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她將外衣栽下沾水替它擦拭清潔傷口,一回又一回,她小心替它上了傷藥。
這之中,她感覺到它越來越虛弱,它已經不再挺直上身,整個腦袋甚至擱到了前爪之上。
她知道不能再拖延,所以走到了那支黑箭旁。
那支箭,入了骨,比其他任何一根箭,都要插得更深,傷得它更重,因為它不顧一切的奔跑,已經造成那箭傷擴大許多。
她走到一旁,撿來落葉干柴,用火石生火,燒紅了幾支剛撥出的箭頭。
她希望能用迷藥弄昏它,至少讓它沒那麼痛,可她沒有帶到那只牡丹銀戒,藥袋里也沒多的替用品,她告訴自己,反正它這麼虛弱,也不能下太重的藥,否則一個不好,心跳停了都有可能。
吞咽著口水,她看著已經整個趴倒在地的它,那雙琥珀大眼里,滿是苦痛,它的氣息越來越徐緩,它身上黑黃相間的斑紋,隨著它的呼吸而移動,它的心跳和呼吸一樣緩慢,她可以看見它頸上的脈動。
舌忝了舌忝干澀的唇,輕輕的,她抬手模上黑箭所在處,它被血染濕的毛皮,那兒的毛,已經被血沾在一起,有些干了硬了,有些還是濕的。
她小心的模索著,染得滿手都是它的血,直到找到正確的位置,確定手不會因為撥箭時的力道而滑動,然後她握住了箭桿。
她知道自己動作越快,它越不會痛。
吸口氣,她再吸口氣,跟著握緊黑箭長桿,用力一撥。
它不動。
她心頭一震,驚慌的瞪著那不肯動彈的黑箭,她的動作,只造成鮮血泉涌,但那支箭,動也不動,連晃也不曾晃動一下,它牢牢的,像釘在石頭上。
她惶惶的轉頭看它,它費力的呼吸著,幾乎快閉上了眼。
它插得太深了,比她想像的還要深。
沒時間了,她得盡快,不能再讓它失血下去,她得撥出這把箭,想也沒想,顧不得會弄痛它,她擦去手上鮮血,一咬牙,抬起了腳,壓住傷處一旁,雙手緊握箭桿,奮力再撥。
但沒用,那沒用。
它痛得吼出了聲來,全身肌肉緊繃,用完好的掌爪,刨抓著大地,長尾猛甩。
她沒理它,只是死命的搖晃那根黑箭,用盡所有的力氣往後撥,可是因為疼痛,它的肌肉緊縮著,將它死死的絞住。
它痛苦的咆哮就在耳邊轟轟作響,吼得她心頭緊縮,她咬緊牙關,只覺眼前事物都變得模糊一片。
她在折磨它,正在折磨它。
好痛,她知道,很痛,她的心痛得快碎了。
可是,箭一定要拔掉,一定要,不然傷處會因為感染發炎而潰爛,那會害死它的——
不,她不放棄,才不放棄。
她發了狠,將手指戳進它身側另一邊的傷處,它濕熱的血肉,緊緊包裹著她的手,她用力戳拉著,听到它痛苦的低嚎,差點也跟著哭號出來,或許她真的叫了出來,她不知道。
淚水,模糊了視線。
但它肩胛的肌肉卻因此放松了,她成功的轉移了它的注意力。
她的手汗濕了,沾了血,握不住箭桿,她拿來殘破的外衣包住它,用力再撥。
她可以看見它的傷處變得血肉模糊,她不讓自己想那有多痛,不讓自己去深想,她將綁在箭上的衣料纏在手上,用盡全身的力氣,踩著它的肩骨,喊出了聲,往後用盡吃女乃的力氣撥。
就在她以為她就要受不了它痛苦的嚎叫時,那支箭終于開始移動,跟著下一瞬,她往後摔跌在地上,手上還纏著那把黑色的利箭。
可幾乎在同時,艷紅的血滿天飛濺,噴了她一頭一臉,將周遭所有都染紅。
那支箭撥出來時,傷到它了,劃破了更多的皮肉。
止血,她得盡快止血。
她匆忙爬起身,砸扯掉手上的長箭與布條,飛快抓起一旁火上已燒紅的箭頭,一手壓著它噴血傷口的周圍止血,一手就往它傷處烙。
熾的一聲,白煙與焦味,一並上涌。
它痛得哀號起來,甚至弓起了背。
她差點吐了出來,但她沒那個時間去吐,甚至無法顧及自身胸月復傳來的劇烈疼痛,血還在冒,她丟掉已經不再泛紅的箭頭,抓來另一支,再烙上一處,然後又一支,然後再一處,她不敢停下來,一次又一次的拿燒紅的箭頭烙印那處巨大的傷口,直到所有的箭頭都用完,直到它不再流血。
終于,那處可怕的傷,全被烙到焦。
她看著那處被燙得皮開肉綻、扭曲變形的皮肉,虛月兌的垂下了握箭的手。
靜。
好靜。
好安靜。
除了自己的喘息,她听不見其他別的聲音。
她的手在抖,抖得停不下來。
可是,那里已不再流血。
如泉涌般噴發的血流,已經全數停下,停了,只冒著焦味,血與肉的焦臭。
但,它也不再動了,沒有掙扎,沒有咆哮,就連胸月復的白毛也不再上下起伏。
它的嚎叫停了,早停了,不知在何時就停了。
她不敢看它,不敢轉頭去看,害怕它已經死去,害怕它因為失血過多而撐不下去,害怕自己已經折磨死它。
她的手染滿了它熱燙的血,她的頭臉也都是它的血,那些鮮紅的血,像浸滿了她全身上下。
它死了,她恐懼的想著。
她殺了它。
她殺死了阿靜。
心,好痛好痛,像要裂開一般,像被人生生的硬扯著。
他原來可以死得沒那麼痛苦的,可以不用歷經這些折騰與蹂躪。
可她太自私、太自大、太過自以為是,她不願放手,不願放他走,不願讓他得到自由……
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原來可以不要死的,可以好好活著。
喘著氣,她的唇在抖、手在抖、肩在抖,連心都在抖,豆大的淚珠,早已在許久之前,就已一再滿溢而出,爬滿雙頰。
可下一瞬,她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濕熱的氣息襲來,撫上了她的臉頰。
她渾身一顫,震懾不已。
惶惶抬起眼,驀然看見了那雙溫柔的琥珀大眼,它伸出了舌,舌忝著她頰上滾落眼眶的熱淚。
手中依然熱燙的箭,掉到了地上。
她不敢相信的看著它,熱燙的淚水,放肆奪眶,潰堤。
清風徐徐,吹得頭上林葉沙沙作響,前方的瀑布嘩啦飛濺,身旁的小溪潺潺流過。
終于,她再次听到了其他的聲音,不再只有她驚恐的心跳,她害怕的喘息。
還有的,是它沉重徐緩的呼吸。
她無法相信,她這麼壞、這麼狠,這樣折磨它,它竟然沒有咬掉她的頭,還安慰她。
「對不起……對不起……」
她哭著抖著,涕泗縱橫、哽咽啜泣,完全停不下來,但它一再舌忝著她的淚水,即便虛弱的喘息,依然一再安慰著她。
不停。
***
她哭腫了雙眼,但仍不忘繼續照料它。
她哭著用洗干淨的黑箭砍下竹子,剖成一半,到小溪旁弄來干淨的水給它喝,然後哭著洗干淨自己臉上、身上和手腳的血跡,再哭著把外衣浸了水,替它擦拭身上的血水。
即便她用得很省,她的金創藥還是不夠涂抹全部的傷處,她直接到林子里尋找可用的藥草,用石子搗成泥,再替它敷上;多虧她那愛賺錢的老爹,鳳凰樓什麼樣的鋪子都有插上一手,當然藥鋪子也沒少過,她從小在各家店鋪子打混,久了什麼都懂得一點。
它在那之後,一直很安靜,幾乎像是睡著了,可她知道它沒有,它的耳朵會動,聆听著聲音,它注意著周遭所有的動靜。
但依她所見,就算這山谷里曾有任何其他動物,也早被剛剛那可怕的嚎叫怒咆給嚇跑了,她連鳥兒都沒看見一只。
等到她將它清潔干淨,確定每一處傷口都上了藥草,也不再滲血,一天已經過去,黑夜又再次降臨。
她坐在它身邊,感覺雙腿抖個不停,卻又同時硬得像石頭一般。
她應該要再生堆火的,她又開始看到鳥在飛了,那表示其他動物都會再回來,可她好累,她告訴自己只休息一下就好,坐一下就好,然後她就會去生那堆火。
她會去生火的,會確保它的安全,她會保護它,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它……
她緊緊抓握著那支鋒利的黑箭,一再一再告訴自己,可它身上好溫暖、好溫暖,而夜好冷,總是那麼冷,還未及思考,她已累到靠著那只巨大的野獸,听著它徐緩規律的心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