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有柴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必剝聲,還有他削馬鈴薯的聲音。
她裹著毯子,有些局促的坐在床角,偷看著他。沒有多久,她就從一開始的偷瞄,到最後忍不住大膽的注視著那個男人。
這個大胡子,一定有些年紀了。
他眼角有些皺紋,臉上露出來的皮膚好像皮革一樣,他黝黑的大手也是。
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活的手。
粗糙,卻靈巧。
不知怎地,他那種安靜做事的樣子,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
苞著,她突然領悟,那熟悉感,是因為他散發出的那種沉穩的特質,和家里的男人們很像。手里的湯碗,已經空了。因為血糖太低而造成的虛弱,也好了許多。看著那個人,她深吸口氣,掀開毯子,走下床,來到他身邊。
「謝謝你的湯。」她抓著空湯碗,緊張的開口。
他停下削皮的動作,抬眼,看著她。
「我叫耿初靜,初靜。」她指著自己,「你懂嗎?初靜,我的名字。」
眼前的男人,一臉的漠然。
他完全沒有嘗試開口,只是用那雙深黑的眼看著她。
她鼓起勇氣,微微一笑,「抱歉打擾你,但我得回家,你懂嗎?回家。請你幫我通知我家人好嗎?」
皮革般的老臉,完全沒有反應。
「你這里有電話嗎?或附近有電話?電話?你知不知道?就是那種會鈴鈴鈴的,可以和對方說話的。」
她一邊說,一邊不忘比手畫腳的表演給他看。
他眼也不眨的看著她可笑的動作。
「你看,假如這是其中一個電話。」她放下湯碗,拿來兩根黃玉米,一根放在他面前,一根放在她前面的桌上。她拿起玉米,按著上面的顆粒,做出撥號的動作。「就是電話啊,像是這樣,先撥號。」她放下她的玉米,拿起他的玉米,「然後它就會鈴鈴鈴!」
她搖著那根玉米,發出電話鈴聲,「鈴鈴鈴!」
「你听到鈴聲後,」她一邊說,一邊把那根玉米放在他耳邊道︰「就會接起來,說喂喂你好的電話。你懂嗎?電話?」
初靜期待的看著他,搖晃著那根玉米,「鈴鈴鈴?」
大胡子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
她喪氣的想,他根本听不懂。
疲倦再次席卷而來,看著手上的玉米,她頹然的坐在椅子上,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自嘲的苦笑著。
「我想,你應該也沒有手機吧?」
那個女人,坐在椅子上,一臉沮喪的看著他。蒼白的小臉依然沒有什麼血色,他過大的毛衣套在她身上,松垮的像隨時要從她柔弱的肩頭滑落一樣。實話說,雖然听不懂她在說什麼,但他的確看懂了她可笑的賣力演出。
電話。
她問他有沒有電話,她想回家。
他沒有電話,最近的電話,遠在好幾個山頭之外。但她的運氣奇差無比,暴風雪連吹了好幾天,直到昨天才稍稍停歇,而且恐怕等一下還會再繼續下雪。
他也很想帶她下山到村里,但事實是,在這種天候下,他沒有辦法帶她攀越幾座山頭去村子里,他也無法和她解釋清楚,他比手畫腳的天分,沒有她那麼好。
所以他只能忽略她仍隱含一絲希冀的眼神,重新低頭,削他的馬鈴薯皮。
那懊惱又急切的聲音,又再次響起,絮絮叨叨的,時緩時急。
他繼續利落的削著一顆又一顆的馬鈴薯皮,沒再多看她一眼,希望她講累了,發現他不理她,就會自動放棄。
但她沒有,非但沒有,還突然伸手抓住他拿刀的手。
「嘿!拜托你!」
他猛然一僵,盯著那搭在他手臂上的潔白小手,然後慢慢往上,順著那只手,從手腕到手臂,到她的肩頭,然後是那張執著且焦急的臉。沒有發現他的僵硬,她憂慮的直視著他,哀求著,「拜托你,我必須盡快回家,你懂嗎?我被人綁架了,我不是自願到這邊來的,如果我不快點回去,我家人會擔心的!那些人,那些綁架我的人,會利用我威脅我家人,我一定得快點回去,至少也得想辦法通知他們,讓他們知道我是安全的!」
她在求他,他知道,她的眼里浮現不安。
因為說得太快太急又太過激動,她一下子又喘不過氣來,唇瓣又再次因缺氧而發白。
「求求你……」
那雙美麗烏黑濕潤的眼眸,開始泛著淚光,莫名抽緊他的心。
「我得下山,回到平地。」她用那縴細的手指,比出山的形狀,又比出山腳的平地。「山,平地,你懂嗎?」
「我。」她再接再厲的指指自己,再比了一次山與平地,用兩只手指,比出往下走的動作,道︰「必須下山,打電話。」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送她下山,但他做不到,看著她蒼白的小臉,他開口。「抱歉,但我無能為力。」
至少現在不行。
他搖了頭。不是困惑的搖頭,是堅定的搖頭。雖然听不懂他說的話,她仍看懂了他表達的意思他黑亮的眼,完全沒有一絲疑惑。
他是在拒絕她。
在印度,搖頭是同意答應的意思。
不知怎地,這古怪的念頭,突然荒謬的冒了出來,讓她只想苦笑,可惜他長得一點也不像印度人。
沮喪再次爬上了心頭。
她張嘴想再說話,一陣暈眩卻突然上涌,她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一晃。
倉皇中,她伸手想抓住桌子穩住自己,卻使不上力,原以為會砰然倒地,一雙大手卻接住了她。初靜睜開眼,眼前卻仍是黑的,只有模糊的影子,可她能清楚感覺到,他將她抱了起來,讓她靠在他強壯的肩頭上。
「對不起……」她開口想道歉,聲音卻如游絲一般。
他咕噥了一句,語氣里似乎透著無奈,厚實的胸膛,因深呼吸而起伏著。
「我很……抱歉……」她虛弱的道。
他抱著她,幾個大步就把她抱回床上,讓她躺在溫暖的毛皮上頭。
「我……不是故意的……」
眼前巨大的黑影遮住了她因貧血而滿布黑點的眼,她一瞬間慌了起來,雖然剛剛只剩模糊的影子,但她至少還看得到一點點,可前面有東西一遮,她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不要……」她緊張的喘息著,然後才慢半拍的發現,遮住她雙眼的,是他的手。
「妳必須休息。」男人遮著她的眼楮,沉聲說。
他一定覺得她很煩,才會遮住她的眼楮。
她喘著氣,不死心的抬手抓住他覆在眼上的大手,「拜托……我……一定得快點回去……」這一次,她明顯感覺到他嘆了口氣,然後他把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的嘴上。他並沒有用力,只是輕輕捂著,意思清楚而明顯。他要她閉嘴,不要再說了。
焦慮、不安和莫名的委屈,緊緊抓著她的心,淚水涌上眼眶,然後滑落。
他僵了一下,然後移開了手。
縱然如此,她還是看不到什麼,依然只有模糊的身影,在那一秒,她只覺得尷尬窘迫,卻無法停住那難堪滾落的淚水。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無法決定應該怎麼做。
然後,他把羊毛毯拉到她下巴,替她蓋好,這才轉身走開。
驀地,她喉頭一哽,才發現,在剛剛那一秒,她竟希望且以為這陌生人會安慰她。
甭單的感覺,如海潮般洶涌而來。
他對她本來就沒有義務,她難過的將羊毛毯拉到頭上,遮住自己淚濕的臉,翻身面對石牆,想著親愛的家人,哭到睡著。
喀。門關上的聲音,小聲的幾乎听不見。她躺著不動,一直等到他的腳步聲逐漸遠離,才爬了起來。
爐子上,一如往常,有著一鍋熱湯,桌上則放著一籃溫熱的面包。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的身體逐漸好轉,她不再走個幾步就覺得頭暈目眩,也逐漸開始吃得下熱湯之外的固體食物。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也越來越不安心,焦慮在心頭層層堆積,就像屋外那些厚重的雲層。
這個大胡子並沒有對她不好,她恢復意識後,他把床讓給了她,和那只狼睡在壁爐前,但是他也不曾表示出要帶她下山,或去報警通知官方人員。
情況不太對。
她知道這里地處偏遠,但一般人遇到飛機失事者,會像他這樣處理嗎?
上直升機之前,她就被蒙住了眼,無法判斷起飛後,究竟過了多久的時間,但再久,應該也沒有超過一天吧?她估計了不起半天而已。半天直升機能飛多遠?再遠也該會有個人煙,他就住在這里,不是嗎?她不相信他無法聯絡到其它人。這幾天,她找到了一支筆和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在上面畫圖給他看,她畫出了綁架與墜機,他還有狼,和這間屋子,山與城市,以及電話。
她甚至寫出了家里的電話號碼。
她知道,他看懂了,但是他並沒有做出要帶她下山的表示,只是搖了搖頭,再次拒絕了她。
她想破了頭,就是想不通他為什麼不報警,不讓她下山,不去通知其它人。
就算是因為天氣不好,但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雪,也早在三天前就停了。
這附近,除了他,一定還有住著別人,不可能只有他一個。
可是她從沒看見他離開這屋子的周圍,也沒看見有人來。
懊不會,他其實想軟禁她?還是他想把她養好之後,賣給別人當奴隸?或者更慘,把她的器官賣掉?
人體器官很值錢,她听阿浪說過那些可怕的故事。
所有荒謬恐怖的想法,在腦海里一一涌現。她告訴自己,他是個好人,他照顧她,給她食物吃,還安慰她,他不可能會把她賣掉。可是,這兩天,幾次她試圖走出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其它建築,每次還沒走遠就會被他發現,他總是強勢的硬把她扛回來,不管她怎麼抗議,他都完全無動于衷。
瞪著桌上那些食物,她知道那只是安撫她的假象。
他不太對勁,這里不太對勁。
不安像毛毛蟲一樣,在背脊上漫步。
初靜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頭,終于下定決心。
情況不對,她不能繼續待下去,她得離開這里。
她爬下了床,穿上布鞋,從他的衣櫃里拿了一件外套;前兩次出去,她發現自己原先的那件太薄,擋不住寒風。
她取下他掛在牆上的獵槍,又偷!不,她只是借,她借了他在衣櫃里鐵盒中的子彈,把子彈裝填好之後,剩下的全放到外套口袋里。
一邊裝著子彈,她忍不住又懷疑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他真的對她心懷不軌,怎麼可能還把槍留在這里,任她取用?但是……可惡,就算他是個好人,她也不能冒險留在這里。她不只想回家,她必須回家!臨出門前,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把他掛在門後的背包拿下來,裝滿了桌上那籃面包,然後背上。
她知道這樣未經詢問就借取很過分,但等她安全之後,她會還的。
慢慢的,她將門打開一條縫,朝外面偷看。
經過三天的日曬,地上的雪已經融化了一些,她可以看見那大胡子的腳印,消失在左邊的樹林里。
她把門拉開,鑽了出去,然後蹲低身子,迅速把門關上。
這一次,她沒有像前幾次一樣,直接朝前面空曠的草原走去,而是壓低了身子,躲在灌木叢中,照老爸的教導,借著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