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上) 第2章(1)
作者︰黑潔明

窗外,露珠懸在草葉上,剔透如水晶一般。

他可以看見在那顆水珠里,世界是上下顛倒相反的。

天亮了,剛過卯時吧,風中帶著些許濕氣,果然是因為就在湖畔吧?

洞庭,是個好地方啊。

懶懶的,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幾乎在同時,那只窩在他腳邊的大白虎,也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男人露出微笑,伸出完好無缺的手,替它抓了抓背。

這家伙可愛人替它搔養了,特別是它自己抓不太到的地方。

驀地,它耳朵豎了起來,他跟著警覺,幾乎在下一剎,也听見了那聲響。

遠處,有腳步聲,朝此而來。

他收回了手,飛快倒回床上,閉上了眼,不忘將被子給拉好。

衣裙摩擦移動著,發出憲率的聲響,來人推開了門,又把門給合上,將水盆放到了床榻旁的木架上。

大白虎移動著身子,乖乖讓開床邊的位置。

為了方便處理他的傷口,那姑娘坐上了床。

他感覺到她小心翼翼的替他拆開了腰上的紗布,小心用燒過放冷的清水洗去其上的傷藥。

她動作很溫柔,不曾弄痛他。

另一個腳步聲傳來,輕敲了兩下門。

「進來。」她開口,手下未停。

來人開門,關門,來到屋里,卻停在三尺遠外,問︰「姑娘,水車師傅送了水車的尺寸和設計圖來了。」

「知道了,先擱著,我一會兒看。」

「是。」

「還有什麼事?」

「前廳來了山東的藥商,想同咱們進藥。」

「哪間藥商?」

「陽生行。」

「告訴對方我很忙,兩天後才有空,先招待他到城里的悅來客棧住兩晚。」

「是,我立刻去安排。」

人走了又有一人來。

「白露姑娘,治傷寒的抵擋丸、烏梅丸,都快用盡了,眉酥、朱砂、人篸等藥材也已有缺,恐撐不了半個月。」

「知道了,還請麻煩岑叔將有缺的藥材記下,我會再處理。」

「白露姑娘,鳳凰樓的銀光小姐派了四海航運的人送來五車儲藥的瓷罐,今早到了,三嬸已點清無誤。」

「請三嬸還一車常備藥,一簍桂花澡豆,讓他們帶回自用,除了之前那些固定的藥品,這回多備些治牙疼的一粒丹,治金創的玉蟾丸。玉蟾丸是少爺新作的藥,能強心止血解痛,但對口鼻眼的黏膜會有麻木的問題,需化開稀釋小心使用。您請余大夫讓大梁多抄寫些使用方法,隨藥附上。」

「白露姑娘,養蜂的吳家,前來詢問可否借貸些許資金擴充蜂室?」

「野蜜量不穩定,吳家要多少都給他,但和他們說,得讓二郎和阿丁去見習當生徒。」

「白露姑娘,大食商人送來了薔薇水——」

「白露姑娘,取藥的方寸匕——」

「白露姑娘,生徒們——」

這三日,都是這樣的,她總是一邊仔細替他處理腰傷,一邊回答人們川流不息的問題,那些問題大至藥行生意、小至晚餐材料吃啥都有,就連藥圃里的阿貓阿狗打架,也有人來問她。

打從清醒過來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經確定,這名揚洞庭的宋家藥鋪應天堂,完全是靠這位白露姑娘一個人在打理的。

來此之前,他就曾听聞過宋家的傳奇。

據說,宋家夫人從小是洞庭長大的,醫術是家學淵源,她親爹是以前名聞江湖的鬼醫白磊,但幾乎不曾有人見過他。而宋大夫本人,更是有謠傳年輕時先皇曾試圖延攬其入朝進太醫署當醫博士,但卻被其婉拒了。

當然,傳說真真假假,多的只是說說而已。

不過,經他探听,那些久遠之事是真是假先暫擱一旁,但宋氏夫婦確實醫術了得,曾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癥,過去幾年更是一塊兒在城外洞庭湖畔開學堂、做義診,雖然沒直接造橋鋪路,但也差不多了,他們是人盡皆知的大善人。

若沒錢吃飯,沒關系,到城外宋家去︰若找不到工作,沒問題,到城外宋家去;若生了病沒錢買藥醫,放心放心,快到城外宋大夫家去——

乍听之下,他還狐疑過,這宋氏夫婦听來只是醫病的大夫,卻老在做賠本生意,他倆又不是什麼皇親貴族、富商巨賈,哪來這麼多錢可以這樣揮霍,就算背後有鳳凰樓當靠山,可鳳凰樓是商人,商人開門便是要做生意,哪能容人這般大開方便之門?

可來到這里,住了幾日,他才知道,他們有錢這樣搞,全是因為有她這麼一個頭腦靈活、手腕非常的幕後黑手——不,是幕後小白手在。

她的聲音很好听,輕輕軟軟的,那柔柔的腔調從不著急,也不曾高揚,舒服得讓人每每听了昏昏欲睡,他還真有幾次不小心睡著了。

「白露姑娘,齊叔拿著這男人的畫像,在城里問到消息了。」

「問到了?」她話語微揚,手中上藥的過程不停,只再輕問︰「有人識得他了?可有把人帶來?」

「齊叔說,人沒帶來,識得他的人,是千喜客棧的小二哥,說這人是外地人,月初才剛到城里,在客棧中要了間房,付了一句的訂金,幾天前就已經到期,他一直沒回來,他們正愁著呢,一听人在咱們這兒,只把房里的包袱塞到齊叔懷里就啥也不管了。」

「問到姓名了?」

「他在簿子上簽的名活像鬼畫符一樣,齊叔說他顛來倒去的看了半天也看不懂,問了客棧的小二哥,小二哥說他大概是姓蘇,其他就一問三不知了。姑娘,你打算拿他怎辦?」

「不怎辦,等他醒來,瞅瞅情況再說吧。」

「這……他真會醒嗎?」

「當然。」

那聲輕輕,卻回答得斬釘截鐵,倒讓直挺挺躺在床上的他愣了一愣。

「可姑娘,不是我烏鴉嘴,但都這些時日了,他還沒醒來,怕是溺水太久,說不定再醒不過來了呢。」

「是嗎?」她上好了藥,將新的干淨紗布敷上了他的腰,冷冷的、淡淡的,不疾不徐的道︰「既然這樣,若他真醒不過來,咱們就將他宰了埋菜園子里作肥吧。」

咦?

「姑……姑娘您……您說笑的吧?呵呵……呵……」

聞言,那女人溫柔的將他的腰傷包扎好,拿起了擱在一旁的鐵剪子喀嚓喀嚓的剪去多余的紗布,卻吭也不吭一聲,笑也不笑一下,教氣氛莫名詭譎了起來。

笑到一半的小丫頭,不禁有些不安,只得收起干笑,輕咳兩聲,忙道︰「咳嗯,姑娘,我前頭還有事,我先……先去忙了。」

說完,她轉身就溜,留下他和那拿著鐵剪子的姑娘一起,听到她慢慢、慢慢的使著那把剪子,听著那一聲又一聲越來越靠近他腰月復的喀嚓聲,他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冷汗都要從額際冒了出來。

不知怎的,總覺得她似乎知道他這昏迷是裝出來的。

終于,她停下了手中的鐵剪子。

身旁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音,他估量著她應是要離開了,這姑娘忙得很,除了每日早晚來替他換藥,其他時間都在打理宋家內外大小事。

男人心中方暗暗松了口氣,下一瞬,卻突然听見那柔柔軟軟的聲音,忽地沒頭沒尾的輕輕再起。

「宋家待人好,可也不讓人吃白食的。」

他一怔,剎那間還以為不知何時來了旁人,可除了那頭白虎和她與自己,他可沒听見其他人的呼吸。

驀地,察覺到她的靠近。

「我也只是個被人雇請的下人,怎養得起這麼一個長睡不起的漢子?」

她看著他,像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著,他能感覺到她冷冷的視線在他身上審視游走。

「沒名沒姓的外鄉人,說是醒來回家去了,應該也不會有人查問吧?你說是嗎?藍藍?」

那頭虎又打了個呵欠,他幾乎能看見她伸手搔著那家伙下巴的模樣。

「如果可以,剁了拿去作肥,還省一筆肥料錢。前些日子,銀光才寫信同我說,骨頭拿去磨粉入白瓷,可燒出極薄且透的杯,能賣得不錯的價錢呢。」

那盤算的話語極輕,幾乎叫人听不清,可他听見了,心頭猛地一跳。

不知何時,她又拿起了鐵剪子,緩緩拉開了刀剪的刃。

「唉,不夠利呢,這位爺,您別怪我心狠,看來是要讓您多受點苦了……」

那吳儂軟語近在耳畔,森森的剪刀逼近,他幾乎能感覺到它快貼到了他脖頸上。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閃電般握住了她心懷不軌的小手,睜開了眼,微笑。

「白露姑娘,您別開玩笑了。」

見他是醒著的,她半點也不驚訝,只鳳眼微挑,淡淡道︰「這位爺,在這兒要工作,才有飯吃的。躺了幾日,您也夠本了吧?」

這姑娘可真會演,瞧她一臉風輕雲淡,若非他握著她的手腕,知她脈搏奇快,躍動仿似被追逐的小鹿,否則還真會誤以為她真有那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可怕從容。

話說回來,這種人最是麻煩,他知她看似鎮定,實則緊張,一有什麼驚嚇,怕是剪子就會往他脖頸上扎來。

「你怎知我是醒著的?」他好奇問。

「這幾日,咱們這兒遭了偷兒。」她瞧著他說︰「偷兒不偷上好藥材,不偷櫃上銀兩,就獨獨偷喝掉了廚房里,爐子上大半鍋的雞湯。」

沒辦法,那雞湯太好喝,害他一喝不可收拾。

「就這樣?」他挑眉,「單憑這要將我定罪,姑娘會否太過主觀了?」

「當然不。」她黑眸微瞇,盯著他,粉唇再啟︰「藍藍老了,它喜歡人替它搔背,可宅子里沒幾個人敢靠近它,每回咱們幾個有空,它總會來蹭,但這兩天,卻不見它去擾人。」

他一怔,訝然失笑,前兩天,他瞅見她替它搔背,為了討好那頭虎,他才試著替它搔背,誰知竟會因為這事露了餡。

「你怎知是我,說不得有旁人,它可是頭虎啊,如我這般生人怎敢靠近它?」

「一頭被宋家豢養近二十年的老虎,它和只大貓沒兩樣。」她秀眉輕佻,粉唇再啟︰「再且,若有旁人,它作啥老待你這生人屋里?」她好些天前就不再要它守在這兒了。

也是。

他再笑,只能道︰「前些天,我可是真昏的。」

「我知道。」她照顧了他好些日子,清楚曉得他曾經多麼接近鬼門關,即便現下他看似已恢復過來,但一張臉卻依然有些蒼白,氣息依舊短促,說起話來仍是有些出氣多、入氣少。

他只是撐著,強撐著,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我只是想好好休息幾天,我這輩子難得有這麼優閑的日子。」他嘻皮賴臉的笑著︰「所以忍不住多躺了一下。」

「我了解。」她口氣平和的說。

「我來宋家,是要找你家少爺的。」他瞅著她,伸手將之前那人擱在床頭的包袱抓來,掏出一只銅牌給她。

「瞧,這是他給我的。」

白露看著那攤在她掌心上的銅牌,微微一愣,那銅牌很亮,上頭以陰刻雕著一只回頭鳳鳥,正中央刻著一個令字,她識得這銅牌,那是宋家祖師爺留給少爺的鳳凰如意令。

少爺做事向來很隨便,但他也知道這令牌能做多少事。

他帶著它出門,是因為只要有這令牌,在長江水道上幾乎能通行無阻,甚至能和鳳凰樓各分號隨時調錢。

他不會輕易把令牌給人,因為這令牌能做太多事了,他很貪那方便的。

「你家少爺在家嗎?」他微笑,明知故問。

「少爺不在。」她給了他答案,反問︰「你和少爺什麼關系?」

他知道宋應天不在,畢竟這三天都沒見他出現,他半夜四處去探,也不曾看見那家伙有在他房里。

「我是他舊友。」他瞧著她,笑道︰「正巧路經洞庭,順道來看看他。」

「是嗎?真不巧。」她說︰「他出門去了。」

對她刻意加重的譏諷,他裝沒听見,只問︰「去哪?」

她瞅著他,頓了一頓,才道︰「揚州。」

「揚州?」他挑起了詢問的眉。「他去了多久?」

「有月余了。」她淡淡的解答了他的疑問。

他猜她說的是真的,幸好那也很容易證實,宋家少爺的去向,他只要去多問幾個人就能得到答案,所以他拉開嘴角,開口。

「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她沒回答,只輕輕佻起那彎彎秀眉。

他露出自認最帥的微笑,道︰「你可以把剪子收回去了嗎?」

她的視線下滑,來到自個兒握著剪子比著他喉項的手,再往下,瞧著那只緊箝住她的大手,然後順著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來到他的眼,輕聲細語的提醒。

「那還得大爺您先松開我的手。」

瞧著她冷漠如冰的黑眸,他眨了眨他烏溜溜的大眼楮,這才收回了手,模著後腦勺,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無辜的笑容,打著哈哈道︰「抱歉、抱歉,我忘了。」

她不相信他忘了,這家伙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完全不打草稿。

她輕揚嘴角,客氣的勾出一抹笑,但那雙美目里,依然帶著戒慎。

輕輕的,她往後退開,幾乎在收回手的那一剎,她很快垂手讓衣袖落了下來。

「大爺您貴人多忘事,希望您還記得自己姓名。」

「當然當然,敝姓蘇。」

她等著他自報名諱,可那男人卻只坐起身,嘻皮笑臉的看著她。

她拾首,等著,他卻還是瞧著她笑,她只得開口問。

「蘇?」

「蘇杭的蘇。」他張嘴補充,沒再讓沉默懸在空中,他悠哉悠哉的,竟念起詩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姑娘的名,可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白露?」

「是。」

「白露姑娘的爹娘真會取名。」他沖著她笑。

一瞬間,她幾乎波瀾不興的眼,忽地涌現一抹復雜的情緒,但它一閃而逝,幾乎像是他的幻覺。

她垂下了眼,只木然道︰「白露沒有爹娘,這名,是少爺取的。」

宋應天取的?

男人愣了愣,還未及反應,已又有僕佣來喚她。

白露垂首朝他行禮,客客氣氣的將那鳳凰如意令奉還給他,道︰「少爺或再幾日就會回來,蘇爺既然是少爺客人,若有閑空,還請在此好好歇息養傷,有什麼需要,拉拉床頭這根繩就有僕佣會來,白露這就先行告退了。」

他本還要再問她些事,但她沒有給他任何機會,話落便已起身。

「藍藍。」她叫喚著那頭虎。

白老虎站起身,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怕她戒心升得更高,他收回原先到口的疑問,目送著她從容優雅的移動著,帶著那頭藍眼白老虎,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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