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俐揉揉耳朵,重新夾起電話,嗯了一聲,溫溫地說︰‘我覺得沒關系呀。’
‘沒關系?!’話筒另一端爆出不可思議的叫聲。‘拜托,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楊俐又揉了下可憐的耳朵,發表自己的看法。‘阿優,本來就不是很嚴重的事嘛。
對方不是允諾賠償你一切損失了?’
‘是啊,可是他的車頭燈毀了,叫我也要負責。’
‘那你就負責呀,很公平。’
‘姐,這樣還有公理嗎?是他紅燈左轉違規耶,撞壞了我的車還要我賠他的車頭燈,哪有這種事!現在不是賠償我的零件毀損就行了,我還要他賠償我的精神損失!我跟老板說好了,他會替我討回公道。’楊優在北部一家著名的律師樓工作,是法律助理,很有嫉惡如仇的正義血性。
楊俐卻不能理解。‘你這不是小事化大嗎?’
‘惡劣之人就是欠吃排頭,我教訓教訓他,免得以後再有受害者。’她理直氣壯。
其實只是小意外,楊優綠燈右轉對方紅燈左轉,恰恰沒算好距離不小心撞在一起而已,又不是殺人凶案,商量商量息事寧人也就是了,這麼生氣,想必對方的態度一定令阿優非常不滿。
‘真的很過分哦?’
‘那還用說。’
‘你別氣了,滅滅火。’楊俐保持溫溫的語調,很有降熱效用。
‘姐!你喲。’楊優嘆著氣。‘這種事換成你一定吃大虧,我要是跟你一樣,凡事好商量,早被人吃死了。’
她們兩姐妹的個性天差地遠,一個正直驕傲,一個善良軟心,在楊優看來不愛與人計較的楊俐甚至有些傻氣。
‘可是我還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為你「呷虧凍呷補」,我服了!好啦,不提這些。’她口氣放柔許多,不想惱人的事。‘恩恩呢?’
‘在我旁邊。’楊俐放下手上打的毛線,拍拍身邊看圖畫本的小孩,把話筒遞給他。
‘姨找你。’
‘恩!想不想姨?’楊優甜膩膩地問。
‘我比較想外公、外婆。’稚氣的聲音故作成熟,答非所問。
‘那我咧?’
‘嗯——也想。’
考慮這麼久,真不給面子。
‘小阿姨,你又跟人家吵架了?’
‘嘿嘿。’
‘那你贏還是輸?’恩恩問。
‘我會贏的。’她很自信。
‘恰北北。’
‘那個是壞人耶!還有,誰教你這句話?不可以罵女生恰北北。’
‘阿致都這樣說隔壁汪汪班的小□。’
‘小表,不好的東西少學點。’她笑罵。
恩恩的臉側向一邊。‘媽,阿姨叫我小表!’
‘你本來就小呀。’楊俐微笑。
恩恩很不高興,他覺得六歲跟大人差不多,茉茉以前被欺負都找老師,最近開始換他保護了。
‘小表,跟你媽告狀喔,給小阿姨叫一下會怎樣?小表、小表、小表!’楊優開心地鬧他。
‘死相!’
她頓怔。‘你又從哪學來這句?’
‘電視的女生都嘛這樣說。’
天!‘你學學正經的行不行?’
‘小阿姨你以前也這樣說你男朋友啊,你不正經哦?’恩恩不知道是鬼靈精還是搞不清楚狀況。
‘我要昏倒了,叫你媽!’
恩恩咯咯笑地把話筒交回去。
‘阿優,我沒辦法,他就愛亂學大人講話,幼稚園老師說沒關系,這年紀的小孩都這模樣。’楊俐有點無奈,幸好恩恩還懂得區分粗鄙的話語,然而一些無厘頭的俚詞就是莫名其妙會從他嘴里冒出,教人哭笑不得。
‘我看要檢討的是我自己,樹立不良典範。’楊優苦笑。‘對了,爸爸說的那位建築師你找來了沒?’
‘嗯。’
‘怎麼樣?’
以第一印象而言,楊俐對季聖理算是相當深刻。
‘他很年輕,才剛退伍不久,不過思想滿有深度的,人也斯斯文文。’
楊優沉默一瞬。‘我是問工作上的溝通,他要接我們的案子嗎?’
‘啊,當然要。’楊俐發窘,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自然而然想到對他個人的形容。
‘真的很年輕?’楊優挑眉,帶著曖昧。
‘阿優!’
‘是你自己說的。’
‘你不要亂想。’楊俐清楚她的個性。
‘我沒亂想呀。’她笑。‘姐,你怪怪的。’
‘現在你真的在亂想了。’
‘是嗎?’
‘他二十四歲。’楊俐說。這個數字,就是最好的澄清。
‘那沒搞頭了。’小弟弟一個。楊優言歸正傳︰‘你多督促他,別給人偷工減料去,現在做工程的很要不得。’
‘你別操那麼多心了。’
‘知道啦。’她又停了一下。‘姐。’
‘嗯?’
‘若有好男人就別再蹉跎了。’
楊俐靜了半晌,和楊優道別。
這些話啊,實在讓她倦厭、頭痛又愧疚。
‘媽。’恩恩偎了過來,她順勢將他女敕女敕的身子抱滿懷。
‘恩恩好暖喲!’她輕捏他的紅腮幫,兩只小小的手也回敬她,母子倆親匿地揉捏成一團兒。
‘我最愛、最愛你喲!’小表的嘴巴抹起蜜,可以甜到人心窩里,楊俐笑得滿足又開懷。
‘好乖,媽咪也是。最愛最愛恩恩了!’???失望歸失望,季聖理隔幾天就約了楊俐去看建地。
看到他的摩托車,她縮了一下,捏捏自己的車鑰匙。
‘上來吧。’
‘我想……坐我的好了。’
‘騎車比較快。’他拍拍車墊,大方地邀請。他還特別去借了一頂安全帽咧。
楊俐的表情有點為難,她站在原地。‘其實不太遠,就在勝利路,不然我們用走的好了。’
季聖理打量她。‘你沒坐過摩托車?’不可能,那她就不是台南人了。
‘也不是,我——’
‘那就沒問題了,來。’他拉她的手。嗯,好軟。
楊俐差不多是被迫戴上安全帽,安置在他的後座位置,季聖理這輛九十西西的車型不大,楊俐又穿了長裙只能側坐,兩個人的身體不可避免貼在一起,她的手更是生疏地不知該擺哪兒才好。
她要下來!
‘這樣。’他抓住她雙手,自作主張往自己腰上放,油門一催便在她細細的低叫聲中飆走了。
為了避免掉車慘死的悲劇發生,她只得牢牢抱緊他,也讓季聖理受挫郁悶的小小心靈得到一絲安慰。
事實上他得意極了!
坪數測量起來一共是五十二點三,扣除庭院與車庫空間正好成黃金矩形,季聖理一邊拿筆做記錄,一邊和楊俐討論空間的配署,很利落地完成工作。他收好工具,看她規規矩矩地捧了安全帽等著,實在很不甘心就這麼簡單載她回去。
‘好了嗎?’她問。
‘你待會兒有沒有事?’
她點頭。‘我要回家煮飯。’
有我的份嗎?他知道不能問。很想請她到外面的餐廳吃飯,又想起那個大喊媽咪的小孩,還有……還有另一個等她的人。
‘走吧。’
‘我……’
她睜著亮亮的眼楮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季聖理覺得無奈,把到嘴的話全又吞了回去。
羅敷有夫,豈能奈何?終歸不能有牽扯。
你干嘛那麼早結婚,就不能再多等幾年嗎?他無理地想。
楊俐對他的心思全無所覺,小心翼翼地爬上機車後座。幸好季聖理的回程速度放慢了不少,使她緊繃的肌肉也跟著輕松許多,在車輪緩轉的馳行中專心看他寬闊的肩膀線條。
他好像不太喜歡穿外套,上次見面也是,襯衫外加件V字領的毛背心就在外頭跑,也不怕著涼。不過楊俐承認,他修長的體格確實挺好看,簡單穿穿就很帥氣,很有舒服清爽的味道。她很久沒這麼近距離地看過男人了,今天可是特例,遇到率性的人只能跟著隨心所欲吧。楊俐的手慢慢不抖了,安分攬著他腰,摩托車一路平平穩穩,刮起的風也輕柔。
到了家,她拿下安全帽還他。季聖理瞪著她的手,訥訥接過,又瞥了她一眼。
‘今天麻煩你了。’
‘哪里。’
‘有事的話再和我聯絡。’
‘我一定會的。’
話說完啦,他卻動也不動,楊俐笑了笑,頷首轉身進屋,走了一半日頭見他還在原地,眼楮看著自己。
季聖理模模鼻子,這才發動機車。別看了,看了也是別人的,你想怎樣?保持拒離,保持理性,即使她請你進去喝茶什麼的,你也只能婉拒。
‘想不想進來喝杯茶,我有上好的絲路。’楊俐忽然大方邀請。
‘好、好啊!’他馬上熄火。
一進到屋里,季聖理立刻又矛盾地後悔了,他進來做什麼!等著看不知哪個男人的幸福嘴臉嗎?雖然現在只有楊俐一人,但待會兒其他的主人回來,他等于自找尷尬。
‘你真是賢妻良母啊,準時回家做晚飯。’他扶著玄關月兌鞋,還是進來了。
‘謝謝。’楊俐笑眯眯。
‘你家的人好幸福,像我這種單身漢每天只能吃便當。’他毫無實質意義地閑聊,心里有說不上的復雜滋味。
‘沒有啦,其實我燒的菜……不怎麼樣。’楊俐可受不住稱贊,心虛地承認,她只是喜歡做而已——可是恩恩卻寧願吃外面的便當。
‘光看你的臉,什麼菜都好下飯。’
她一怔。‘什麼?’
‘我是說,你很愛笑,微笑可以為任何事物加分。’
‘好棒的說法喔!’她一笑,彎彎的眉眼也跟著閃亮。‘我也希望如此,可惜家里的爐子和我有不同意見。不過沒關系,我煮的茶就不一樣了,對這一點我有三倍自信,你盡避放心。’
季聖理才不在意她拿什麼給他喝,凡正他都不會皺眉頭的。
廚房內采光充足,他坐在茶桌前,撫著深淺相間的綠色鋪巾一邊欣賞楊俐慢條斯理的優雅動作。近夕的暖光落在她頰邊,照拂她細致的輪廓,似曾相識的激蕩波揚,季聖理心頭一動。
嚴格說來,她其實不特別美,既不艷光四射,也非明媚照人,更不可能清純甜稚。
楊俐有的,是平凡中的秀致,輕易與人親近的,一種吸引他的韻味。光看著她左右走動他心底就有一道溫意通過,然後起而代之的,又是深深的失落。
楊俐走過來,端了餅干請他。他拿起一塊,卻反客為主地遞向她。
‘謝謝。’她發現他常有一些突兀的小動作,不過並不覺得介意。
‘你家一直住在台南是嗎?連地也買在這附近。’他若有所思,奇異地問道。
‘嗯,土生土長,我只有大學時到中部念書。’
‘台南好,我小時候也住這。’
‘那你後來搬家了?’
‘搬到台北,不過現在又一個人跑回來。’
‘北部比較有發展,不是嗎?’這個事實顯出他的反常。
‘我喜歡這里。’
楊俐發現他是一個念舊的人。難怪了,她從父親那兒看過他的作品,迥異一般新銳革命式的新潮取向,季聖理的建築風格特別原樸,注重了實用性質,所有別出心裁的設計都藏在不經意的穿梭中,驚喜探見他的創意。
不曉得他人是否也是這樣。那張年輕的俊臉不笑的時候一本正經,楊俐甚至覺得有點嚴肅,可是今天他就用摩托車嚇她了。
咦?她對他的注意……好像真的太多了,想起楊優曖昧兮兮的訕笑,她臉上掠過一抹紅。
季聖理的眼楮瞟到櫃子上兩本兒童畫冊,他清了清喉嚨,語氣變得小心。‘那天回去,我看到一個小孩從女圭女圭車下來,是你兒子嗎?’他戰栗求證,懷著薄弱渺茫的期盼。
‘是恩恩!’楊俐點頭,眼中瞬間流露天下所有為人母者的慈暉。‘他今年六歲,讀大班了。’
真的是她兒子!季聖理不知如何形容他的失望。
‘這時間他差不多也快回來了。’她笑。‘今天幼稚園辦遠足活動,是去參觀糖果工廠,希望他回來不會鬧牙疼。’‘你兒子……很可愛。’其實那天他根本沒看清楚。
‘真的嗎?謝謝!’兒子被褒沒哪個媽會不高興。‘不過他有點皮。’
‘小孩子活潑一點比較好。’
‘可是現在的小朋友都好早熟喔。’這也是楊俐頗為困擾的地方,她露出一抹沒轍的笑。‘有些事他比我還懂呢。’季聖理望著她發光的表情,一張俊臉越發沮喪。他干嘛要這樣言不由衷地與她討論她的幸福家庭?
‘我看,我這就告辭了。’
‘為什麼?你茶還沒喝。’楊俐留他。方才她就是不忍看他有閑無處去很想找人一起打發的模樣才請他進屋,怎地一會兒就急著離開了。
‘你先生也快回來了吧,不打擾你們了。’他識相地說。
楊俐的笑容忽然變淡,遲疑了一下。‘我沒有先生。’
季聖理的腳步停頓,愕然地看她。他听到什麼?她沒有先生?
什麼意思,她是未婚媽媽?
她的神色很快回復了,像在述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三年前離婚了。’
‘你……離婚?’
‘很奇怪嗎?’他的表情讓她覺得難堪,難道他對離過婚的女人有成見?
‘不,我只是——’
水笛響了,楊俐走過去關掉瓦斯,將開水盛入玻璃壺中。
對呀,上次他問過她是否一個人住時她只說到有個妹妹,根本沒提到丈夫。如果她有丈夫怎麼可能住在娘家,他太大意了。
般了半天,心酸都是多余的。
季聖理的唇角緩緩綻出一抹笑。
楊俐嘆息,踮腳想拿壁櫃內的茶杯。他不會看不起她吧?離婚的身份確實曾讓她遭遇不少不合理的對待,特別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奚落與憐憫,她不希望季聖理也和那些人一樣,用偏差的眼光看她。
身後竄出一只手,輕易替她端下了杯組。
‘謝謝。’她轉過身,差點就撞上魁偉的身體!她不知道他站得這麼近,下巴就在她額前,她瞪著他的胸膛,仰起頭,和一雙深邃明燦的眸子對個正著。她不自主地紅了臉,空間太狹近了,楊俐退後一步抵到櫃子,但距離並沒有因此拉遠,她笑了笑,季聖理也是。
‘給我吧。’她接過杯盤,他則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她剛放下杯子,肩膀便被拍了一下,輕輕地。她回頭,一襲陰影籠落,他彎身薄印了她的嘴唇。
‘跟我交往,好嗎?’他的聲音低柔,宛若詠嘆。
那個幸運而又不懂珍惜的男人,季聖理感激他!???什麼?
‘你……你別開玩笑!’她捂著嘴。
‘你有其他男友了?’
‘我沒有。’她坦白招認。
他笑得舒坦。‘那我們就可以試試。’
她發傻了,怔怔看他求愛的臉,不曉得怎會走到這一格來,猛然伸手推開他過近的身軀。‘你清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跟我交往,好嗎?’他重復。
‘你……我二十九歲了。’
‘我知道。’
這是不是太離譜了,她臉好紅,慌然失措,其被嚇住了。‘我們才第二次見面而已,你開這種玩笑實在不好。’她不相信季聖理說真的,他一定是在胡鬧。
他一臉認真。‘我沒那麼無聊。’
那她一定是踫上火車頭了,才有這麼沖勁的手法。楊俐可遇到難題,不知該拿季聖理怎麼辦。
‘想什麼?’尹芳能見她心不在焉的,連畫碼都排錯了。
‘啊,慘了。’楊俐回過神,連忙更正。
尹芳能過來幫她。‘怎麼啦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很詭異喔。’
‘想一點事,不小心閃神了。’真該糟。她居然為了他整天心煩意亂,倒像個痴傻的小女生,楊俐不禁懊惱。
‘什麼事?跟男人有關的話可以問我。’
‘老板!’
尹芳能挑眉。‘又哪一個青年藝術家跟你示愛了是不是?不錯呀,別老是拒絕人嘛。’
‘沒這回事。’
‘那你有什麼好惱的。’除此之外她沒見過楊俐有不開朗的時候,她是那種知足常樂的最佳典範。
‘我……’她記得尹芳能的先生也小她兩歲。‘尹姐,請教你一個問題好不好?’
‘盡避問啊。’
‘男人,為什麼有的男人會欣賞年紀比自己大的女性?’
‘這個嘛——’她很慎重地思考所有答案。‘女人年紀愈大愈有母性呀,愈溫柔愈具魅力,大方、熱情、性感……你看雷諾瓦的筆,畫成熟的女人遠比少女來得美麗。’
她笑笑。‘我老公是這麼告訴我的,他最愛我的熱情如火!’尹芳能的先生是個畫家,從法國回來的,專長是色彩濃艷的人體畫。
楊俐可听得耳根子都紅了。‘就只有這樣?’
‘這樣還「只有」?男人喜歡女人,除了這些之外還能有什麼?’
是嗎?那季聖理是喜歡她哪一點?她百思不解。
她實在是沒有必要這麼煩惱的,誠如尹芳能所言,楊俐身邊並不缺乏追求者,她大可依循前例用歉意的微笑將他淘汰出局。
只是楊俐不想這麼做。
對他的告白,她一點反感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