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獨自一個人,在深夜里將所有的燈關掉,靜靜地躺在床上。眼前浮現的是,那一片藍綠色的杜夢灣和有著淒美動人愛情故事的情人崖。黎明即將來臨,我卻痛恨著它的出現。因為,它讓我離開了,我的愛。
──J.L
二○○○年九月六日必島西華飯店
必島查莫洛族人是一個無憂無慮、歡樂的民族,他們喜愛舞蹈、歌唱、講故事。航海家麥哲倫描述他們是高大強壯,膚色介于美洲印地安人和東方人之間,男人俊帥而健壯……
自腿上的旅游雜志中抬起頭來,她微瞇著圓亮閃動的大眼看了下四周。
一名經過她身旁,穿著飯店制服的男子,對她微微一笑。
她彎起嘴角微笑響應,目送著那名皮膚深黑的查莫洛服務員離去,企圖自他身上尋找出能印證麥哲倫所描述的特征。
是很高大強壯沒錯啦。體重只不過大概有一百公斤而已。
俊帥?
不予置評。
她撇了下嘴,又低垂著頭繼續閱讀著放在交迭腿上的雜志。
「……女人通常是豐滿、柔順而優雅……」
她再度抬起頭。大眼楮盯著飯店櫃台旁,一身夏威夷花襯衫短裙的女服務員。那女服務員長得很像電影里常看到的黑人女乃媽。她正和剛才走過去的男服務員交談著。
雖然她听不懂莫洛語,不過那女服務生嗓門「爽朗」的在大廳中環繞著,效果好得直逼杜比環繞音響。
大眼楮上方的黑眉挑動了下,嘴唇勾動出一抹淺淺的笑意。她用手中的筆,將文章的「通常」兩個字圈了起來。
通常,表示是「部分事件」而非「全部事件」。這文字游戲玩得真是高明。
「騙人的!」她輕吐出這三個字,嘴角揚起戲謔的笑容。
事實上,早在昨天一早抵達關島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她被麥哲倫給騙了。
十五世紀人的審美觀,果然跟二十一世紀的人有極大的不同。
她輕嘆出一口氣,唇角的笑意一直未減。慵懶地靠躺在藤椅的沙發墊上,她偏著頭凝視著落地窗外的景致。
便闊白淨的沙灘、蔚藍迷人的杜夢灣,吸吐間是充滿濃郁花香的熱帶空氣。雖然外頭飄著小雨,卻仍不損及她的好心情。
悠閑、慵懶、安靜、舒服,沒有人會打電話來催稿或騷擾,也不用擠捷運趕著去上課听廢話。整天只要吃飽了睡,睡飽了就閑晃。這就是──度假!
啊──人生多美好啊!
當她唇角彎起微笑時,一對藍綠色眼眸的主人也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嘿,MIKE,你房間在幾樓?」
他有些惱怒的將視線移向輕撞上他的同胞。他一臉沒啥表情的將櫃台剛交給他的白色信封遞給好友。
LEON瞄了一眼,嘴角揚起稚氣的笑容說道︰
「哈哈──我跟RICHARD都住在五樓,只有你在十樓哦!」說著他還伸手拍拍他的手臂,然後扛著軍用提袋,走向電梯旁的藤制沙發組。
MIKE的視線再次移向單獨坐在電梯前,離櫃台最遠的沙發組上的女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一直盯著那個亞洲女孩看,只知道當他一踏進飯店大廳時,她便吸引住他的目光。
其實不只是他,他發現同連的士兵中,有不少人也對那女孩產主了興趣。
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書,但他卻奇異地感覺到,她那雙大眼楮閃動的並不是安靜的氣息,而是……頑皮的。
她放下交迭的雙腿,微傾著身子將雜志放置在矮幾上。站起身,踱步走向靠近半圓形的陽台前,凝視著窗外的游泳池。悠閑自在的像在自家客廳那般,私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已成了別人的目光焦點。
他猜想她應該是日本人。關島是許多日本年輕女孩度假「游玩」的第一選擇。不知她是獨自旅游,還是……
察覺到自己對一名陌生女孩竟有著諸多揣測時,他微皺著眉頭,心里直犯嘀咕,他彎下腰將自己的行囊扛起,朝電梯走去。
他現在又餓又累,只想快些月兌上的飛行裝,狠狠地一次睡飽。
他跟在LEON後頭步進電梯。
電梯容量不算小,可是被他們四、五個人高馬大的空軍飛行員,和體積不小的行囊一佔,電梯內的空間幾乎被佔滿了。但他仍听見LEON擋住電梯門對外吼著︰
「嘿──RICHARD,你要一起上去嗎?」
疲憊的身體讓MIKE的脾氣變得有些浮躁。可是當他看見出現在電梯門口的身影時,全身的疲憊一掃而空倏地轉化成驚異。
她就站在他正前方,有些遲疑的評估著電梯里的空間。一會兒,她像下定了決心,踏進了僅剩的空間內,背對著他站立。
他捕捉到她微低著頭走進來時唇角上的淺笑,以及那出奇圓亮的大眼內閃爍的自在。
電梯內一時間出奇的安靜,所有弟兄都遺忘了要不要等RICHARD。就連向來熱愛服侍女性的LEON也忘了該禮貌性地詢問她想去的樓層。
只見她很自然地瞄了眼樓層鈕,自動地伸手按了四樓的鈕。
在上樓的數秒間,MIKE的視線一直盯著眼前的女孩。她近得能讓他聞到她身上飄散的淡淡花香味。
當!
電梯在四樓開門。她自信地步出電梯,抬起頭不疾不徐的左轉,消失在他眼前。
她的嘴角一直揚著寧靜的柔笑,就好像……她一直在哼歌那般,自在的笑著。
MIKE對自己有這種浪漫的猜測感到有些好笑。當他看見站在按鈕前的LEON仍一臉失神的盯著那女孩消失的方向時,他微蹙起濃眉,伸手推了下恍惚的LEON。
LEON挑了下眉,搖頭嘆笑一聲,按了關門鍵。
「哇──那女孩有種說不上來的……嗯……哇──」
電梯再次往上移動。MIKE一點也不想回應他的驚嘆,他仍沉醉在她淺留下來的舒服淡花香。
☆☆☆
電梯門一關,她走出來,沒有回頭,熟稔地往電梯左側通道走去。
她輕聲地打開門。四零六號房,見室友仍在熟睡,她輕了輕腳地將手中的雜志和一份舊報紙擱下,再次走出了房間。
她決定要單獨來趟飯店之旅。
來到關島二天了,她還沒有機會好好認識一下這未來五天的「家」。
由于搭乘夜間班機,一早抵達後又被安排半日市區觀光,累得每個人第一天都早早上床大睡一覺,來調整時差。
雖然關島的時間比台灣早了兩個小時,但對她這種向來日夜顛倒、生活毫無秩序的人來說,倒也沒多大的感覺。
冒險因子此刻正在她體內滾動沸騰。
她再度揚起愉悅的笑容,圓亮的大眼閃射出興奮與期待的光采,來回打量著冒險的路線。
她踩著欣喜的步伐決定直奔頂樓。畢竟,總統套房通常都在頂樓,也許她能有些什麼奇遇,好作為下一本小說的題材。
一進了空蕩的電梯,按下了十二摟,她忍不住搖頭自嘲一笑。
「天──都在度假了,滿腦了還在想著工作,真是的。若是紿毓茹知道了,她肯定會用力鼓掌,然後眼泛感動的淚光,抖聲贊賞我一句『乖』吧?」
毓茹是負責她稿件的編輯,常因她懶病發作拖稿而咬牙哀嚎,又常得忍受她這怪女人胡言亂語的電話騷擾。想來,毓茹被派來盯她這份差事還真是苦了她。
想至此,她輕笑了幾聲,電梯來到了十二樓,順利地中途卻沒有外人介入。
一走出電梯。十二樓的景致果然不同凡響。
飯店在每一個樓層的電梯區,都擺上了幾組咖啡桌位,讓客人可以悠閑的休息看著窗外的風景。而十二樓的電梯區里擺的竟是整組藤制的沙發組,就跟大廳所擺設的一樣。
「哇──真好!」
她挑了個靠落地窗的位子坐下,窗外藍天白雲,將整片杜夢灣和情人崖盡收眼底,還能清楚的將整條沿岸的市景收納入眼。
舒服、享受,人生不過如此。
嗯……如果此刻能再來一杯清涼的椰子汁和輕快的音樂,就太完美了。
她再那待了一下,又搭了電梯往下一樓,十一樓的景致跟十二樓並無多大差距,于是她又往下到了十樓。
說也奇怪,低了兩樓的高度。十樓的窗景反而是最吸引她的。
從這看出去,杜夢灣和情人崖不再遙不可及,反而有種真實的呼喚。
往下一望,還能更完整的將飯店精心設計的游泳池圖案看清楚。
藍藍的池水底部是代表關島的扶桑花。在藍天白雲和熱帶樹林的烘襯下,誘人想跳下池中悠游。
尤其是從樹梢飄落的白色扶桑花,正巧落浮在池中的景象,更有畫龍點楮的美感。
腳下的一景一物在她眼中閃爍著。不由自主的她忘了懼高癥。往前踏了一步,伸手貼上落地窗,凝視著眼前的人間仙境。
忍不住地,她輕輕哼著歌曲。
這是她的習慣,心情好心情不好時,她都會哼歌。
此刻的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知自己再次被一對藍綠色的眸瞳鎖住。
他的房間位在出電梯門右手邊通道的第一間房。他本是要下樓到LEON那吃PIZZA的。怎知他才一開房門,就听見一個女性哼歌的嗓音。
那歌聲其實非常的微弱,但多年的空軍生活早練就他擁有敏銳的听力和極佳的視力。
走道上的地毯正巧吸收了他的腳步聲。他走上前,想一窺究竟。
是她!
他一眼就能認出那背影,她便是稍早在大廳遇見的那個女孩。
好奇心讓他佇立在電梯旁的牆邊,視線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不忍出聲打擾到她。
她雖是背對著他,但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嘴角微揚,哼著他沒听過的旋律。那些旋律似乎是多首曲子的片段而非全部。
她兩手微張,手指貼在玻璃窗上,時而仰著頭盯著天空,時而又低頭凝視著腳下的風景。光線穿透過她身上芋色的絲質長袖外套,形成柔和的光采圍繞著她。
她看起來好像可以輕易穿透落地窗飄出去那般。
雖然他深知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但不知怎地,他是真的以為她可以。
藍綠色的眼微瞇半掩,不解地盯住她。她仍沒察覺他的存在。
他就這麼看著她好一會的時間。她突然有了動作。
她放下手,轉過身,紅艷的唇角果然是微微上揚的。
這發現令他忍不住苞著勾起微笑。
她轉身走至最左側的電梯前,按下往下鈕,電梯一開,她便走進去,再次消失在他眼前。
他從通道走出來,盯著電梯的樓層閃燈。電梯最後停在四樓。
他伸手按了下樓鈕,進了另一座電梯,來到了四樓。
他往左側通道走去,正巧見到她的身影在中間一間房門前停了二秒,她又轉身朝走道最底端走去。
她在底端的安全門來回看了一下,嘴角一揚,她推開安全門走了進去。
他站在走道的最前端,皺著眉看著她怪異的舉動。正想跟上去時,竟見她又匆匆推門走出來。不同于剛才的是,她臉上多了份興奮的紅彩,大眼楮里閃動著神秘的光亮。
她快步走回來,又停在她先前停留二秒的房門口。然後她拿出鑰匙卡開門,消失在門後。
他一直站在那,盯著她最後消失的房門。心里想著──
這女孩到底在做什麼?
「呵──瘋狂。」他笑說著,走回電梯。
他不解自己是在笑自己跟蹤一名陌生女孩的舉動瘋狂,還是笑那女孩令人不懂的行為瘋狂。抑或──兩者皆有?
依亞洲人的外表來判斷,那女孩的年紀大概不超過二十歲吧?
天──他竟跟蹤了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丫頭!?
卡!
「呼──妳終于混回來了!?」
推開門的剎那,她就听見林心怡的炮轟。
她挑挑眉走進房里,將背包甩在自己的床上,沒多大反應的丟出一句︰
「有一大群美國大兵突然進來了。」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自制的熱女乃茶。
「真的?什麼兵種?」心怡興奮的尖叫,她對軍人本就有著莫名其妙的好感。
她捧著杯子回頭面對心怡驚喜的笑臉,偏著頭,蹙著眉頭想了一下,又聳聳肩回答︰「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對她來說,穿軍服的都叫軍人。既然稍早看見的那一大群人是美國人,那對她來說就叫「美國大兵」。她連自己台灣的軍種都沒搞懂過,哪有空去管金毛阿都仔的兵種!?
「不知道!?妳怎麼可能不知道!?看他們穿什麼制服就知道了呀!」林心怡幾乎是尖叫大吼出聲的。
听她這麼一叫,她捧著杯子,眉頭一皺一開,很理所當然的回她一句︰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呀!我跟軍人又不熟,管他什麼兵種。反正不過就是陸海空三種嘛!必我屁事!那又不是重點!」而且她向來對軍人很感冒的!
「不是重點?那請問什麼才是重點?」心怡一手扠著腰,很沒力的問她。
她抬起頭,吞下女乃茶才開口︰「我肚子餓了。我要去K-MART逛逛,殺一些食物回來吃。」說罷也不管心怡的反應,又喝了一口女乃茶。她稚氣一笑,揚著眉笑著說︰「嘿──我果真是個天才。設備那麼差,我還能煮出超頂級的女乃茶!佩服、佩服。」
林心怡盯著眼前這自顧喝茶、自吹自捧的女人,真的全身沒力了。
「唉──妳佩服完了嗎?K-MART去不去呀!」
她臉上那對大眼楮一瞟,睜大的吐出口︰「去!走唄!」
她放下杯子。背起針織背包,率先走出房門。心怡負責把門鎖上。
走到電梯的路上,心怡忍不住開口問她︰「可不可以教一下妳女乃茶到底是怎麼煮的?」
這女人怪雖怪,卻真有那個本事只用飯店的熱水瓶,就煮出又香又濃的高水平女乃茶。把它學起來,等回台灣可以跟她男朋友獻寶。
她在電梯門開啟的那一刻回頭看她。
「妳想學?那是要靠經驗的。」
「所以才問妳咩!」
她撇了撇唇,兩手一攤,極有自信的宣告道︰「說了也無妨。不過,本姑娘所煮的女乃茶是舉世無雙的天下極品。妳就算煮十年也拚不過我的!」
當!
林心怡眼冒火花直射向她走出電梯的背影,本想罵她兩句的,但當她一看見大廳里四五個身穿飛行裝的軍人時,她霎時怒火全消,取而代之的是驚喜。
「哇──他們是空軍耶!」她刻意壓低音量的開口。
陸海空三軍中,她最熱愛的就是空軍了!
方伶听見她的興奮叫嚷,很應付性的抬頭瞄了幾眼,然後沒多少情感的回應一聲︰「哦。」
「哦?妳就哦而已?一群空軍耶!」
「那又怎樣?難道要我鼓掌歡呼嗎?我才不會去踫軍人!」她蹙起了眉頭,一臉很不感興趣的模樣。
「妳不踫?他們條件那麼好,妳還不踫?」
這女人一天到晚在叫沒男人追,沒戀愛談。但真有機會來時,又左刪右減的。搞怪!
「嘖──我心髒不太好。妳忘啦?」她瞟了她一個白眼,有些失了耐性。她肚子餓時,脾氣都不會太好。「快走啦!我還要買拉提石耶!」
林心怡真不知自己該有什麼反應。最後只能放棄的跟上去,但還是忍不住數落兩句︰「天听──有時候我都在想,妳到底是天才,還是白痴?唉……」
「這種事妳還需要懷疑嗎?」她突然停下步伐,一臉不敢置信的回頭瞅著心怡。
心怡這次也挑高眉毛,等著她惡心死人不償命的說辭。
丙然見她雙手一攤,嘆氣大呼一句︰「本姑娘我當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超級宇宙世界第一的天才呀!」
「我就知道妳會說這一句。」心怡翻翻白眼,越過她走在前頭。
哎……有這種朋友?真的是……
「啊──對了。」她彈了下手指,然後對心怡提醒道︰「剛才我在閑晃時有踫到小劉。他說明天下午五點時,指壓的小姐會直接到我們房間來。」
「嗯。咦──明天早上要跟他們豪華團的一起去賞鯨嗎?」她們是參加自由行的旅客。
「不知耶!他說看天公作不作美。要我們隨時注意公告欄啦!」
「啊──」心怡一听見公告欄,火氣一沖就破口大罵。
她听了笑笑地走在前頭,不多作附和。
她和心怡兩人相差了六歲,可是卻是大學同班同學。
兩個女生神經神經的在一起吃飯時,月兌口幻想要出國玩。說著說著,幻想竟然就付諸行動了。
她們一個是日子閑得發慌,另一個則是忙得昏天暗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呢!自然就是後者了。
很難想象五天前,她還在過著趕稿踫上期末考外加重感冒的地獄生活。五天後,此刻的她竟然閑散的在這熱帶小島上度假。
她就像只飛出牢籠的小鳥那般,每一口呼吸都是自由。
必島屬于美國領土。除了觀光客之外,四周全是大聲吆喝著英式莫洛語的當地人。
說也奇怪,幾次的出國經驗中,她發現自己在這樣的語文環境中,反而才是最自在快樂的。
她熱愛著台灣,可是它卻常讓她有種被逐漸掏空的窒息感。
也許,她真的是適合流浪的。
必島雨後吹起涼爽怡人的微風。她微仰起頭,任風吹拂她的發梢。
她的臉上再次描畫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