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橋、流水、石亭垂柳。
備幾樣小菜,飲溫酒入眠,難得休閑時候。
這種清靜的日子,偶爾過過也還算不錯。
一名男子懶散的躺在石亭屋頂上,一手枕著頭,一手拿著酒,蹺著二郎腿閉目養神。滿臉愜意優閑,連他嘴上的兩撇八字胡看起來都一副幸福美滿的模樣。
溫暖的午後冬陽,為冰冷的空氣帶入一絲暖意。這種安靜的時刻,最適合睡個小覺了……
「哇──」像是要反駁他的想法,靜謐的庭院中突地冒出嬰孩宏亮的哭叫,響徹雲霄。
男子被嚇得差點從屋頂上掉下來,驚魂未定,就听見女子的叫喊。
「冷如風,看一下你兒子怎麼了!」
听見嫂子的呼喚,他霎時哭喪著臉,重重的嘆了口氣。
唉,就知道沒那麼好命。
認命的向優閑的午後告別,他跳下石亭,去找他「兒子」,看看那小子這回又怎麼了。
長安城中人人喚他「冷二爺」,皇宮內苑、皇親國戚也尊他為「冷軍爺」──要在一年前,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誰敢不給他面子?就連當今聖上都極為重視他的諫言。
偏偏在這短短一年之中,不給他面子的人,就如雨後春筍般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先是小嫂子秦冬月,後是瘋婆子戚小樓,現在連那女圭女圭都騎到他頭上了。
唉,孔老夫子說得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冷如風,長安風雲閣的冷二爺。
為人風流不羈,嗜酒、愛美人!雖無師弟宋青雲那般清逸俊帥,卻也不難看。嘴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看起來就一副精明能干、聰明狡檜的模樣。
他自小遍讀經史百家,兵書、陣法更是倒背如流,非但能紙上談兵,若讓他帶兵出征,也是十拿九穩。
不過打仗這種麻煩事他可不干,通常都只是模模胡子、動動口,三兩下便將事情推得一干二淨,還讓那些接下戰事的將軍感佩他讓賢的心胸,更讓當今聖上相信自個兒真是知人善用。
不像魏大人的直諫明言,冷軍爺可是懂得迂回使計,少有得罪人的時候!
這官場里上上下下,全讓他一張嘴伺候得服服帖帖,怕是怕哪天若把人賣了,人家都還高高興興的替他數銀兩。
在長安城里,只要風雲閣的冷二爺一開口,鮮少有事情搞不定的。
但現在、如今、此時、此刻,他那張嘴,可就一點用也沒有了。
因為才幾個月大的娃兒哪听得懂人言,縱使冷如風的安撫之言如長江黃河般滔滔不絕,他懷中的小子可是半點也不領情,硬是使盡了吃女乃的力氣,哭個不休。
震耳欲聾啊!
雖說他早有先見之明,用軟布塞住兩耳,但那恐怖的哭泣聲還是源源不絕的鑽入耳中。
「我的小祖宗啊,你別哭了行不行?」他一臉悲慘,抱著娃兒從庭院這頭,晃蕩到庭院那頭。
近一年來,風雲閣中最慘的就是這了!莫名其妙被人栽贓了個嬰兒,他說不是,還得受眾人白眼!這風雲閣里的每個人都受了小嫂子的荼毒,認為他死沒良心,自己的兒子都不認,所以沒一個肯替他帶這娃兒。
每次這小子一哭,他鐵找不到一位有閑有空的下人,每個都一副忙到姥姥家去的模樣,唯一能讓他找到閑閑沒事的人。便是那小嫂子秦冬月。但這女人什麼事都精打細算,最善利用人,沒有好處的事,她就不干。
要她照顧小子?可以,但是要交換條件。
這些個月,她就仗著這點,把他當個傀儡使過來、喚過去,一會兒要他去玉泉鎮幫師妹,一會兒要他去洞庭瀟湘竹軒游說鬼醫白磊,好……青雲能如願娶回白曉月!這壞事都是他在扛,好人卻是她在當。
要單只這樣也就算了,畢竟這兩件事是在幫自個兒的師弟和妹;問題是,她總有辦法弄出一堆麻煩事來要他去收尾,弄得他欲哭無淚。
若是小嫂子秦冬月遇上瘋婆子戚小樓,這兩人在一起捅出的樓子就更大──偌大的長安城里,從相府到妓院,酒肆到茶樓,她們倆都要給它去逛上一逛、走上一回,偏生只要一開口,得罪的人就成百上千,而他就只得疲于奔命,靠著一張嘴安撫她倆招惹的各樣人。
受過幾次教訓後,他是能不麻煩秦冬月,便盡量別去麻煩她;因為最後她惹的麻煩,鐵比這小子制造出來的要大上好幾倍!
想到小嫂子,就不免記起瘋婆子。原本自玉泉鎮回來時,他便打算去侯爺府退親,卻為了青雲的事,他強擋白前輩一招,讓他休養好些天。他內傷才好,小嫂子就拖著他直往洞庭去;好不容易打道回長安,他卻成天忙著收拾兩個女人制造出來的麻煩。
結果到現在,他這門親事都還沒去退。
他越想越不對,事情一拖幾個月,若是讓太武侯對外一說,到時他想退都退不成了。
一想到要娶那瘋婆子戚小樓,冷如風就一個頭兩個大。當初是他自個兒向太武侯提親的沒錯。原先他是想,這樣做是一箭三鵰的美事,一來娶個娘子傳宗接代安安娘親的心;二來娶了這樣的瘋女人,他大可心安理得的繼續花天酒地;三來像戚小樓這樣沒人要的大姑娘,他肯娶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縱然城里盛傳此女不正常,做了不少驚世駭俗的事,無德無淑、思想怪異,但他想,不過小小一女子能惹出多大的事兒?豈難得倒他這風雲閣冷二爺!
誰曉得,她惹出的事是沒多大,卻樣樣麻煩!
猶記得幾個月前,他同她從玉泉鎮回長安,一路上只見像個好奇寶寶一樣──只要是沒見過的東西,她都要去模上一模、看上一看、學上一學,也不管人家要不要、想不想、願不願意教她,反正就是死皮賴臉的──非把事情給搞個明白不可。
從賣糕餅的攤子、流浪江湖的雜耍團、做店招大旗的商店,甚至是制刀造劍打鐵鋪子,光從這些被她凌虐的可憐人們中把她拉出來──就耗費了不少時間!
短短幾天的路程,讓她這麼一拖,直走了一個月才回到長安。
走過這麼一趟,他才了解為何長安人人對這小小泵娘避之唯恐不及;尤其當他們進城的那一天,最讓他體會深刻。
就見這太武侯府的千金小姐一露臉,長安大街上的鋪子,能關門的就先關門,不能關門的也讓店小二或下人在門口嚴密看守,慎防這位大麻煩一時興起便沖進自家鋪子中,東看西瞧、問南問北的,妨礙做生意。
因為戚小樓是貴族千金,眾商家不好得罪她,偏她要是一進門,便是一堆千間萬間的怪問題,雖然沒搞破壞,但那超級磨人的性子可也是讓人一個頭兩個大。再者,幾乎每家店鋪都有獨家的不傳之秘,那麼簡單讓人看去,他們還要混嗎?
他實在是受不了這瘋女人,何況若真娶了這女子,到時堂堂一位風雲閣二爺夫人,卻老拉著人問東問西,甚至追著人家跑,那像什麼話?
不行,他還得趁早退親才是。
真沒想到他聰明一世,卻胡涂在這一時,和太武侯討了這門親事,攬上戚小樓這大麻煩。
下次他要再選妻,一定曾記得,要先親眼看到人選,再下定論。
咦,小子不哭了。
沒听見震耳欲聾的哭聲,冷如風低頭,只瞧懷中娃兒不知何時已哭累睡著。
呼!他松了口氣,真是老天保佑啊。
闢道上,黃土飛揚。風,又干又冷。
路旁的樹也被覆上一層黃沙,沒像南方那般有著青翠的綠葉,此處的樹看起來是風塵僕僕的。
這是長安城外的官道,就像往常一樣,有不少商旅來往經過,進城的有,出城回鄉的也有。但不同于以往的,卻是這官道上、大路旁今日卻有人出了個小意外,而剛好這段官道上,此刻沒半個人經過。
只見黃土地上獨有一輛倒地牛車、一名受傷的老者,還有一位黃衫姑娘。
牛車上的麻袋掉落官道,有大半都破了口,其中的米糧有如點點雪花般散落黃土路上。
「對不起,對不起。」黃衫姑娘又慌又急的跪坐在地上,用手把米裝回麻袋,還不忘頻頻道歉。
「這位老爺爺,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跑出來的。」她也不怕衣衫髒了,只想將牛車扶正,卻沒啥力氣。幸得老牛勉力站起,倒把車身翻了點回來,她抓了跟木棍,在底下墊了顆石頭,然後使盡吃女乃的力氣,才將尚處于傾斜狀態的板車給翻了正。
「小泵娘,你怎地走路不看路?」老者不客氣的漫罵邊起身,發現自個兒的腳骨剛被牛車給壓傷了,痛得他皺起了眉。
黃衫姑娘忙迎上前去扶他,嘴里還不住的道︰「對不起,是我不好。老爺爺你還好吧?
你家在哪兒?我扶你回去!」
「你扶我回去,讓這一地米糧散在地上不成?」他不爽的吹胡子瞪眼。
「那……那該怎麼辦?」她一臉無辜的問。
那老者倒也毫不客氣的指使她,「這里離外廓城門不遠,你去那兒找一位叫藍石城的守門大兵,叫他過來幫忙……」
「哦,好。」她乖乖的點頭,轉身跑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間︰「那你現在怎麼辦?」
「廢話,當然是在這兒等你帶那小子回來。還不快去!」老者雙手一撐,整個人一撐坐上牛車,一邊氣呼呼的罵她。
「是是是。」她被吼得嚇了一跳,連連稱是,二話不說便抓起裙擺,毫不淑女的跑去找人幫忙。
跑到城門口,黃衫姑娘上氣不接下氣的直拉著守門的大兵,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把事情完整的講清楚。
也是巧,那麼多個守門大兵,給她一拉就拉到那位姓藍的。
藍石城一听完事情經過,便向上級說明了原由,告了假去幫忙;原來這人便是那凶老人的兒子。親爹摔斷了腿,長官很快便準了他的假,還讓幾位兄弟一起過去幫忙。
在幾位大漢的協助下,散落一地的米糧很快便被拾回麻袋中,一裝袋抬回了牛車上。
黃衫姑娘從頭到尾都在一旁幫忙、道謝,最後跟著回了老者的家,有人早請了大夫在屋里等著。
她擔心的望著大夫幫老人醫腿,幸好最後大夫說無大礙,只要休養一個月就行了。
她才要松口氣,卻听見老人激動的破口大罵。
「什麼休養!我要是休養,這千里飄香誰來釀?不休!不休!」
「藍老,你別和自個兒身子骨過不去。如今不比以往,你都已經五、六十歲了,這傷要是不好好休養,可難有復原的一天啊。」那大夫在旁勸他。
「哼,我若不釀酒,到時這各地酒南來提貨,咱們拿什麼給人家!」藍老頭張大了鼻孔,氣哼哼的說。
「爹,我來釀。」藍石城知道爹極為注重信譽,雖然他只學了些皮毛,但聊勝于無,便開口提議。
「放屁!你在城門駐守當兵,怎麼釀?這千里飄香最耗工夫,從刷洗酒槽到制造培養,然後釀造蒸餾成瓊漿玉液,每一樣都要小心翼翼,還得專心一意。你這小子那顆心從小就不在這上頭,能釀出什麼好東西!」藍老頭聞言又是破口大罵。自個兒子有幾斤幾兩重他怎會不知道,若在釀制的過程中一個不小心,只怕所有功夫皆毀于一旦,到時更沒有時間重來一遍了。
「可是,你的腿……」藍石城皺起了眉。
就當此刻,一旁那姑娘突然自告奮勇的開口了。「老爺爺,我來釀吧。」
「什麼?!」眾人詫異的看向她。
「老爺爺會受傷都是我害的,我來幫忙也是應該的。」
「你一個娃子會釀什麼酒?你懂個屁!」這下子藍老頭更生氣了,激動得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若不是一旁的大夫壓著。他肯定是不顧傷腳,要跳起來教訓這娃子了。
「爹,你別氣。」藍石城安撫了老爹,回頭間那姑娘,「姑娘,你……懂釀酒嗎?」她身上的衣棠此刻雖然沾了些泥,但那衣料子一看便知不便宜,想必家境定是不錯。這樣一位姑娘會懂得釀酒嗎?實在教他不得不懷疑。
「不懂啊。」她倒是回答得簡單明瞭。
丙然!眾人如是想著,卻听她接著說道︰「就是不懂才要學嘛。我雖然不懂,但老爺爺懂啊!老爺爺可以教我,我這兩個月可以代替老爺爺的手腳啊!」
「你個黃毛丫頭能有多大力氣,能刷得動酒槽、搬得動米袋?無知小兒說話大聲,也不秤秤自己幾斤幾兩重︰何況我又沒殘廢,要你這丫頭替我手腳干啥!」藍老頭氣火旺盛,這胸中之火是怎麼也消不下來。這丫頭可是以為自己能替得了他這老頭子?瞧她那小小蚌頭,能有多大力氣!
「老爺爺,話不能這樣說。我雖沒啥力氣,卻有心學習。你不是說釀酒最重要的是心嗎?
我來做可比藍大哥好上幾倍。況且你現在本來腿就不方便嘛!」
她睜著烏溜溜的大眼,不知死活的實話實說。
「你……你你你……氣死我了!你這丫頭給我滾出去!」他會受傷還不都是這丫頭害的!
藍老頭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拍桌子趕她出去。
黃衫姑娘駭了一跳,撫著心口好心的道︰「老爺爺,你別氣啊。瞧你臉紅的,小心爆血管啊。」
「你……氣死我了!阿城,還不給我趕她出去!」他氣得全身都在顫抖,一副恨不得把她痛揍一頓的模樣。
一旁的大夫忙又倒了杯茶給他順順氣,藍石城則忙拉著那姑娘出去,免得老爹真給她氣死了。
到了門外,藍石城不好意思的松手道︰「姑娘,真是抱歉,家父脾氣不好,你多原諒。」
「不不不,藍大哥別這麼說,這件事一開始便是我不對,我才要請你們原諒。真是對不起啊。」她被他的有禮嚇了一跳,忙對他鞠躬道歉。
藍老頭見兒子還在外頭和那丫頭說話,開口又喊︰「你還和她瞎扯什麼?
還不快進來!」
那麼凶。黃衫姑娘吐了吐舌頭,探頭瞧了眼屋內,只見那老爺爺還氣著呢。
「姑娘,家父現正在氣頭上,你還是先回去吧。」藍石城溫和的勸她。
「喔,好吧。」她縮回頭,想想也對,便道︰「我明兒個再過來學釀酒。」
「姑娘,我想不用了。釀酒的事,我爹不會答應的。」他苦笑著,希望她改變主意,省得老爹真給這姑娘氣死了。
她眨眨眼,露出燦爛的笑臉,「那可不一定。」說完,她向他揮揮手,便精神奕奕的回家去了。
瞧這姑娘才轉進大街,就見各家店鋪商家立刻依序派人出來站衛兵,個個嚴陣以待!豈料黃衫姑娘這次卻對各鋪子視而不見,只是興高采烈的經過而已。眾人松了口氣之際也不免納悶,這太武侯府的千金大小姐,什麼時候改了性子了?
原來此位黃衫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在長安城里赫赫有名、舉世無雙的超級麻煩——
戚大小姐,戚小樓是也。
她戚小樓別的不敢說很行,纏人功夫卻是第一流的,以前她可踫過更難纏的師傅呢。
丙不其然,在戚大小姐軟硬兼施、死皮賴臉、死纏活纏之下,十天後,她大小姐便在藍老頭滿臉的不甘願下,正式成了藍家酒坊的學徒。只不過,沒有什麼人是可以樣樣心想事成的,戚小樓當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