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死!
他奮力呼吸著,運著氣,和那該死的迷藥對抗,大量的汗水從他每一個毛孔中滲冒出來,浸濕了他的衣。
動啊!
他在心底咒罵,試圖再次移動雙手,控制自己的身體。
動啊!
他一試再試,直到他如願翻過了身,抖著手,狼狽的撐起了自己,但還是只能跪在車里喘氣。
汗水如雨,他可以聞到那迷藥的味道,他應該要等,等她說的一刻鐘過去,但他不敢冒險,城里有妖物,他知道,因為他看過。
這座城太大,而且一年比一年變得更大,人們從五湖四海而來,在此聚集交易,人潮、市集與房舍,早在好幾年前就失去了控制,滿出了城牆,往外擴散,店鋪取代了農田,交易的喧囂替換了蟲鳴鳥語。
那些妖,混雜在人群里,和人住在一起。
除了他之外,沒人注意。
但他視而不見,因為他不想多管閑事,他不想多惹麻煩,他不想被注意。
可如今,她身陷其中,還是最危險的那一區,那些住在番坊里的胡人,多數都不是壞人,可有些是,其中有好幾個,散發出非人的氣息,而他們此刻大部分都在那間玲瓏閣里。
他總是閃避著他們,掩藏自己的氣息,直到現在。
他吸氣入丹田,再次運氣,再次嘗試逼退藥物,將那每一滴,都從血管毛孔里逼出。
大汗汪洋,他覺得自己像是整個人浸在水里。
他緊咬著牙關,繼續听著她的聲音,不敢漏掉一絲一毫,害怕她會在他來得及之前,遇上那些非人的妖物。
他听著她的動靜,听著她周遭響起樂音,然後,他嗅聞到那危險的東西。
那個非人的,披著人皮的,妖怪。
那妖靠近了她,和她說話,對她伸出了手。
一瞬間,胸口的心因恐懼大力跳動著,他差點失去控制,利牙伸長戳刺著他的唇肉,堅硬的指甲深深嵌入車板之中。
他的背弓起,肩骨寞出,幾要掙破了皮,他能感覺血液快速奔流,身體像要被撕裂。
痛苦的咆哮,幾乎要逸出唇齒。
不!
他必須,他得維持自己,他必須是風知靜,必須是!
至少,還得是人形——
他喘氣、再喘氣,壓抑著那幾近失控的狂暴。
終于,他控制住了那野蠻的沖動,取回了自己的控制權,而最後一絲藥性,也已全部排除體外,不再殘存。
下一瞬,他扯下墨黑的車簾,蒙著自己的頭臉,只露出發亮的眼,沖進迷離的黑夜里。
***
琵琶琤琤,胡笙幽幽,箏弦震動,共鳴一曲。
夏的夜,風微熱。
侍女們,端上了一盤又一盤墊著冰塊的甜品與冷飲。
芙蓉紗帳輕輕,隨風飛揚,帳後廳里,舞姬們如花般盛開,她們整齊畫一的跟著樂音的節拍,抬著手,扭著腰,挑逗著,輕笑著,吸引人們的視線。
她們是花,她們是風,她們是雨,即便只是眼角眉梢、縴縴玉指,也透著萬種風情。
驀地,一個音符之後,眾樂齊停,隨著那輕快的樂音止息,舞姬們也在同時做了最後一次旋轉,全數趴倒在地。
掌聲響起,但舞姬們沒有退開,依然趴在地上。
彈琴的樂師,抬手,獨奏。
樂音琤琤,如水。
最中間的那位舞姬抬起了手,她十指如花,似春芽般,隨著輕柔的樂音,慢慢向上蜿蜒、伸展。
每個人都看著她、盯著她,瞧著那明明背對著所有人,卻恍若帶著魔力的舞姬,他們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舞動著她的肢體,迷惑著人群。
忽然之間,大鼓一響,眾樂共鳴,她轉了過來,臉上戴著一張神秘的金色面具,只露出一雙貓一般的大眼。
她舞動著上前,其他舞姬向旁散開。
那個大食商人就是在這時,試圖伸手抓住她。
但她早已有防備,她輕笑著跳開,舞上了雲卷桌案,旋轉著、舞動著,她的皓腕如玉,媚眼如絲,玉足上鈴鐺叮咚,如春之雨。
舞姬們趁此投出了彩色的絲帶,舞動著它們,讓它們圍繞著她,如七彩祥雲般,隔開了她與那些的商人。
樂聲未停,琴音更響。
忽地,一名以黑布包著頭臉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他有一雙琥珀色的眼,她從中看見他的憤怒,堂到他的焦急與擔心,然後是認出她時的驚愕。
她沒想到他會來得如此快。
她沒想到他會真的認出她,她告訴他,她戴的是面紗,不是面具,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只一眼而已。
男人愣住了,但她沒有,她不能停下來。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可她全身上下都好似在那瞬間,因為他而燃燒沸騰了起來。
他的雙眼變得更亮,亮得幾乎像是黃金。
那麼多年來,他第一次看著她,真正的看著她,專注熱烈得像是要將她吞噬一般。
胸中的心,跳得是那樣的快,她覺得好熱,她無法不盯著他,但那會毀了一切,讓別人注意到他,她費盡全力,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卻依然清楚知覺他的存在。
在那灼人的視線下,她狂熱的燃燒著,繼續跳著誘惑魅人的鳳凰之舞,她為他而跳,為他而舞。
她在他的注視下,由生而死,再由死重生。
在激昂的樂音中,她往後彎著腰,伸長了如飛羽般的雙手,加快了旋轉的節奏,一次比一次更快。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怕他會不顧一切上前,將她扛走,可是他沒有。
他來時她知道,他走時她也曉得。
即便不用眼楮看,她也清楚,他就像火,她無法不注意他,不可能忽略他。那一剎,明明身軀仍在舞動,但心卻在他離開的那瞬間冷得發顫。
他沒有將她強行帶走,他選擇了救人,他要離開。
這一次,是她推波助瀾。
她應該要慶幸他照著計劃行動,里昂是因為她才被抓的,可此時此刻,她卻只覺得痛。
胸中的心,奮力狂奔,酸澀的熱意涌上眼眶,她多希望那飛灑在火光下的水光,是汗。
她旋轉再旋轉,用所有的力氣驅策著肢體,直到擠出了最後一絲力氣,直到樂音陡然再止,然後她才同時停了下來。
掌聲與喝采如雷一般,洶涌澎湃,它們震動著空氣,撼動著屋瓦。
她喘著氣,渾身是汗的站直了身體。
周圍的一切,是那般模糊朦朧。
結束了,就這樣。
他不會要她,不會為了她留下來,再過幾年也一樣。
她其實一直很清楚,在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和他都還是孩子時,她就知道她留不住他,他想要自由,需要自由,他不想被拴住,不想被關在牢籠里。
可她不能不試過就放棄,她自私的試了又試,試了再試,用盡了一切方法,想讓他忘記外面那片寬廣的天地,想讓他心甘情願留下來,她總覺得自己可以成功,總以為能找到讓他快樂的方法。
可是,她的努力不曾成功過。
他不快樂,而且他不要她。
紗如雲,再起。
是該退場的時候了,面具里,淚與汗立織在一起,她搖搖晃晃的轉身,卻只覺腳軟。
眼前的一切,晃動著。
她不能昏倒在這里,她必須離開,但她喘不過氣來。
看見燈火時,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屋子旋轉起來,七彩的輕紗翻飛著,掌聲仍在響,杯觥交錯著,人們臉上掛著吊詭的笑。
她醉了嗎?
恍惚中,她竟奇怪的注意到紗帳外,那些原本敞開的門窗,不知何時已全被人關了起來。
不,她沒喝酒,她在酒里下了藥。
她搖了搖頭,然後才領悟,是那些香,桌上那些焚香有問題。
糟糕。
頸後的寒毛,豎了起來,她的計劃是要放火不是傷人,所以將那些油繩火線布在外頭,它們全都不在這里,想也沒想,她搖搖晃晃的下了桌案,當機立斷抓起一旁牆上的油燈就往紗帳上丟去,大喊。
「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
可酒樓里的舞姬與酒客們只是看著她傻笑,他們甚至沒試著滅火或逃跑,屋子繼續旋轉著,笑聲在耳邊回蕩,她奮力朝後門擠去,卻看見了一張又一張可怕的笑臉。
她踉蹌的來到緊閉的門邊,可有個男人拉住了她,她試圖掙月兌,卻掙不開,她手腳因那些迷香而無力。
他笑著和她說話,但嘴巴咧得好開好開,太開了。
那人的嘴,夸張的咧到了耳邊。
糟糕。
她想著,然後听到一聲慘叫。
不是她,是其中一個商人,和他同桌的友人,咬住了他的脖子,正在吃他,那人的血噴濺到她身上。
驚叫聲接二連三。
青面的侍女吞吃著舞姬,送酒的小二伸出獠牙撕咬著客人。
眨眼間,到處血流成河。
看見血,人們起了騷動,終于清醒過來,開始爭相奔逃,但門窗緊閉著,讓人無處可逃,眨眼間,原本歌舞升平之地,已變成恐怖的血池地獄。
「不要啊——」一個男人被撲倒了。
「放開我——放開我——啊——」一個女人驚恐的被壓在擺滿食物的大圓桌上。
妖物們在封閉的空間里,大肆獵殺,像狼群撕咬著羔羊,但她早已無力顧及他人,緊抓著她的那個人,已張開了血盆大口,倏然朝她而來——
銀光試著掙扎,但胸中的心再也不肯多跳一下,黑暗在同時從八方而至。
籠罩。
就在她以為大勢已去之時,一旁緊閉的門板突然爆裂開來。
一只長毛硬爪的大手出現在其中,抓住了那妖物的腦袋,阻止了那張嘴,她看見他雙眼暴出,滿臉驚懼,緊抓著她的手,因疼痛松開。
唰地一聲,那只怪物被拖了出去。
混亂中,她臉上的面具斷了線,滾落一旁,她抬起小臉,搞不清楚狀況,只看見破掉的門板外,高懸夜空的明月,和門外也已燃起的火舌。
被拖出屋外的妖,發出淒厲的慘叫,但那慘叫沒響多久,就突兀的中斷,只留余音回響。
沒了支撐的力道,她往後軟倒,四處都是燃燒的絲與紗,火舌吞噬著布料往上,開始舌忝噬木梁,可妖怪們仍在爭相撕咬著奔逃的人。
她得出去,必須逃出去——
雖然知道自己得盡快離開這里,她卻沒有力氣,只能頭暈目眩的靠在牆上,費力的喘著氣,看見另一只妖怪發現了她,見獵心喜的朝她奔來,但那東西沒來得及靠近,就被打飛了。
她試圖站直,卻站不住,天在旋、地在轉,可就在這時,有人接住了她,當黑暗繼續攏靠,一雙眼出現在她眼前。
那,是好亮好亮的眼,一雙美麗的、炙熱的、琥珀色的,眼。
然後,一切就此熄滅。
只剩黑。
***
十五,月正圓。
那一夜,天干物燥,火燒得極猛,很烈。
炙熱的火星上了天,紛飛,迅速蔓延。
河上的船夫撐著小船匆忙離開時,用他僅剩的一只獨眼,看見武候鋪的街使戍衛,已在第一時間趕到,來得比尋常時候都還要快。
帶頭的人,很面熟,是陳管事剛當上街使的兒子。
那家伙八成是收了小姐的好處,早已帶著人在附近待命了。
火舌吐著星子跳著歡欣的舞蹈,照亮了夜空,但他知道小陳會控制一切,揚州城里水道縱橫,這火燒不久的。
獨眼船夫低著頭,撐著長篙,安靜無聲的讓有著黑色船篷的小船,在河面上滑行,迅速遠離了失火的酒樓與番坊。
***
二十四橋,明月夜。
喧囂與擾攘,都已在遠方。
這兒已是一般民居,小家小院前,沒有大路,只有小河水道,人們過往行來,都靠舟船。
寂靜的夜里,小船幽幽在河渠中前行,此處的管道不深,兩岸都以磚砌,每隔幾戶人家,就有一停靠之處,有石階能拾級而上。
穿過了幾戶人家門外,船夫將船停靠在岸,這才彎下腰,探頭進船篷里查看,小小的船篷,就擠了三個人。
一個拿黑布包著頭臉,一個小臉被男子的大手遮擋著,唯一一個露出臉的,是那個金發的男子,他只穿了條褲子,奄奄一息的蜷在地上,袒露而出的身體傷痕累累,只有那張臉完好如缺,美得不像是人,仿佛那些虐待他的人,刻意不打他的臉似的。
老實說,那強烈的對比,給人感覺更加可怕。
「爺,到了。」船夫瞧著那唯一清醒的蒙臉人,悄聲問︰「咱們拿他怎辦?」
「送到西廂。」男人小心翼翼的抱著懷里昏迷的舞姬起身,往外走。
「可是他是……」船夫側身讓他過,忍不住本噥著︰「我是說,你應該知道這家伙是個麻煩——」
「阿萬。」男人停下腳步,用那雙嚇人的眼看著他,開口道︰「他是小姐的客人。」
他的聲音較平常更加低沉粗啞,身上還有著火與煙的味道,腥臭的血從他的臂膀上滴落。
「但這里是你自己的地方。」雖然有些驚懼,阿萬依然嘀咕著︰「你不該一直這麼縱容她。」
男人眼角抽搐了一下,只嗄聲丟下兩個字。
「西廂。」
然後,他不再停留,只抱著懷中舞姬,離開了小船。
相處久了,他總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極限在哪。
所以,阿萬閉上了嘴,上前扛起那虛弱的家伙,跟在主子身後,上了岸,踩著石階,穿過門,走進那小小的院落,然後轉身將門扉密密合上。
***
雲,飄來一片,悄悄掩月。
無月的夜,幾無光,室內更加闇黑。
他應該要點燈,但他不想看見自己。
他可以感覺到尖利的獠牙仍在,感覺到手上堅硬的指爪與毛發,感覺到身體里的骨骼肌肉試圖因應本能想要掙月兌最後的鉗制。
他忽略那些感覺,控制著自己,將懷中人抱到床上。
她的狀況不好,一路上一直在冒冷汗,無意識的申吟著,他需要找人來替她清洗、醫治,但他得先讓自己恢復原狀。
他將她放到被褥上,然後退開,可當他教松手時,她卻伸出手抓住了他,囈語著。
「不……」
聞聲,原以為她醒了,他悚然一驚,他還沒來得及完全恢復,他的爪牙都還在,那一瞬,匆忙想要退開,但她不肯松手,如果他後退,就會讓她摔下床,那可能性讓他遲了一遲,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她的眼雖半睜著,卻萬分迷濛。
她沒醒,依然神智不清,只有小手揪抓著他置著頭臉與上身的黑布。
他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拉開,這個動作,換來一聲小小的哀鳴。
「不要……阿靜……別走……」
剎那間,屏住了氣息。
那,是許久之前,她叫喚他的方式。
不是少爺,不是靜哥。
是阿靜。
「別走……」
夢囈般的吐出這個字,她終于又失去了力氣,氣若游絲的倒回床上,扯下了他臉上的黑布,幾乎在同時,她疲倦的合上了眼,淚水再滑落一串,粉唇卻依然呢喃著。
「別走……」
心,陡然收緊。
他知道她想他留下,知道她要他留下,可她從來不曾說出口。
他一直在等她說,等她要求,他準備那套拒絕的說詞,準備了很久,但她從來不曾開口,直到現在。
「不要走……」
渾身,再一顫。
那輕柔的囈語如藤蔓上了身,緊裹著他。
他不該一直這麼縱容她,他不該留在這里。
他知道。
真的知道。
可是,能縱容她的光陰,若只剩寸許,他偷得片刻,又如何?
她吸了迷香,所以才會說出口,她已經答應了要讓他走。
但,她是……他的銀光啊……
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跑,窩在他懷中睡,趴在他背上吃吃笑,總嚷著長大後要嫁給他的,小小、小小的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