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床當著他的面,無聲無息的翻了起來,原本什麼都沒有的床底,陷了下去,露出了往下的階梯,里面透出了微弱的光線。
那光快滅了。
他快步走了下去,發現那是個地道,光線的來源在前方,若隱若現的,幾乎就要消失,他沒有多加研究,只匆匆往前追去。
這地道很長,拐來彎去,足有六七百尺那麼遠,這出口處一定已經出了宋家大宅,但他趕上了她,看見她的身影在前方不遠處。
她提著一盞燈籠,顯然是在下了地道才點上的,他無聲跟上,看見她伸手轉動嵌在牆上的一塊磚。
她身前的牆開了,她提著燈走了出去,那牆關了起來。
他模黑來到那兒,等了一會兒,才去模索那塊磚,那磚上有字,刻著一個
「鬼」。他照她的方式轉它,那面牆再次無聲滑開。
地道外,是另一間屋子。
他認得這地方,這里是應天堂拿來堆藥材的地窖。
她已經走出去了,但這回沒熄了燈籠,他還能看見微弱的燈火。
外頭的霧,更濃了,可她熟門熟路的來到了湖畔的小碼頭。
有艘輕舟小船,等在那兒。
撐船的人,不是別人,竟是三嬸。
余大夫有插手,三嬸也有鬼?
懊死了,他不敢相信他竟被這些人糊了眼,或許他真正不敢相信的,是白露竟然真打算幫著隱匿宋應天。
輕舟緩緩離了岸,開始消失在霧中,但燈還亮著,他一咬牙,下了水。
懊死,他真不喜歡在水里,他半輩子待在大漠與草原,那里又干又冷,來南方後,他有想過要學游水,但還沒學。
這兒的湖水還很淺,只到他的腰,他不敢走太快,怕發出太大的水聲,讓她們回頭看。
他從側面悄聲靠近,及時在水漫至他胸口時,趕上攀在船緣。
他動作很輕,但仍讓小舟輕晃了一下,三嬸朝後看了一眼,幸好他人不在後面。
湖水很冷,在船往更深處前行時,淹至他的喉嚨。
他吞咽著口水,緊攀著船緣,忍著不要掙扎,那有點難,這感覺他女乃女乃的就像在水牢里,只是他沒被鏈著。
他沒被鏈著,所以他浮得起來,而且他正攀著一艘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但那難以言喻的恐怖感依然無法消除,他幾乎能感覺到那冰冷的水,就要越過他的臉,將他淹沒。
然後他听見了她開了口,詢問三嬸。
「死了嗎?」
「死了。」
「什麼時候的事?」
「三天前,林家二夫人吃了姑娘給她的那帖藥,余大夫去看過,告訴他們,她遭鼠咬才會這般,恐是瘟疫,須得盡速火化,是以昨午已入了斂。」
「都安排好了嗎?」
「都安排好了。」
「很好……」她輕輕嘆了口氣,幽幽道︰「很好,死了,就一了百了,再沒是非……」
那輕柔無情的話語,像條冰冷的蛇,纏住了他的心,緊緊絞著。
忽然之間,某種恐怖的可能性,浮現。
他很希望事情和她無關,可他探查至今,卻無法完全將她的嫌疑抹去。
她來歷不明,她不希望人家識得她,她任勞任怨的為宋家人做牛做馬,她對宋應天忠心耿耿。
在應天堂里,她有動機,也有機會。
他以為她最多只會幫著包庇藏匿宋家少爺,從沒想過動手的人,竟會是她。
剎那間,心若寒冰般冷,一個小浪打來,他因為太過震驚,幾乎要被那冰冷的湖水給淹沒。
他死命抓著那滑不溜丟的船緣,妄想著。
可她嘆氣了,那口氣,教他仍懷抱希望,或許她不是自願的,或許她有把柄落在宋應天手中——
懊死的,他在騙自己,他清楚最毒婦人心,有時女人比男人更狠。
但他無法相信他竟會錯得如此離譜。
她不是那樣的人,他所認識的白露,不是那樣心狠手辣的人。
只是,他認識她才多久?不過短短月余而已。
這世上,每個人都會說謊,可每個虛假的謊言中,都帶著部分的真實。
她為宋應天付出了一切,應天堂里的每個人,都認為她是宋應天未過門的媳婦,余大夫同情她、陳三嬸同情她,他知大梁阿同也同情她,應天堂里要找到不同情她的人,幾乎沒有。白露照應著他們的一切,他知他們很多人都認為,她才是應天堂真正的主事者。
或許那些死去的女人,都愛上了宋應天,而她沒有辦法忍受它。
死了,就一了百了。
她這麼說,這句幽幽的話語中,是否含有一絲怨恨?她是不是其實愛慕著那個救了她的男人?她是否……就僅僅只是在利用他?
餅去這些日子,他早失去了他的客觀,失去了他的判斷力。
他太過渴望能和她在一起,他試圖回想分辨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可他找不到丁點她或許騙了他的可能。又或者,這只是因為他太過渴望她對他的情感是真的,他無法也不願意找到其中任何漏洞——
他深吸口氣,要自己冷靜下來。
「白露,少爺帶了一位新的姑娘回來,你知道吧?」
「我知道,他在信簽里說了,但細節沒說清楚,只讓我先過來。」她頓了頓,才問︰「那姑娘還好嗎?」
「我沒瞧清,少爺不讓人近。」三嬸搖著船櫓,道︰「你別嫌三嬸我多事,但或許你不該和蘇爺走得太近,他太聰明,可能會注意到林家二夫人的事。況且少爺也交代了,先別讓人知道他回來了,我擔心蘇爺會有所察覺。」
「他……不礙事的……」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提到他,她口氣似乎軟了些。
懊死,他真是快被搞瘋了。
他幾乎想要就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翻上船質問她究竟在搞什麼鬼?除了窩藏那位少爺,她可還真的幫他殺人?或者一切都是她的指使?她才是那個主謀?
可就在這時,他原本懸空的腳踫到了湖底,他往前方看去,瞧見濃霧中有光微亮,那是一座島。
湖底越來越淺,水面慢慢變得只有半個人高,三嬸將小舟撐向碼頭,他松開手,蹲在水中,手腳並用的從另一邊爬上了岸。
水很冷,風一上身更寒凍,凍得他牙打顫,可他遇過更糟的狀況,上岸後,他咬緊了牙關,蹲在水草邊,看著她下了船。
這座島他知道,他在岸上看過島上有林木生長,但從沒上來過,他不知這兒也是應天堂的,堂里沒人提過。
三嬸仍留在船上,白露提著竹籃和包袱往前走進了林子里,朝那燈火來處迂回而去,他悄無聲息的借著林木的遮掩,跟在後面。
正奇怪她為何要這般迂回前行,豈料才走沒幾步,她突然不見了,前方連燈火都消失,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
他一怔,立即止步,往後退開一步,她又出現了,還在迂回前行。
冷汗,驀然冒出。
這是奇門遁甲,幸好他察覺不對立刻就停下了,若因驚慌再要多走上一步,必然會深陷其中,餓死了也走不出來。
有人費事在這島上布下陣法,他想那位少爺人必然就在里頭。
抬眼看著四周環境,他借著草木生長的方向辨認方位,然後踩著七星步法,照著五行八卦的方位來走。
這一次,她沒有消失,他小心跟著,不敢錯踩一步。
當他走出外圍陣法時,眼前驀然豁然開朗,白霧只在島外圍,島內完全沒有一絲霧氣,他甚至能看見天上的星月在頭頂上閃爍。
前方那女人似早已見怪不怪,她不再迂回前行,直接走到了一棟佇立在林間的屋舍前,那屋子不小,為避濕氣,同廣府那兒的屋子一般,稍微離地架高了一尺有余,但建得十分扎實。
她上了階,踏上門廊,敲了敲門。
一名樣貌斯文的男人開門走了出來。
因為角度的問題,他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看見白露靠近他,那男人抬手輕觸她的臉,她沒有閃躲。
男人說了些什麼,她竟紅了臉。
剎那間,他腦袋里一片空白,忽覺渾身上下一陣冷熱交替。
豈料,下一剎,突然有個人影從屋里沖了出來,以一把菜刀抵在她的喉上,挾持了她,退到了階下。
這變化來得太快,教所有人措手不及。
那持刀的人是個姑娘,她渾身赤果,沒有穿衣裳,唯一有的遮掩,是她身後那頭及地的烏黑長發,和被她抓在身前挾持的白露。
那男人不驚不嚇,轉過了身來,在廊階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她。
「別動,你敢動,我宰了她。」她冷聲威脅。
那男人聞言,乖乖站定。
他就是在這時看見了那家伙的臉,那張臉俊美無儔,宛若天仙,他挑眉瞧著那挾持白露的姑娘,道︰「你想做什麼?」
「我要出去。」她一臉蒼白的瞪著他,微喘的道︰「放我出去。」
男人瞅著她看,想了一下,然後淡淡開口,吐出兩個字。
「不行。」
她臉一冷,將刀抵得更陷入白露的頸項,「你不怕我殺了她?」
白露吃痛,輕抽了口氣,讓他的心整個提了上來,迅速更加靠近。
那男人瞧了眼白露,再看著她,噙著笑,道︰「不,和白露相比,你有趣多了。」
不用看,他都能知道那姑娘已經被那沒良心的家伙給惹火。
果身的姑娘舉起了刀,半點不手軟的,就狠狠將那把被磨得發亮的刀,朝白露胸口扎下——
早在那王八蛋吐出否定的那個「不」字時,他想也沒想就往前沖,當她舉起刀,試圖將那把利刃插入白露心口時,他已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她高舉著菜刀的手,卸掉了她手中的刀,她吃了一驚,發出憤怒的尖叫,松開了白露,轉身攻擊他。
緊抓著她的大手一轉,他一個回身將她拋摔到半空。
他本打算適時上前接住她,可這姑娘不是普通人,竟不顧身無片縷,半空中一扭腰,反倒試圖踹他胸口一腳,他側身閃過,但那男人卻在此時閃電般欺身上前朝他襲來。
蘇小魅一手抓著那姑娘,一手隔擋開他,沒想到這看似文弱書生的男人,竟有不錯的武學造詣,他閃電般和他對了幾招,再和他對了一掌。
氣勁從掌而來,直貫全身,他想借機退閃卸勁,但那想逃的姑娘就在身後,他不能松手讓她給跑了,也不能後退害她給傷了,他只得馬弓一拉,大腳往地上一踏,硬生生接住那一掌。
砰的一聲,腳下硬土揚起沙塵,往下陷了幾寸。
這一掌,打得他氣血翻騰,但這還算好,反倒是身後那女人,為了逃月兌,竟在此時撿起掉落地上的菜刀,朝他頸項揮砍而來。
那里是大脈所經之處,這一刀若砍上,他絕無任何存活機會,菜刀迎面而來,就要斬到他的後頸。
「不要——」
白露見狀嚇得臉色發白,驚呼著撲了過來,試圖替他擋住那一刀。
要命!
那姑娘見了,刀未停,反砍得更快,霍霍斬風破空。
蘇小魅驚得一顆心差點躍出喉頭,眼看那把刀就要砍中白露的臉,他立時當機立斷抱著白露,旋身扭腰將她反護在懷中,同時大腳一掃,將那女人踹飛出去。
一切,皆在轉瞬間發生。
「留在這!」
他交代著,放開白露飛身上前,伸手逮住那爬起來想溜走的姑娘。
那把刀,仍在她手上,她抬手還要再砍,他再次卸了她的刀,箝住了她的右手,但她左手跟著朝他臉上一揮,頓時抓得他皮開肉綻,痛得差點松手。
逼不得已,再顧不得憐香惜玉,他大手一扯一帶再一轉,大腳一掃,眨眼就將她壓倒在地上,他反扣著她的手,以膝頭抵著她的果背,同時迅速掏出一只腰牌,對著那還想要靠近的男人大喝一聲。
「邢部將吏在此查案,通通不準再動,否則就別怪我格殺勿論了!」
此話一出,腳下的女人,和那欲上前的男人,都停下了動作。
「你是官?」男人挑眉。
「刑部將吏?」女人喘氣。
可讓他注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你說什麼?」
听見那輕柔詫異的聲音,他背脊一涼,飛快朝那發問的人兒看去。
她沒留在那兒。
他早該知道,當他教人留在原地時,從來沒人真的照做過,顯然她也一樣。
她早已離開了他要她待著的地方,來到一旁,就站在離他不到幾步遠的地方,那雪白的頸上,還有一道鮮艷的血痕。她不敢相信的瞪著他,一張小臉白透如紙,輕聲再問。
「你說你是什麼?」
「刑部將吏。」他心頭猛跳,只能看著那女人,硬著頭皮說︰「我是刑部直屬將吏,今特奉尚書之命,前來抓拿涉嫌謀財害命的疑犯。」
「什麼疑犯?」她粉唇輕顫,再問。
看著那臉上血色盡失的女人,他只覺莫名口干,粗聲開口告訴她︰「宋應天。」
「你說你是他的朋友。」她悄聲說。
「我說謊。」他坦承。
「你有鳳凰如意令。」她再道。
他吞咽著口水,道︰「那是尚書大人給的。」
「你騙了我。」她震懾的瞪著他。
「我得找到宋應天。」他告訴她。
她表情有些破碎,不敢置信的道︰「所以你就騙我?你還說了什麼謊?這一切都是……你只是為了要查案?」
「我不只是為了查案——」
她不信,這話拿來騙三歲小孩都不頂用,他知道。
她那副傷透了心的模樣,教他莫名惱怒了起來,不禁月兌口︰「該死,謀財害命的那個人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
男人插了話,聲音近得嚇人。
他一怔,猛地回頭,卻見宋應天不知何時竟來到了身前,他雙手交抱在胸前,像孩子看青蛙般的蹲著,低頭瞧著那被他壓在腳下,不知何時咳出了血,變得氣若游絲的姑娘,語帶調侃的說︰「喏,你瞧,跟著我可比跟著別的男人強吧?至少我還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
般什麼鬼?!
他被駭得一顆心差點跳了出來,只瞧男人輕松的往旁閃過她揮出的指甲,抬起了那張貌美如花的臉,看著他客客氣氣的笑著問︰「將吏大人,既然她不是疑犯,你可以放開她了嗎?她好不容易才恢復成這樣,被你這樣一傷,怕要再過兩日才能再次抓著菜刀活蹦亂跳了。況且,如果你認為我是疑犯,你該拿住的,應該是我不是她吧?」
他怒瞪著這笑咪咪的家伙,還未張嘴,就听白露說了一句。
「將吏大人,你若要拿人歸案,就拿我吧。」
他抬眼再朝她看去,她已是一臉的冷。
白露將背挺得筆直,高高在上的用那雙冷若冰霜的黑眸俯視著他,柔軟的粉唇輕啟,卻吐出如冰珠落地般鏗鏘有聲的字句。「殺人的不是少爺,是我。」
上集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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