡儂──」李春媛說︰「你每天在社團,都跟田奕中在搞這些嗎?」
「也沒有,有時我們只是隨便聊聊天而已。」張凡儂想想說道。突然覺得,李春媛其實並不那麼討人厭。
「你們都聊些什麼?」李春媛又問。
「很多啦。天文、地理、化學、物理,還有電視、電影、男生女生那些有的沒有的。」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李春媛的態度顯得很感興趣,張凡儂又瞄她一眼,說︰「你要是真的覺得有趣,可以過來啊。」
「可以嗎?」
「當然可以。」張凡儂又看她一眼,奇怪她那麼問。
李春媛會意,解釋說︰「大家都說你挺驕傲的,你又不常跟其他同學在一起,我如果去了,你會不會不高興──」
張凡儂停下來,轉身面對李春媛,說︰「大家要那麼說,我也沒辦法。我只能說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和自己很滿意。你如果真的覺得我們在社團搞的東西很有趣,那就過來看看,自己去印證,如果你光要听大家這麼那麼說,那也很好,反正我都無所謂。」
就是這樣,她的態度就是這樣。這就是張凡儂。很多人討厭她,但也有許多人欣賞她。李春媛聳個肩,她覺得再說什麼,好像都是廢話。
「啊!來不及了!」張凡儂叫一聲,沒空再多說,跑了起來。
她跑得又快又急,趕到了公車站,硬是敲開已經準備駛開的公車車門。下了車,她一路的跑,氣喘咻咻地跑到家。
「爸!爸!」
「怎麼回事?大呼小叫地!」她母親從廚房出來。
「媽,爸呢?」她連忙問,緊張兮兮。
她母親好整以暇地擦干手,走到沙發旁坐下。說︰「不在,去工作了。」
完了,又遲了一步!張凡儂懊惱地仰仰頭。
她父親在報社工作,作息時間和常人不太一樣,往往她回家的時間正好是她父親要去工作的時刻,很難得對上,她幾次刻意提早回家,還是沒能撞上。
沒辦法了,她挨到沙發旁,磨著她母親說︰「媽,給我錢。」
「給你錢干什麼?」她母親態度閑閑的,根本很清楚她要錢干什麼,卻明知故問。
「人家要報名啦。」張凡儂嘟嘟嘴。就是這樣,她才要趕在她父親出門之前回家,偏偏幾次都趕遲了。天下大概也只找得出她母親一個,嫌自己的女兒太用功,在聯考逼死人的時刻前,不肯給錢讓自己女兒去補習。
「不行。」她母親搖頭。「你要錢旅行、買衣服、看電影都可以,就是這個不行。你這樣成天到晚念念地還不夠,還要去補習,身體會吃不消的。」
「不會啦。我本來就喜歡念書!」
「不行。這更不行。」
「媽,你吃鬧了啦!」張凡儂耐著性子。說︰「‘國林’的考前總復習班報名日期就快截止了,我再不報名就來不及了。快給我錢!」
「來不及最好。」她母親似乎鐵了心。
「媽!別鬧了!快給我錢!」
「誰說我跟你鬧著玩的!」她母親瞪瞪眼,跟著妥協,開出條件,說︰「好吧,要錢可以,條件交換。你這個星期天得陪媽去逛街。」
「不行,這個星期天補習班就開始上課。」
「那麼,周末下午──」她母親讓步。
「不行。我沒空。」沒等她母親說完,張凡儂便忙不迭的搖頭。「這個周末下午我要去上英語會話班,上完課我打算到書店找些參考書,很忙的。」
「這也不行,那也沒空,那麼我也沒錢。」她母親嘟起嘴,耍賴起來。
「媽,我是說真的,快給我錢!」張凡儂也跟著賴皮起來。她今天不要到錢不行的,不早點報名,好位子都被訂光了。「如果你不給我錢,我就不能報名;我不能報名,就上不了考前總復習班;上不了考前總復習班,我的心情會受影響,然後也許因為如此,我在考試時失常,錯過了我理想的志願和大學,我的人生因此而改變,我的命運也因此而改變。你希望有這麼一天,我因此埋怨你或怨恨你時,感到後悔嗎?你希望──」
「停!」她母親叫了一聲,阻止她再繼續說下去,投降說︰「我給你錢就是了。」
張凡儂乖乖閉上嘴巴,欣然笑起來。
***
真是的,人多的不像話!
在門口推來擠去了半天,張凡儂好不容易,總算才擠到自己的座位。她早知道上總復習班的人一定不少,但沒想到會多到這種不像話的地步。偌大的教室,填填塞塞地起碼有五六十人。沒辦法,上這個總復習班的據說都是「國林」的一些名師,搶手的很,能搶到名額就不錯了。
她輕輕呼口氣,拿出筆盒和筆記本。
「對不起,借過……」有個人從桌位的另一頭一路艱難的擠進來,停在她座位旁,坐下來,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和她剛剛的情況簡直一模一樣。
她不禁笑起來,轉頭過去,對方也正朝她看來。
那一看,把事情全看壞了。她楞在那里,才開到一半的笑容凝在嘴角,既錯愕又不相信,死命地瞪著眼前的那個人。
徐明威!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運氣就是這麼不好?!
自從兩年前天文館那次的不愉快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踫過他;她好不容易擺月兌那個夢魘,兩年來一路順遂,學業生活兩得意。但現在──為什麼?!為什麼他忽然又出現在她面前?!這簡直是壞預兆!她有預感,又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徐明威顯然跟她一樣錯愕,愣了許久,才回過神,很有風度,輕聲說︰「好久不見了。」
是很久不見了沒錯,但她一點都不高興看到他。張凡儂沒作聲,動作僵硬地轉頭回去,瞪著前方。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挨過那堂課的,根本什麼都沒听進去。下課後,她立刻沖到櫃台,劈頭就說︰「小姐,我要換班。」
癟台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回答︰「請問你是上哪個班的?」
「考前總復習班。我要換班。」
「對不起,那個我們只開了一班,無法換班。」
「那麼我要換位──」
癟台小姐為難地說︰「對不起,小姐,位子都滿了……」
補習班是先報名先訂位,先繳錢先選位,機會通常只有一次,選定了座位,要更換的機率通常很低。
「都沒別的位子了嗎?真的都滿了嗎?」
「都滿了,你自己看吧。」櫃台小姐無可奈何地把座位表攤給她看。順口問道︰「你位子在哪里?」
她指了指座位表中間面對講台的位子。櫃台小姐說︰「挺不錯的位子嘛,干嘛要換?所有的座位是真的都滿了,不然是可以讓你換──」
沒辦法了,真的不行,張凡儂有些泄氣。遠遠在一旁的徐明威把一切看在眼里,等她走過去、走近時,擋住她說︰「你就真的那麼討厭我?」這句話他不知道已經問了多少次。「你對我到底有什麼不滿意?我又做了什麼得罪你,讓你那麼討厭我?從以前,你就這樣!」
他是真的不清楚,還是假裝都忘記?張凡儂瞪著他,如昔日的不友善。就算他假裝忘記,她可記得清清楚楚,記得他對她所有的羞辱,還有他帶給她的不愉快。
「算了!你討厭我也沒關系。」徐明威一副無所謂。兩年不見,他變得更高,給人更冷的感覺。「反正現在我們井水不氾河水。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是不會退費或轉班的,也沒任何事能影響我上完這個課程,如果你看到我覺得不愉快,那我也沒有辦法,你大可以去退費或轉班,或跟別人換座位,什麼都好,反正我無所謂。」
「我干嘛要退費或換位子!」張凡儂被他的話激起了脾氣。微脹紅著臉說︰「我先繳費先選了位子的,好好的,我干嘛要讓給別人!」她掉頭走回座位,不再理他。
是她先報名的,她干嘛要走!如果有人得退出,那也不是她。她又干嘛因為他放棄這個補習的課程!他以為他是誰!再說,她好不容易才跟她母親要到錢補習的,她又干嘛因為他改變所有計畫!
徐明威跟著進來,大刺刺地坐在她身旁。她忍著不去看他,當作他不存在。有史以來,她第一次跟他這麼接近,距離的縫隙是那麼小,但是卻接近得多麼諷刺!
徐明威也保持沉默。他已無法再說什麼,深怕好不容易才彌合的心又要壞掉。
***
「我今天踫到她了。」
速食店里,徐明威和花田側對坐著。黃昏時刻,來來往往全是人,太多了,空間變得狹小,視線變得擁擠。
「誰?」花田忙著啃著雞腿,不是很在意。
「張凡儂。」
听到這個名字,正張大嘴巴咬雞腿的花田,動作停在半空中,被卡住似了。他放下雞腿,拿了一張紙巾擦拭嘴巴和雙手。
「什麼時候?在哪踫到?」他問。天文館那件事,他後來听余小薇說了。兩年下來,除非刻意去找,否則就連他也不常踫到張凡儂,偶而不小心踫著,張凡儂總是拉長著臉,沒有好面色。
「國林。」徐明威神情顯得相當黯淡。擺在他面前那盤炸雞和可樂,他連踫都沒踫。
「她也參加總復習班?」
徐明威點頭。「座位就在我旁邊。」
「啊!」花田輕呼一聲。
怎麼這麼不巧!偏偏這時候……「你打算怎麼辦?」他不禁有點擔心。這麼多日子來,徐明威人前沒表示什麼,但他的性格真的變了,態度更加愛理不理人的,女朋友更是一個換過一個。好不容易,一切總算都厘清了,偏偏在這時候卻又遇到那個張凡儂。
徐明威搖搖頭,沒說什麼。
能怎麼辦?再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真的完全楞住了。說不出是驚或是喜,心底深處某些死掉的部好像又活過來;卻又好像有些好不容易幸存的部份,忽然受了感染,隨時會死去。尤其當他明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他存有那麼深的偏見,他仿佛又被刺了一刀。
「明威,你不會有事吧?」花田想想問到。張凡儂老是嚷著踫到徐明威就倒楣,但依他看,兩人交手,徐明威倒顯得比較淒慘。
「沒事。」那語氣是很篤定的,太過篤定了,反而教人懷疑。
花田以玩笑的口吻說︰「如果到時真的沒辦法了,你就干脆死纏她到底算了。」
徐明威淡淡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不要?還是不行?」花田追問。
「明威!」門口走進來一個穿湖綠七分長褲、厚底高跟鞋的女孩,朝徐明威甜膩膩地笑著,笑得像她的名字,美麗明媚。花田的追問就被那個甜膩膩的笑岔斷。
「她還真是不屈不撓。」花田冷眼看著陳麗媚走過來,轉頭說︰「其實她也不錯,你為什麼不干脆跟她交往算了?弱水三千,何苦只取一瓢飲。」
他意有所指,徐明威瞥他一眼,淡淡說︰「我不想固定跟某個人交往,那樣太麻煩。」
花田揚揚眉,倒沒說什麼。他不想干涉太多,尤其在這敏感時刻。想想,徐明威跟張凡儂兩人的孽緣還真深,最不願意的,偏偏總有那種不斷的偶然和巧合。孽緣最是難了,最是糾纏。
但不管什麼緣,終究還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