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波光鄰鄰。陽光爬上了藍天,溜達進窗內。屋里的男人早已清醒,折好了被子,在地上做著單手伏地挺身。汗水從他的毛孔中滲出,在他黝黑的皮膚上流動r浸濕了他身上的長褲,也浸濕了他的發,連地上都已經積了一攤水。
他重復著同樣的動作,直至到達鍛煉的數目,才站起身,走到浴室里沖洗身體。
這里正在過夏天,氣候十分溫暖潮濕,不像山上。
這地方的生活步調也很緩慢優閑,加上他又是客人,沒有任何人叫他做任何事,她的家人顯然也不希望他多做什麼。
幾天過去,為免身體變得太遲鈍,他忍不住在屋子里做起運動。
站在浴室,他打開水龍頭,讓溫暖的水沖刷過汗濕的身體。他手臂上的槍傷,已經好了大半,雖然還有些泛紅,但沒有任何感染的危險。半個月前,一下飛機,他們就被接送到了她家。他們是在凌晨天未亮時到她家的,韓事先通知了她家人,所以他的存在,沒有造成太大的騷動。
她的母親鄔曉夜,活像和她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般,他一開始還以為她母親是她的雙胞胎姊妹,但她沒有姊妹,他記得。
他記得的事,太多了。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在不自覺中,他早已將她說過的話,全都牢牢記在心里。
她的父親耿野,有著某種熟悉的感覺,讓他神經緊張,他很快就發現那家伙是同類。
她家的男人,都有著同樣讓人緊張的氣味,不是他們真的散發出味道,而是他們那種狀似輕松,卻隱約仍略帶緊張感的行為舉止。
他認得出同類,即便他們看似文明,藏起了尖爪利牙,用微笑和紳士的舉止掩飾,他仍能嗅聞出那在禮貌外衣之下的獸性。
包何況,那幾個男人在他面前,根本完全不試圖去掩飾。不知怎地,那讓他好過了一些。他或許不太會應付人,但他知道怎麼對付同類。韓將他帶到這個房間,給了他一條被子。房里的床是軟的,還有舒適透氣的床罩,和兩個羽毛填充的枕頭。
他不是不感激這些人的好意,但在經過一個小時的折騰後,他最後還是選擇躺在地上。
他睡不慣軟床,寧願睡地板,也無法在那張柔軟的床上放松下來。
半個月了。
她認得所有的人,她的父母叔伯、兄弟姊妹,甚至每一個紅眼的員工。
只除了他。
紅眼的醫生曾劍南,說她有創傷後遺癥,因為太過害怕,所以她的腦袋自動關機,將那段時間隔離。
她的記憶,只到她掉下直升機之前。
其它的,她全都忘了。
她不記得卡卡,不記得在山上和他生活的一切,不記得所有他珍惜收藏的點點滴滴!十數天過去,她依然畏懼他、害怕他,不願多看他一眼。阿南說,他不曉得她會不會恢復,根據以往案例,有人後來有再記起,也有人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一開始的震驚,在過去幾天,慢慢平復了下來。
她不記得,但他記得,他沒辦法就這樣放棄。
如果可以,他只想將她帶回山里,將她收納在他的羽翼之下,將她保護在自己的懷中,但情況不允許。
他必須以她的利益為最先考慮。
所以,他繼續留著、等著,忍受著那些陌生人的眼光,忍受著她畏懼的態度,忍受著她父親的不友善。
他知道,那個男人非常想把他給捆起來,丟到海里喂鯊魚。
那家伙唯一沒動手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母親反對。
說真的,他還寧願能讓那個殺氣騰騰的男人有這種機會,也不想看見她畏懼自己。
伊拉帕關掉冷水,抓了毛巾擦干自己,走回房里。
當他看見那雙他特地帶來當借口的皮手套,心頭不自覺抽緊了起來。這地方很溫暖,太溫暖了。他懷疑即使到了冬天,她也不需要用到手套。就像,她其實一點也不需要他……這個認知,讓他胸口發悶。
在山上,她只有他可以依靠,但在這里,她就如阿南所說,是一個小鮑主,擁有城堡及軍隊在保護她;說她的家人是支軍隊,真的一點也不夸張。
她不需要他。
餅去幾天,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這件事。
即便如此,他依然在穿上衣褲後,把那雙柔軟的皮手套塞到了褲口袋里。
看著桌邊窗外那湛藍的大海,他深吸了口氣。
她不可能不記得他。
這麼想或許太過自大,但他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能讓她想起。
可這些天,他和她中間總隔著太多的人,他沒有機會,或者該說,她不讓他有機會和她單獨相處。
那是因為她害怕。怕他。但有時候,他會逮到她在看他,然後她會匆匆垂下視線,但有幾次他敢發誓,她的眼神彷佛是認得他的,甚至隱含著一抹痛楚。這兩天,他真的,忍不住,開始懷疑……
「那家伙到底還要在這住多久?」听到耿野重復問出這一百零一次的問題,鄔曉夜翻了個白眼,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他是小靜的救命恩人。」繼續削著隻果皮,她看著一臉老大不爽的在旁邊打著蛋汁的老公道︰「我以為我們討論過,他高興留多久,就能留多久。」
「他不過救了小靜一命,難不成要她以身相許?」把牛女乃加到蛋汁里,繼續用力打著蛋汁,耿野不以為然的道︰「拜托,現在都什麼年代了?」
「兩次。」她看著那大放厥詞的男人,正色道︰「他是救了她兩次,而且我非常感激。」
听到老婆強調後面那一句,耿野咕噥著︰「我又沒說我不感激。」鄔曉夜好笑的看著他,開口道︰「你很感激,所以你才想趕他走?好奇妙的邏輯。」
一時間,有些啞口。耿野粗聲辯解道︰「拜托,我哪有,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她挑眉等著。
他張著嘴,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小靜不喜歡他。」
沒錯,他真是他媽的聰明!
抓到這一個事實,耿野把蛋汁倒進爐上的平底鍋,一邊得意洋洋的評斷道︰「老子我用看都知道,那家伙讓她害怕!就算那小王八蛋是她的救命恩人,我們也不應該讓這個會讓她害怕的家伙住家里,他要是高興,大可以去住旅館。」
她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如果小靜真的害怕,我們當然應該這麼做。」
「如果?什麼叫做如果?」他擰眉,看著老婆,「妳什麼意思?」
「我覺得,伊拉帕讓初靜緊張,但害怕?」曉夜又聳了聳肩,把削好的隻果,一一在白瓷盤子上擺好,然後轉過身,看著那擰著濃眉的男人道︰「我不認為她怕他。」
「她當然怕他,拜托,她完全不靠近他,連多看他那張臉一眼都不敢。」他輕松的甩著平底鍋,滑女敕的牛女乃炒蛋在鍋里翻動,一邊不忘提醒老婆。
「別告訴我,你認為你的女兒以貌取人。」她不以為然的把杯子在餐桌上擺好。
「我沒有那麼說。」他把柔女敕的炒蛋盛到盤子上,回身放到長桌,挑眉道︰「但妳不能否認,他那張臉,一般人看了都會害怕。」
他話聲剛落,阿南就打著呵欠晃了進來,一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杯子,先喝了一口牛女乃,才笑著道︰「耿叔,曉夜姊,早!」
「臭小子,叫我大哥!」耿野聞言,伸手抽了他一腦袋,不爽的開口指正他的稱呼。
這些死小子,全都跟著小嵐叫他叔叔,叫曉夜姊姊,活像他老牛吃女敕草似的,他也不過才大她幾歲而已好不好?
「咳咳!大哥?」阿南嗆了一下,挑眉回問。
「怎麼?你有意見?」
「沒有。」他怎麼敢有意見?雖然已經步入中年,這男人可是還能將他打得像豬頭一樣咧。阿南見風轉舵,靈巧的甜叫一聲︰「大哥,早。」
這還差不多!
「恬恬呢?」最近為了初靜的事,這幾個小子都回來了,這一對夫妻被分配到公寓這邊住,平常這兩個老黏在一起,怎今天不見蹤影?阿南聞言,咧嘴一笑,「她在洗澡。」
「瞧你一臉色胚樣!說,早上干了什麼好事吧?」耿野眼一瞇,逼問。
這男人真是的!
曉夜打了他結實的背肌一下,紅著臉出言喝止︰「喂!你一大早說些什麼鬼?還不快把鍋子拿去洗!」
阿南在一旁偷笑,見耿野轉頭瞪著自己,為免再遭流彈擊中,他馬上收起笑容,起身去幫忙曉夜做生菜色拉,不忘開口轉移話題︰「對了,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還能聊什麼?家里明明有那麼多房間,但你們忘恩負義的『耿大哥』,卻想把初靜的救命恩人趕出去!」
「拜托,那家伙根本存心不良!」耿野不爽的抗議。
「你憑哪點下的結論?」曉夜插著腰,挑眉問。
雹野把下巴一抬,雙手抱胸,瞇眼看著她道︰「憑我和他都是個男人!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
原本還有些惱火的曉夜,瞧他這副模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吧,這點我是無法反駁啦。」
「本來就是,我告訴妳,他這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眼!小靜擺明了就是怕那家伙!誰知道她失憶時,那老粗對她做了什麼?說不定他根本從頭到尾都在說謊!」
「不要睜眼說瞎話,你要是認為他在說謊,還會讓他進門?」曉夜不滿的瞪著他,「還是說,因為你老了,所以看人的直覺變鈍了。」
雹野抽了口氣,橫眉怒目的,「不管怎樣,我不認為讓他留下來是好事,不信妳問阿南,這時候,是不是不該讓那家伙留在這里刺激她?」
耶?為什麼炮火又轉回來了?
原本抓了一片隻果偷吃的阿南一臉無辜,想溜卻又沒辦法,見眼前兩個長輩一起瞪著他,等他發表意見,他吞下嘴里的隻果,干咳了兩聲,道︰「那個,話說,我是覺得,讓伊拉帕留下來,的確是會刺激到小鮑主。」
「妳看,我就說吧!」耿野一臉得意洋洋。
「但是……」鄔曉夜眼一瞇,阿南立刻再開口,不過不忘移到曉夜姊身後的安全位置,才嘻皮笑臉的道︰「我也不認為大哥你該趕伊拉帕出門啦。」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她懷孕啦。」
「你說什麼?」耿野抽了口氣。中文男女的他與她,念起來發音是一樣的,為了以防兩人誤會,阿南眼也不眨的補充︰「我是說初靜喔,不是伊拉帕。」
「廢話!男人怎麼會懷孕?」耿野暴跳如雷,咒罵連連,「該死!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阿南一臉同情的看著他,解釋道︰「那個,他們被大雪困在山上兩個多月,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他又救了她,互相吸引是很正常的!」
再也听不下去,耿野氣得咆哮出聲︰「他媽的!那丑不啦嘰的臭小子在哪里?」
眼見老公怒不可遏的揮舞著濕淋淋的平底鍋,大踏步朝門口走去,曉夜一個箭步擋在他面前。
「你想去哪里?」
「當然是去宰了那小王八蛋!」他火冒三丈的吼著。
「宰?為什麼?因為她懷孕了嗎?你怎麼知道是誰強了誰?」她瞇眼問。
被老婆這樣一問,耿野呆了一下,不敢相信的拉高了音調道︰「拜托,當然是那家伙!妳總不會認為是初靜她!」
「為什麼不可能?」她冷冷再問。耿野張口結舌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句話飆出口。
「可他是個老粗啊!她怎麼可能會喜歡像他那種大老粗!」
「你也是老粗啊。」曉夜毫不留情的指出,「我還不是嫁給了你。」
「但是!可是!」他火大的說︰「那不一樣!」
「哪不一樣?」她捺著性子問。
看著老婆,一時間,耿野莫名啞口無言,好半晌,他才惱怒的找到另一句。「拜托,她才二十三歲而已!」
「是已經二十三歲了!」
鄔曉夜抓下他手里洗到一半的平底鍋,走回料理台旁。「你如果要去找人算帳,最好先搞清楚凶手是誰,不要到頭來搞錯犯人,看你多尷尬!」
「可她失憶啦!」這樣叫他去哪里確認誰是凶手?難不成叫他去問那小王八蛋?
「你知道就好。」她沒好氣的把平底鍋放進洗碗槽內清洗。聞言,阿南在旁邊撲哧笑了出來。
雹野驀地橫過一眼。他閉上嘴,兩秒,可是等他坐回最遠的椅子上,又忍不住再開口道︰「大哥,你知道,曉夜姊說的沒錯,除非小鮑主想起來,否則我們真的不可能知道是誰強了誰,當然,你也是可以去問伊拉帕啦。」
听到那一串話,耿野隔著長桌,朝他狠狠一笑,「小子,你皮很癢嗎?」
阿南一听,雖然還想說什麼,不過這回聰明的忍住了。他干笑兩聲,然後立刻低頭吃著自己弄來的一大碗生菜色拉,堵住自己多舌多話的嘴。
雹野冷哼一聲,轉過頭,晃回顯然有些發火的老婆身邊。
曉夜洗著鍋子,不理那個在她身旁繞來晃去的男人。
他忍了大概五秒,然後有些不甘心的開了口。
「妳干嘛一直幫那家伙說話?」
「當然是因為!!」她張嘴,卻又在最後一秒,把幾乎吐出的話,收回了嘴里,反道︰「我不告訴你,你這麼聰明,自己去想!」
「老婆!」
陽光照照生輝,照亮一室。耿野在老婆旁好說歹說,但曉夜就是不理他,只是把餐盤和面包塞到他手中,指揮他把早餐端上桌。阿南忍著笑,埋頭猛吃,一邊看向門口,剛剛那里還有道被晨光拉長的黑影,現在卻已經消失。
那道影子出現好一陣子了,他猜他知道那是誰,而如果她剛剛在那里卡住了,表示另一個男人顯然也在。
可憐的女孩,被自己說的謊給噎住了。
再灌了一口牛女乃,他忍不住開心的想!
炳,幸好他當時談戀愛,沒那麼多阻礙,一定是因為他平常好事做多了,所以才這麼好人有好報!
初靜沒有想過,會單獨在客廳遇見他。
不是說沒有機會,而是這幾天,她總是盡力避免和他獨處,那並不是太難,因為她的事,家里到處都是人。
她把家人當作擋箭脾,將他擋得遠遠的。她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現在。
在下樓之前,她怎樣也沒想到,下來吃早餐時,會遇到他站在餐廳門外。他穿著牛仔褲和黑色的T恤,兩手插在褲口袋中,靜靜的靠牆佇立著。半掩的門內,一再傳出的爭執聲中,不時夾雜著他的名字。
她一下樓,他就發現了她,但他並沒有朝她走來,只是在原地站著,隔著一整個客廳的距離,凝望著她。
在那一秒,她有種沖動,想轉身就跑,然後她听到老爸指責伊拉帕說謊。
一股惱怒,讓她很想進門抗議,替他說話,但她不能,她沒有資格與權利。
她失憶了,而且她應該要很怕他,她應該要趕快轉身離開,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以免功虧一簣,可她做不到。
當他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用如此痛苦又壓抑的眼神和表情凝望著她時,當他忍受著她所造成的傷害時,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